作者:李大毛(来自豆瓣)
前两个礼拜和几个基友一起吃饭,全程话题都挺政治正确的,但不知怎么中间就突然插入了一段地域歧视,四个人探讨并各自阐述了一些对齐鲁大地的见解。
伐晓得隔壁桌是不是捞响……总之那两个人走进来坐下的时候,不巧我们刚展开对鲁味的一番批判,我就看到她们看一会儿菜单,对我们四个人翻几个白眼,然后……径直走了。菜都没点。
那一刻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对不住二位捞响的(。
但我作为一个鲁三代,黑起我大沙东来也是真情实感,有理有据。毕竟虽然爹妈已经生在上海,但家里多多少少还有一点鲁亲鲁戚,是一言难尽。
上海的鲁三代是历史遗留问题。49年华东局直接派的山东「干部」接管上海,不管是我爹和我长大的外滩街道「上海小楼」,还是我妈长大的塘沽路公安大楼,里面的一家之主,大都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我爷爷文革被搜出一条战利品国军被褥,入狱后身体垮得很快,去世得早。我爸跟我奶奶处得多,上海话就比较正宗。
我妈就不行了,经常要被我和我爸联合嘲笑上海话洋泾浜,会把「绢头」说成「sou ju」,诸如此类。至于我外公……三个外孙女里,其中有一个甚至听不大懂他说的话。
这是背景,用来解释我这个鲁三代的缘起(。刚才说到我外公三个外孙女,细心的朋友们就可以推算出,外公南下后娶了我外婆,然后生了三个女儿。
在上海算多大个事,但在山东老家看来,我外公这一支(最有出息的),眼看是完了。外公那时候还很要帮扶老家亲戚们,正好老家一个小叔叔参军,也不知道怎么通的关系,总之最后去了五角场空四。
五角场空四是我们小时候觉得非常老乱的地方了。我生活在外滩街道,活动范围最远到四川路桥对面的邮电总局就戛然而止,再往北是未知的黑洞。小学里但凡有虹口区过来上学的,大嘎都要轻手轻脚绕道而行,虹口区来的啊,厉害啊,不敢惹。
但这样的虹口区来的小朋友,在五角场来的小朋友面前,是要跪下的。虹口区小朋友只是江湖混混而已,五角场小朋友那是自带军队大院气息的。光是想想几岁的人,上个小学,一个人坐公车从五角场杀到北京东路外滩,那是什么样的魄力,赵子龙单骑进出长坂坡吧。
总之这个小叔叔去了五角场空四,而且成为了技术兵种,修飞机的那种,很快交上了上海女朋友,还带到外公家里让大家把把关。
事情立刻微妙了起来。小叔叔的爹妈急眼了,他们认定是着了我外公的套,是我外公处心积虑,从老家挖了个男丁过去。他们的原话是,再这样下去,小心那个小叔叔变成「老三家的儿子」(此处需要加入口音。
中间各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操作,反正那些鲁亲鲁戚显然完全不认为我妈三姐妹是三个活着的人,进进出出各种奇怪的难听话,软硬兼施最后把那个小叔叔又弄回山东去了……据我妈说,同代空四修飞机的,很多都进了东航/机场,胆子大的还能去民营小航空公司当个领导。但那个小叔叔回老家后,只能在村里搞了个小卖部,兼替乡亲们修修拖拉机。
那是我第一次惊叹于鲁味的神奇。他们对于男丁的看中,甚至不在于这个男丁要所谓的「有出息」,最要紧的是有从属关系。这是我的男丁,跑去大城市了万一变成你的,那可不行,必须给我绑回来。
我还是想说一句,他妈的我外公有三个女儿,谁要你啊。
把小叔叔搞回去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不能把男丁白给老三家养老送终啊。但一转眼,我外公老了,养老的事眼看三个女儿都料理得差不多了,前两年老家又心思活络,要把男丁再送回来。
具体表现在,但凡外公一个生病住院,老家必须派出不知道哪家的叔或者伯赶来上海,主持大局。主持你妈的大菊(窝又忍不住了。
要来当然是我妈三姐妹全程负责,等于外公病中她们还要接待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亲戚吃好喝好。「你只有三个女儿啊,有什么事不放心可以交给我们」是雷打不动的探病台词定番,个中深意只能说大嘎心知肚明。有一次最为可怕,除了来一个和我妈同辈的叔伯,那叔伯还带上了自己的儿子,临离开上海,那个叔伯把自己的儿子往外公面前一推。
「跪下!」那个儿子噗通跪下。「可透!」那个儿子咚咚咚三个响头。
一屋子人呆若木鸡。
外公虽然身上有不少沙东大男子主义残留,据我妈说小时候经常把我妈三姐妹打到瑟瑟发抖,但经过一家老小七个混血南方女性的反复教育,耳濡目染之间,总算也不完全吃老家的跪下可透那一套了。虽然受了三个头美滋滋了好一阵子,但最终,去年外公再次小毛病入院的时候,他直接在电话里拒绝了老家再度派来主持大局的又不知道哪位叔伯。
「你们别来啦!来了又花钱,我也没心思招呼你们,别来啦!」(此处需要口音。
我猜老家的亲戚一定又要港了。老三在上海久了,变得跟上海人一样小鸡肚肠,这点钱都心疼。
但外公也有差点被鲁味吸入的时候。外婆去世时,老家亲戚不知道怎么噱的外公,竟让他险些心动,要花大价钱修坟,带着外婆的骨灰回山东落葬,还说自己以后也要葬回山东。
我有一个朋友家也遇到过一样的情况,但她的爷爷更为一言堂,说干就干,真的把她的宁波奶奶搞去山东入土了,以至于每年的扫墓都让她们全家生理和心理上反复产生痛苦之情。
我感觉这玩儿可能是鲁味套餐之一,男丁,当官,祖坟。是不是,很有可能。总之当外公怦然心动的时候我们全家都紧张极了,轮番劝阻无效。最后我妈和我小姨灵机一动,直接开车带外公去了青浦福寿园参观……千言万语抵不上糖衣炮弹,窝外公,一颗红心,革命老干部,被福寿园的鸟语花香水清沙幼征服了。老家祖坟是什么,窝要福寿园。
能用钱解决问题总比真把外婆搞去山东下葬好太多了。大家一合计,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购入青浦墓地一块。我出生以来经历过的最大鲁机(由于鲁味残留导致的危机)才算是解除了。
那天吃饭的一桌人里,四个有三个是沪上鲁三代。
我们大沙东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山东人独吃自家人。自己人黑自己人,那是理直气壮,天经地义。
来源: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