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第81届奥斯卡,威尔·史密斯(Will Smith)独自一人颁发四个奖项,因在台上撑场时间过久,他甚至一度自嘲:「I’m still here.」
这显然不是合理的安排。这是因为他原本的搭档在最后一刻临阵脱逃了,而这位怯场的搭档,就是小罗伯特·唐尼(Robert Downey Jr.)。
这则八卦从未曝光。唯一留下痕迹的是如今负责好莱坞旗舰刊物《综艺》颁奖季专栏的编辑克里斯托弗·塔普利(Kristopher Tapley),他在当年自己的行业博客中曾不点名地好奇,是什么让人放弃了奥斯卡的聚光灯?
史密斯和唐尼2008年各有《全民超人汉考克》(Hancock)和《钢铁侠》(Iron Man)上映,学院原本安排两位当年最受瞩目的超级英雄共同颁发技术类奖项,但受邀的唐尼不禁担忧两人同台的相形见绌:史密斯形象健康,道路正确,彼时《我是传奇》(I am Legend)和《全民超人汉考克》接连成功让他稳坐世界第一票房巨星之位;反观唐尼,形象欠佳,道路错误,彼时《钢铁侠》意外爆红让他在出道三十余年后终于证明了自己的商业价值,尽管票房成绩依然不敌汉考克。
这本该是一个充满意义的场合:唐尼能够与顶级巨星同台,向世界宣告他重回好莱坞一线,甚至有朝一日,他也能像史密斯一样站在金字塔的顶端。但他放弃了这个机会,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成为丈量他的尺,却也证明任何尺都不足以丈量他的人生。
他以最diva的方式来掩盖脆弱,他的脆弱来自永远无法逃离的过往,而关于他如何diva的新闻,日后还有很多很多。他顺利取代了威尔·史密斯,成为下一个十年好莱坞的顶级巨星。2012至2015的连续三年,他是《福布斯》排行榜全球收入最高的男演员。
这是如今为人熟知的「第三代」唐尼,也是最成功的一代。最早,他是新鼠党的佼佼者,之后,他是挣扎的更生人,再之后,就是如今世人皆知的漫威英雄。
小罗伯特·唐尼出生在纽约的波希米亚之家,父亲是导演,母亲是演员。他的童年从格林威治村到康涅狄格州到巴黎到伍德斯托克到伦敦再到洛杉矶,几乎就是嬉痞世代的地标巡礼。
小罗伯特·唐尼1970年客串电影《狗狗人生》
5岁时,他在父亲的地下电影《狗狗人生》(Pound)中饰演一只小狗,因为他父亲懒得在拍摄期间另请保母照顾他了。7岁时,他在父亲的《墨西哥人的宫殿》(Greaser’s Palace)中饰演一个被上帝割喉的孩子,然后目睹了上帝对他的母亲施暴。8岁时,父亲在派对上递给了他第一支大麻,因为父亲觉得如果大人都抽,不给小孩尝试一下未免太过虚伪。表演和药物在他的家里彷佛空气和水一般存在,这是他人生脉络的滥觞。
1988年,23岁的唐尼在一次采访中表示,父子同吸大麻是父亲「用他知道的唯一方式,来试图表达对我的爱。」那一年,经纪人第一次把他送入勒戒所,于是他出来后炒掉了经纪人。即使很多年后唐尼的父亲开始自责,认为是他将儿子引入歧途,唐尼也从不归咎于他。
2003年《纽约时报》的采访中,当记者再度问及父亲给的大麻时,唐尼表示那不是父亲带给他的全部:「我们能跳过这个话题吗?还有很多别的可以聊。像是德州牛肉饭;我爸爸会把榔头倒过来搅拌冰茶;我们有只狗,一只叫Sturgess的约克郡犬,我们有晚餐节目:爸爸会告诉我们Sturgess在想什么,我们大家一起笑到不行。」
唐尼从高中辍学进入演艺圈时,父亲虽然尊重他的决定,却并不予以资金支持。他从洛杉矶搬回纽约,和所有追梦的演员一样,成为了餐厅服务员。他的早期作品,无论电影还是戏剧,风评都十分挫败,直到1984年,与父亲相熟的一位经纪人介绍他出演了电影《初生》(Firstborn)。
小罗伯特·唐尼和莎拉·洁西卡·帕克
在那里,19岁的唐尼遇见了莎拉·洁西卡·帕克(Sarah Jessica Parker),开始了八年的爱情长跑。他们来自截然不同的家庭背景,以至于莎拉一开始意识不到滥药与酗酒的严重性。她在恋爱期间接受采访说道:「我没办法让他守规矩,但我有办法逗他笑。」
年轻的唐尼在谈论自己的精神危机时说道:「我从来没想过要死。我只是想改变,但又想不到更直接的方法。」他试图解释自己的药物滥用,他认为这是症状,而非病灶。戈尔·维达尔(Gore Vidal)曾开他玩笑,称他应该去英国发展,因为那里热爱才华洋溢的瘾君子,但唐尼回答:「我并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他不想在亚文化中众星拱月,因为他是被主流放逐的迷路人,一如他后来带进监狱反覆聆听的CD,既不迷幻也不摇滚,而是主流大众的斯汀(Sting)和比利·乔尔(Billy Joel)。
许多年后他回顾道:「本质上,我吸毒并不是想要特立独行……我的人比我做的事要保守得多,我非常内敛,非常忠贞……我没有心理不正常,我其实是一个稳重,可靠,始终如一的人。有很多东西让我没能成为我想要成为的模样,但它们都已经不在了。」
小罗伯特·唐尼出演1987年《泡妞高手》中的片段
他的前半生一直渴望人生指引,但他的父母显然力不从心。他在片场寻求替代,又时常遇人不淑:他的忘年之交是詹姆斯·伍兹(James Woods),他的伯乐是詹姆斯·托贝克(James Toback),后者根据自身经历改编的《泡妞专家》(The Pick-up Artist)开启了唐尼的主角生涯,而步入正轨的演艺事业也让他在声色犬马中更加泥足深陷。
莎拉后来回忆到,她之于唐尼,与其说是恋人不如说是监护人,在整个八十年代,她几乎是他保持清醒的最大原因。在她终于因为忍无可忍结束八年关系之后,唐尼与认识了42天的黛伯拉·法可纳(Deborah Falconer)结婚。他请了一位黑人神婆到家作法,以免前女友阴魂不散。
他们再也没有联系,直到2016年,分别成为了托尼·斯塔克(Tony Stark)和凯莉·布雷萧(Carrie Bradshaw)的两人才在纽约重逢。他说完了24年前所有没来得及说的话,事前没有知会她老公。
1995年,长年吸食大麻与可卡因的唐尼,第一次尝试了快克与海洛因,并在拍摄茱蒂·佛斯特(Jodie Foster)导演的《心情故事》(Home for the Holidays)期间,将吸毒习惯带进片场,这是他毒瘾失控的开始。佛斯特在杀青后专程写信给他,表达了对其吸毒问题的担忧,警告他再不加以控制,迟早酿成大祸。
情况迅速恶化。一年后,法可纳因无法忍受唐尼愈发严重的吸毒酗酒,与他分居,他们育有一子印迪欧(Indio),后来在2014年同样因藏毒在洛杉矶被捕。眼见唐尼毒瘾失控的高中同学西恩·潘(Sean Penn),和丹尼斯·奎德(Dennis Quaid)一起用私人飞机将其强行送入了亚利桑那州的勒戒康复中心。三天后,唐尼逃脱。
1996年6月23日,唐尼在洛杉矶日落大道因超速被拦停,临检不仅发现他吸毒后危险驾驶,还从车上搜出了海洛因,可卡因,一把未上膛的左轮手枪,以及四发子弹。这是唐尼的首次犯罪记录,他以一万美金交保出狱。
三周后,在酒精和药物的双重作用下,尚在观察期的唐尼闯入邻居家11岁儿子的卧室,脱到只剩内裤后倒头就睡。在被女主人发现后依然无动于衷,于是对方只能报警处理,报警录音后来被人放上网,背景音里唐尼鼾声如雷,清晰可辨。这则故事因与童话《金发姑娘和三只小熊》如出一辙,八卦史称「金发姑娘」事件。
法庭随后将唐尼送往勒戒中心。然而四天后,他从厕所翻窗逃脱,一路乘坐顺风车抵达朋友家,四个小时后再度被捕,送回勒戒中心严加监视。
1996年11月6日,唐尼被判半年勒戒,三年缓刑,定期药检。法官劳伦斯·米拉(Lawrence Mira)因辖下马里布地区名流聚居,堪称九十年代的明星法官。他对唐尼寄语:「如果说我给你一个机会来解决问题,戒毒戒酒,那就是现在。我祝你好运。你已经有了一个好的开始。」十天后,他获准主持了一集《周六夜现场》(Saturday Night Live),因为法庭认定工作有助于他重拾自尊。
十年前,唐尼加入了《周六夜现场》有史以来最多灾多难,最声名狼藉的一季,以比利·马丁(Billy Martin)纵火烧毁化妆间以报复制作人洛恩·迈克尔斯(Lorne Michaels)告终。十年后,戴罪主持的唐尼在短剧中饰演一名侦探,他在查获了一批海洛因后说:「在我看来,吸毒就得坐牢,一直关在那儿,而不是去什么安逸的勒戒中心,还请一周假来主持综艺节目。」
同年12月,他接受戴安·索亚(Diane Sawyer)的电视采访。当被问到是否善于说谎时,唐尼回答:「是,我只能如此。」
「什么谎是你毒瘾再犯时会说的?大家要当心的?」
「『I’m fine.』」
唐尼的牢狱之灾始于1997年12月,因为他两月前再次吸毒,违反缓刑条件,最终获刑180天。米拉法官在陈词中说道:「吸毒并不罕见,罕见的是你宁愿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与折磨,只为了吸毒。你需要找到原因。」他将唐尼安排在条件较好,相对安全的洛杉矶县监狱服刑,但也不忘警告:「我很想把你送进州监狱。我不管你是谁。」
唐尼入狱后,仍两度获准出狱工作,以至于在大半时间身陷囹圄的1998年,他依然有三部作品面世。在结束《美国警官》(U.S. Marshals)的拍摄回到监狱后,唐尼在一起暴力事件中遭到三位同室狱友围殴,严重受伤以至于需要接受面部整容手术。他开始单独监禁,在总计服刑113天后获准转入勒戒中心。
1999年6月,唐尼承认他已近半年未通过强制药检。他在庭上求情,描述自己的毒瘾:「我就像是嘴里有一把上膛的枪,手指扣在扳机上,然后爱上了金属味。」米拉法官不为所动:「我们试过勒戒,但并没有用。」他不顾唐尼乞求,终于将其送入位于柯克兰臭名昭着的加州药物滥用勒戒所暨州监狱,那里关押着邪教杀人魔查尔斯·曼森(Charles Manson),狱警频繁爆出虐囚丑闻。
2000年,《名利场》对他进行了多次狱中探访,一度问及他入狱以来最糟糕的事,唐尼说:「我永远不会告诉你发生在我身上最糟糕的事。」
很多年后,他不点名表达了对那次报导成文的愤怒。他认为自己错把作者当做朋友,而作者披露的细节近乎背叛。
唐尼描述过监狱劳作的辛苦:「只有在这些时刻——这些只能逆来顺受的时刻——你才意识到,人类能做他妈的任何事。」他试图讨好狱友,但并不顺利,他甚至因为将漱口水吐在水槽而被教训,因为狱友们认为他的细菌应该顺着马桶冲走。
他说过自己不止一次从血泊中醒来,但他不曾透露,也拒绝回应任何具体事件。一位当年的狱友向八卦杂志爆料,唐尼一直是暴力霸凌的对象,墨西哥帮派扬言要捅死他,一位绰号「水牛」的印地安狱友因为唐尼在牢房里「一丝不挂地大摇大摆」,把他勒到几乎昏厥。
当《名利场》向他求证以上内容时,尚在狱中的唐尼说:「我对任何传言的回应都是『无可奉告』,因为不管说什么都会让我的情况更糟……他们可以说我穿裙子,或者『那个基佬演员总是帮水牛口交』,但我不会回应。」
他在狱中遭受性侵的传闻甚嚣尘上,爆料甚至指他的遭遇令一位「尚未接受变性手术」的跨性别狱友眼红。《名利场》对他的四次狱中采访都提到这个问题,他前两次回避话题,之后声称「我无法确认,也无法否认」,最终坚决否认。
在被问到洛杉矶县监狱和柯克兰州监狱哪一个更糟糕时,他回答:「这就像问大提琴家他们更喜欢速度金属还是迷幻摇滚。我两个都爱,我佩服他们同心协力的坚持虐待。」
然后他反应过来:「……或许我连这都可以开玩笑并不是件好事。」
很多年后在《Esquire》的访谈中,唐尼回忆入狱当天的震撼时,有一段有趣的对话。他说:「我猛然意识到身处的环境,明白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我有许多的「蜘蛛感应」(Spidey-Sense)。我屁股里的蜘蛛感应兴奋到不行!」
「尤其是在屁股。」记者注意到。
「不是,那些都太夸张了。绝大部分都是两厢情愿的。」
唐尼多次强调,媒体报导中监狱经历对他的负面影响被夸大了。事实上,监狱经历也让他重新意识到了家庭的重要性。他在入狱后给家人们写了多年来的第一封信,他为母亲写诗,为姐姐寄生日贺卡,家人们无比惊喜,因为他以前从没做过这些事。
在一封家书中,他写到对于监狱经历的思考:「对于我们之中重视肉体『柔韧』者,我从前方带来消息……我最近体会到,要完成事情,就必先静止。当静止来自强加的限制(疾病,天侯,囚禁,任何形式的限制行动),我相信这是神在赐予你真正的自由,助人在精神层面成就尚未成就之事。」
很多年后,他甚至回忆起监狱带给他的安全感:「当大门关上,你就安全了。」他说:「如果你有对的狱友,那么除了暴脾气的狱警外就没有什么能够伤害你。你其实身在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远离侵扰,远离任何可能的性命之忧。」他认为吸毒暴毙的危险远远大过了暴力侵犯的危险。
监狱经历进而影响到他的政治倾向。唐尼在2008年曾向《纽约时报》表示:「从2000美元一晚的米拉奇(La Mirage)酒店套房到牢房,任何人都不可能真的理解,然后出来成了自由派。这是不可能的。我不希望任何人有我这样的经历,但这对我而言,非常非常非常有教育意义,从此之后影响了我的倾向与政见。」
他成为保守派并不难理解:他在监狱与边缘人士的接触足以击碎对于修复式正义的幻想,他痛苦而漫长的戒毒之路让他反对包括大麻在内的任何毒品合法化,甚至莎拉离他而去后,旋即投入了世纪末最著名的花花公子小肯尼迪(John F. Kennedy Jr.)的怀抱,都或多或少影响了他的党派归属。他1992年的纪录片《最后的派对》(The Last Party)毫不避讳亲民主党立场,但在出狱后,他家中厨房悬挂的是与小布什夫妇的白宫合照。
在重回好莱坞一线后,唐尼在政治上有所释怀。2008年大选期间,他支持麦凯恩;2012年,他转而支持奥巴马;到2016年,他称托尼·斯塔克也会支持希拉里。
他和斯嘉丽·约翰逊(Scarlett Johansson),马克·鲁法洛(Mark Ruffalo),唐·钱德尔(Don Cheadle)等「复仇者」一起拍摄了反特朗普的宣传影片,并承诺如果希拉里当选,鲁法洛就会在下一部电影中全裸。尽管事实证明锈带蓝领并不在乎绿巨人电脑合成的胴体,但鲁法洛还是按原计划行事,在《雷神3:诸神黄昏》(Thor: Ragnarok)里奉献了漫威电影的首次裸戏。
2000年8月,因上诉法院裁决此前量刑错误,唐尼期满释放。他很快参演了热门电视剧《艾莉的异想世界》(Ally McBeal),但出狱不足四个月,他就在加州棕榈泉的一间饭店被人举报吸毒。他对到场警方表示配合,其中一位警察对他说:「就算你是电影明星,也不能犯法。」他回道:「我不是电影明星,我只是一个有药物问题的人。」
那一年加州修法,提倡对非暴力的吸毒人员予以治疗而非刑罚,唐尼因此得以在交保后回到剧组继续拍摄。他透过律师表示,感谢法庭将之视为病人而非罪犯。
然而就在他凭《艾莉的异想世界》获金球奖后不久,他又在卡尔弗城因吸毒被捕。剧组忍无可忍,终于将他解雇。唐尼后来回忆,这是他与毒瘾抗争最艰难的时期。他刚刚步入正轨的演艺事业再度受创,他失去了为《上帝,魔王和鲍勃》(God, the Devil and Bob)配音以及与茱莉亚·罗勃兹(Julia Roberts)出演《美国甜心》(American Sweethearts)的机会。
因为劣迹斑斑,唐尼无法在保险公司受保,形同被各大影厂封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工作由好友梅尔·吉布森(Mel Gibson)作保,片酬只得预支部分,直到杀青才能兑现。吉布森同唐尼因1990年共同出演《飞离航道》(Air America)相识,在唐尼惨遭封杀的低谷期,他力排众议让他担纲了《歌舞神探》(The Singing Detective)的主演。
许多年后,已经身为好莱坞巨星的唐尼获颁美国电影贡献奖,他特意要求当时深陷风波的吉布森作为他的颁奖人。他在获奖辞中说:「他告诉我,如果我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如果我拥抱自己灵魂丑陋的部分——用他的话说,就是拥抱仙人掌——他说如果我拥抱仙人掌拥抱得足够久,我就会变得恭谦,我的生命就会获得新的意义。」
「除非你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如果真的没有,那你他妈入错行了——我恳请大家和我一起,原谅我犯错的朋友,就像你们让我重新开始一样,让他也重新开始。」
「他拥抱仙人掌拥抱得够久了。」
就像是安东尼奥·波契亚(Antonio Porchia)在他一生中唯一的诗里写道:「我差不多到达了这里,时间犹如一座桥梁,无论如何都要通过。」
差不多在2003年7月4日,唐尼到达了太平洋海岸公路上的一间汉堡王,他把车停下,然后把毒品丢入大海。那一年他38岁。
很多年后,唐尼获得了汉堡王的终身免费贵宾卡,因为在《钢铁侠》里,托尼·斯塔克九死一生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吃汉堡王。那是唐尼向他前半生的致意,尽管他也无法回答,那时候的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在垃圾食品店停下?
「我怎么说?我恋爱了?」
小罗伯特·唐尼和苏珊结婚照
2002年,更生人唐尼第一次争取到了吉布森之外的电影,和哈莉·贝瑞(Halle Berry)出演了《鬼影人》(Gothika),并结识了乔·西佛(Joel Silver)公司的制片人苏珊(Susan Levin)。2004,唐尼与分居多年的法可纳正式结束12年婚姻,随后和苏珊结婚。
苏珊的确在恋爱之初警告过他,要想维持这段关系,就不许任何事发生。外界一度认为她是「拯救唐尼的奇迹」,但她对此不以为然,很多年后当被问到唐尼的转变时,她说唐尼戒毒靠的是他自己。唐尼承认苏珊带给他的正面影响,但他又说苏珊只是具象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渴望:「我想唯一的解释是我变得越来越像她。我还在厘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不论我在遇见苏珊时想要的是什么,我没想到当我如愿之后,会这么的满足。」
他遇见苏珊时渴望的,以及他最终得偿所愿的,似乎是他的抱负。法可纳是一位不得志的演员,但苏珊却是一位能干的制片,在她的帮助下,唐尼的选片逐渐商业化。
人们一度以为唐尼最终会成为丹尼尔·戴-路易斯(Daniel Day-Lewis)一般极具风格的表演艺术家,甚至直到出狱后,他也依然在重复90年代的戏路,但他后来坦承,他在《钢铁侠》之前已经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一部票房意义上的成功作品,因此他急于在事业上有所突破。一如《卓别林》(Chaplin)导演理查德·阿滕伯勒(Richard Attenborough)曾告诉他:「有一天,你的雄心抱负会压倒一切冲动,带你走上正途。」
然而他同样抗拒以此来定论:「这又是一套过于简单的解释。就像多声道的优秀寓言故事,互相重叠。」他说。「你调到任何一个声道,都可以学到点教训。我也可以立刻就说:『对,没错。』」
他不想这么说,因为任何方便、通俗、直接的说辞,都无以名状他复杂、曲折、矛盾的人生。他的自我剖析朝令夕改,他的人生感悟闪烁不定,在所有不可避免地回忆早年经历的谈话中,他用愈发晦涩而抽象的语言来回应,让一切试探如坠五里云中。
到后来,他的地位甚至不再需要配合。2014年英国Channel 4专访,记者问及过往经历,并要求他解释在《纽约时报》关于自由派的发言,唐尼回答:「你提到我七年前的采访内容,我可以花两个小时来解释,但不见得比我现在就给你一个敷衍了事的回答更接近真相。我甚至不能告诉你什么是自由派。」他中断了采访,并在临走前说:「这变得有点戴安·索亚,你也有点蠢。」
唐尼身处大众文化的中心,而大众文化由模板构筑:英雄的模板构筑了漫威,童话的模板构筑了哈里王子(Prince Harry)与梅根·马克尔(Meghan Markle)的爱情故事,戴安·索亚的模板构筑了公众人物愿意在镜头前分享的人生感悟。绝大多人的理解能力永远停留在模板水准,而唐尼是在拒绝任何模板套用他的人生。他是如此的自成一格,以至于那些感人励志的,水到渠成的,喜闻乐见的,引以为戒的人生模板,在他身上都显得粗制滥造,方枘圆凿。
他抗拒解读人生的企图,因为他意识到人生可能是无解的。他曾讲到他一度试图回过头去感谢送他入狱的米拉法官,希望能帮助马里布地方法院做点什么,却发现马里布地方法院早已经不在了。那是对他影响巨大的人生隐喻,因为他连为了忘却的纪念都没有了。他站在不复存在的法院地址,意识到他的人生不是一个方得始终的故事,也无处安放恰如其分的意义。人生于他,遍地断章,歧路亡羊。
他不再为人生寻找答案,因为他不认为自己的答案可以嵌入一切现有的模板:他不认为8岁时父亲的大麻是他染上毒瘾的原因;他不认为肉体的伤害让他无法获得精神的安宁;他不认为丧失自由让他丧失自由;他不认为爱人与爱令他痛改前非;他不认为雄心抱负让他走上正途。
他不认为应该被询问的就是可以被回答的,他拒绝回答不只是在拒绝窠臼,他是在拒绝答案本身。
《钢铁侠》是唐尼继十五年前获奥斯卡最佳男主角提名的《卓别林》后,第一部需要试镜的电影。他为此做了充分的准备,不仅制定了细致全面的人物设计,甚至还在试镜前用超级英雄的画像和日长石的魔杖建造了一个祭坛,来开发自身蕴藏的可能。他是如此的志在必得,以至于乔恩·费儒(Jon Favreau)说他从未见过传说中臭名昭著的唐尼,相反,作为演员的他内敛、专注、严肃、认真。
值得一提的是,当年《卓别林》和后来《钢铁侠》的第一人选都不是唐尼,而是汤姆·克鲁斯(Tom Cruise)。只是对于卓别林,动作巨星无意扮演,对于漫画英雄,昔日偶像又坚持面具必须露脸。费儒认定唐尼与钢铁侠的经历惺惺相惜,于是他几经波折,终于说服片方。2006年9月,漫威宣布唐尼饰演钢铁侠,网络反应普遍负面——在动漫影视论坛KMC当时讨论卡司的话题里,年轻观众们已经不认识《卓别林》中的唐尼,只知道他是带有污点的资深演员了。
唐尼理所当然地开始接受好莱坞的形象改造。他早年自称犹太人佛教徒「JewBu」,一度出席某些可能危及海外市场的社交活动,但他2006年后再未参与。事实上,他后来甚至不再承认「JewBu」的身分,一如他对曾经一切的态度:
「我听过一个朋友是这么描述他和他太太的。不过你知道,很多时候,人只有被问到自己的故事,自己是谁时,才会抛出一个自己都没想过的答案⋯⋯我不觉得我说的话有被严重歪曲过。所以我确实说过,但那并不正确。但是我不坚持我说过的任何话,除了我的承诺。我承诺过的才是重要的,不是吗?」
唐尼也是好莱坞最早坦承同性关系的明星之一。在1999年的《Detour》杂志采访中,他毫不避讳地从9岁和表亲接触开始,历数成长过程中愈发多彩,横跨光谱的各种尝试,他认为「每个人都是双性恋」,他说:「不敢相信直到今天还会有人不肯出柜」。
他的药头雷驰· 纽曼(Rayce Newman)在九十年代金盆洗手后出版过一本爆料回忆录,除了描述唐尼早年的声色犬马,也谈到唐尼向他求欢遭拒,两人从此疏远的故事。更有趣的是,他的初恋女友莎拉也与约书亚·凯迪森(Joshua Kadison)交往,最终嫁给了马修·波特历(Matthew Broderick),堪称弯仔码头。
在进军主流的道路上,唐尼和汤姆·哈迪(Tom Hardy)、卢克·伊万斯(Luke Evans)一样,选择回到柜中,尽管他的说辞令人费解。在 2008 年接受《滚石》杂志采访时,唐尼说人们对他的性向有所误会,是因为他一手制造了谣言:「圈内不少人觉得我是个乖僻的双性恋……但那是我编出来的,我那时没有取向,我只是玩玩而已⋯⋯我在《洛基恐怖秀》(Rocky Horror Picture Show)的世界里长大,我最阳刚的朋友也会在周六晚上反串表演。」
唐尼的形象再造非常顺利,这也招致托贝克的激烈批评。他说:「他现在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卡通,这就像是一个现实的比喻。这个人有过杰作,没有为别人或自己赚到钱,但是当他把自己卡通化,他让所有人都赚得盆满钵满。」
托贝克说:「这是阿喀琉斯母亲的选择:你想要短暂而辉煌的一生,或是比较幸福,平淡,成功,但是漫长的一生?」他认为,那个他一手发掘打造,为之着迷的唐尼已经死了。如今的唐尼是苏珊和乔·西佛的傀儡,是华纳兄弟与迪士尼的工业化产物。
可是唐尼也为工业化的好莱坞带来了一丝久违的反工业气息。事实上,这正是当初《钢铁侠》成功的关键。
今天的人们很容易忘记,十年前的《钢铁侠》是一部多么独特的电影。作为一种类型,前漫威时代超级英雄片的标竿是诺兰(Christopher Nolan)的蝙蝠侠三部曲,其用力之猛,几欲以希腊悲剧的底色取代宅男漫画的标签。
2008年的《全民超人汉考克》和《钢铁侠》是一种反弹。它们的相同在于轻松幽默;不同在于,前者是成熟的好莱坞工业化产品,而后者用杰夫·布里吉(Jeff Bridges)的话来说,不过是「两亿美元的学生电影」,因为无论是制片还是风格,这部看似商业主流的电影都带有强烈的indie属性:第一部《钢铁侠》的主要资金不是来自当时穷困潦倒的漫威,而是靠凯文·费吉(Kevin Feige)在无数影展辗转拉到的海外预售。第一部《钢铁侠》拍摄时甚至没有剧本,不少台词都是即兴发挥。
这让布里吉苦不堪言,但恰与唐尼相辅相成。
唐尼是一种反向的方法派:他不要成为角色,他要角色成为他。他在1995年的查理·罗斯(Charlie Rose)访谈中说到,对他而言,拍摄一部电影不只是体验角色,也是在体验自身体验角色的过程;不只是呈现剧情,也是在呈现自身与之呼应的人生。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的作品永远充斥自我指涉与即兴发挥。
这对于以脸谱化为依归的超级英雄片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破局。唐尼乐于玩味现实与戏剧的界线,永远都在进行与观众的对话。他说:「我想我很幸运,因为我常上法庭频道(Court TV),让我比一般的演员多了一层解读的空间,没有偶像的距离。我让人们感同身受,我的优势就是我会犯错。」
人们永远不满蝙蝠侠的选角,历数从乔治·克鲁尼(George Clooney)到本·阿弗莱克(Ben Affleck)的失败刻画,因为他们难以贴近一个如此漫画的存在,但人们不曾在意唐尼与漫画中钢铁侠的差异,因为钢铁侠在电影中贴近了真实的唐尼。托贝克错了——尽管这不过是他无数错误中的小小一个——唐尼并不试图成为漫威的「卡通」,他开启了角色进入演员,而非演员进入角色的漫威宇宙,他让RDJ is Iron Man in Real Life的完形填空在粉丝时代的想像空间中繁荣昌盛。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在抗拒可能的模板,就算是颠覆了他职业生涯,造价32万美元的钢铁侠盔甲也不例外。在那场失败的Channel 4采访中,唐尼曾提到拍摄第一部《钢铁侠》时的角色认同:「我当时觉得,那就是我,但现在我觉得——那当然不是我。」
任何演员都会警惕被角色定型乃至吞噬的危险,何况唐尼。他对自我认知的转变与对他人生意义的犹疑相当,他对身分认同的探索贯穿职业生涯始终。他的几乎每一个角色都拥有多重身分,与无数自我相处,这是他演艺生涯的母题,他萤幕形象的核心;他试图与在多重人格中自我怀疑的角色们惺惺相惜,他的杯倾入每个人物,但他不会为一人而空。
在《复仇者联盟3:无限之战》宣传期间,唐尼第无数次被问到角色认同,他在沉思后说:「我不是他,我可以直接了当地告诉你。永远都会有我怎么演都演不对,不断重拍到抓狂的时候。我他妈只是个演员。我只是刚好有一段过去,我并不后悔我的过去,但希望告一段落。我想是这一点融入了角色。」
在《钢铁侠》里,他告诉撞破自己的“小辣椒”·波兹(Pepper Potts):「接受吧,这不是你撞见我做过的最坏的事。」他的前半生记做了一句话,进入了一部电影,开启了一个宇宙,而他还是他。
2008年夏,《钢铁侠》终于上映。那是好莱坞在新世纪最重要的一个夏天,因为从此之后电影世界再也不同了:浪漫喜剧彻底衰亡;粉丝文化野蛮生长;电影电视化,电视电影化;影厂影响影评,影评影响式微;商业大片进入了高度同质化的十年。A·O·斯考特(A.O. Scott)在他为《复仇者联盟3》撰写的评论最后,问每一个被漫威宇宙裹挟其间的人:「这个宇宙就快结束了。我们接下来身在何处?」
唐尼说:「每当我试图理解经历的一切,都发现只是徒劳。」
而对于徒劳最动人的描写,来自博尔赫斯的《地狱篇》。他写到那只十三世纪末第一次出现在翡冷翠的豹:他被猎奇,被囚禁,被观看,被但丁写进了《神曲》。
那只豹不明白,也不能明白。他内心有窒息和反叛的感觉,但上帝在梦里告诉他:你被囚禁于此,是为了让人观看而不致忘记,你的形体和象征会进入一首诗,而这首诗是宇宙结构的一个重要部分。你要受桎梏之苦,可是你会为这首诗提供一个字。上帝在梦里启化了他,让他明白道理并且接受宿命。可是当他醒来,只感到一种模糊的无奈,一种英勇的无知,仿佛得到过又失去了什么:无法挽回,也无以为望。因为野兽的单纯一如人的单纯,都不能理解这世界太过复杂的机关。
来源:北方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