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拥有都是束缚。中年家庭生活是一望无尽的,时间腌制出的不仅是平淡,还有绝望。在都市娱乐场所里,缺钱卖笑的不仅是沦落的年轻男女,现在,也有了自愿下场的已婚女人们。她们不仅是为钱而来,也为了短暂逃离家庭和庸庸无事的日常。
故事时间:2015-2016年
故事地点:北方某省
晚上六点半,化妆室乱得不能再乱。地上十几双高跟鞋分不清是谁的,靠墙的方桌上摆满化妆品,塑料凳上的衣服堆成小山,角落里歪着几支撑得肥满的手袋,衣服像塞不下的食物,从里面耷拉出一角。公关经理们如同上了发条,在这个溢满脂粉味的房间乱转。
作为领班,我极少走进化妆室,有时候却觉得,这间还不到十平米、储物室改造的屋子很神奇。在KTV兼职的公关经理,日落时走出一栋栋写字楼,身穿冷淡的职业装,脸上涂满疲惫,进了化妆室,一转眼,变成一个个靓丽多姿的公主佳丽,萝莉装、艳红裙、学生装……像一驾魔法南瓜马车,载着她们参加舞会。
2015年初春,我在水城一家KTV做领班,老板忙其他生意,常做撒手大爷,把整家店甩给我管理。和印象中的妈妈桑不同,服务生、陪酒公关、前台接待、甚至连保安都需要我管理。
这家店档次不高,也并非所有客人都需要陪酒,为节省开支,我雇佣的公关经理,全都是兼职的。过去,我以为做这行的大多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后来发现,有很多是学历不低、白天在写字楼里有其他工作的已婚女性,其中一些还有孩子。
水城,是这座小城的别称,三线以上,二线未满。如同字面含义的反义词,这座城市没有半分水的柔软、灵活,倒像一座机器上久未膏油的齿轮,严丝合缝,一丝不苟地转动,偶尔冒冒烟,也擦不出火花。
它既不像国内一些老工业区那样衰败,也不像其他省的小城,富含经济活力,只是没头没脑原地打转。而在这里生活的女人,很有可能像潭死水没有半分波纹。如果赶上一段不顺利的婚姻,就能顷刻化为绝望。
七点钟,公关经理们在大堂的水晶吊灯下站成一排。往后五个小时,她们将走进一个个包间,用酒、用唱歌、跳舞,尽情释放自我,遗忘白天的烦恼。
这五个小时,对她们来说,就像灰姑娘的舞会,她们在灯光下得到掌声、得到欢笑,得到白天无法掠取的欣赏与肆意。十二点钟声响起,她们必须回到家,面对下一个沉默的白天。
28 岁的王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2016年4月,我们初次见面,那天她穿着一件黑色羽绒服,里面是白衬衣和深蓝色职业裙。我好奇地打量了半天,再三向她确认,是不是要做陪酒,她的回答很坚定。
自那以后,王雯就成了这里的公关经理,每次来她都是蹦蹦跳跳的,和她一米七的个子、模特般的身材很不相符。她最喜欢穿白色萝莉装,在包间里又唱又跳,像开演唱会一样。
年轻客人最喜欢她,只要王雯在,包间的气氛一定很嗨。在这里,王雯绝不是任何人的陪衬,整个房间都是她的主场。
王雯白天在一家4S店工作,主要负责保养客户的接待工作,推销套餐。保养车的男士居多,喜欢找她办理业务,即使旁边的接待员没有业务,也要在王雯那里排队等着,有客户请她吃饭,她微笑拒绝。私下里,客户骂她不识抬举,假清高。
她不太喜欢硬给客户推销保养套餐,每次有了新套餐,只是顺口提一句,客人需要,她再接着介绍。相比与隔壁接待员步步紧逼的推销,客人更喜欢王雯这种做法。套餐销售量和工资挂钩,其他接待员红了眼,经常变着法儿地挤兑她。
王雯的父母很传统,让她自幼学礼仪、绘画、古筝,塑造她优雅的气质。当初老公看上她,也是因为她气质出众,说带她出去有面子。
来到店里的时候,她已经结婚三年里,有一个两岁多的儿子,老公做房地产投资,一年在家超不过一个月,电话十天半个月也没一个。婆婆执意叫她辞掉工作,在家看孩子,王雯怎样也不同意。
偶尔王雯和我抱怨,她的婆婆经常故意找茬,不管她在家做什么总要骂上几句。她开始会争辩几句,婆婆就向儿子哭诉,后来她不再理会,说什么只当没听到。而她老公常年在外地,就算在电话里,也只是和稀泥。
生活窒息着王雯。她亟需一些“放飞自我”的环节,疗伤也好、放松也罢,提醒自己还“活着”,这一切没有那么糟糕。而每天晚上的五个小时,就是她擦亮火花的时刻。
有天晚上,王雯来前台找我报到,她低头不敢看我,我发现她的眼角有些乌青,化了妆,还是能看出来。
“雯姐,你这是……和婆婆动手了?”
“不是婆婆,是同事。早看我不顺眼了,说我抢了她的客户。之前在背后说我坏话,我都当作不知道,今天当着我的面泼我一身水,我大吼了她两句,她就动手了。”
“敷点药早回家休息吧,明天再来。”
她好像没有听到,仰着脸笑眯眯地问,王哥今天来不来。
王哥是王雯的头号客户,每次王雯尽情欢唱,王哥就坐在沙发上加油鼓掌,还经常送王雯礼物,那些礼物都留在了前台。
稍晚些,王哥带着朋友来了。王雯走过去,接过王哥捧在手心的鲜花,使劲嗅了嗅,笑着放在前台。接着陪在王哥身边,蹦蹦跳跳地去了,那动作真像个小孩子。
和婚姻桎梏的王雯不同,32岁的李琳是一个单身妈妈,八岁的儿子在贵族学校读书。
刚开始,我不愿意留下她,觉得她年纪有些大了,相貌也不出众。她说自己有个儿子需要养活,让我给她个机会,我暂且同意了。
李琳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去了包间就在那里呆呆地坐着,有些客人觉得她影响心情,就把她赶了出来。我看了也很郁闷,后悔不该心软留下她。
就在我打算让她离开的时候,李琳拿着三个色子过来找我,笑着说:“小红,要不要给你占卜一下?很准的。”我半信半疑地看着她,说出了我的问题,在桌子上扔了那三个色子,她看了看,说了一番话,还真准。
这手占卜成了李琳的绝活。尤其是生意场上的中年男人,一准儿喜欢她。李琳慢慢有了自信,话也多起来,哄得客人很开心。她最喜欢穿红色吊带长裙,告诉我,红色代表火一样的热情而且最显眼。
白天的李琳是一家商贸公司的会计组长,平日里不拘言笑,同事私下里都叫她“冰女”。面对工作,她极为苛刻,稍有差错就责骂下属,大家都害怕她。在公司里,她总是穿深色职业装,女同事看不惯她的孤傲,私下里取笑她像一只乌鸦。
这些李琳都知道,但是她丝毫不在意。她说,没有什么比儿子更重要。
李琳的儿子豪豪,在一家寄宿制的贵族学校念书,上十天学放四天假,每逢他一放假,李琳就要请假陪儿子。
有一回周六,我逛街碰到李琳,她左手牵着儿子,右手拎着大包小包,我过去和她打了招呼,她一身灰色运动装,头发挽着,不知道是不是没化妆的缘故,看起来有些苍老。
我看见李琳额头上有汗,拿出纸巾递给她。她放下东西,擦了擦汗说:“豪豪别的不爱,就爱去游乐场,刚才陪着他跑了两家游乐场,然后买了些吃的,我哪有他体力好呢,每回放假就是这样,真是要累死我。”
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为了儿子,李琳含辛茹苦,什么苦都肯吃,可是那么小的孩子,能理解她吗?
李琳的酒量很不一般,为了让客人多买酒水,自己多拿提成,经常和客人比赛喝酒,喝得烂醉如泥。
有个客人是李琳的常客,很少点酒水,每回光买些小吃之类的。李琳不甘心,有一回竟然向他挑衅,结果客人点了将近50瓶啤酒。
李琳喝到吐血,直接被拉进医院。医生说她消化道出血需要住院观察。第二天醒来,她瞪大眼睛说:“今天是豪豪的家长会,我这个样子是没法去了。”
三天后,李琳出院了。医生说还不行,她和医生大吵一架。我才想起来,豪豪最近几天放假,估计她是去接儿子了。家长会没出现,豪豪情绪很不好,这回放假,都不爱和她说话。
那之后没多久,李琳辞职了。听说她给豪豪办了走读,每天晚上接他回家。她好像突然想通了,对孩子来说,多少钱也买不来妈妈的陪伴。
为了这份陪伴,她放弃“火一样的热情”的五小时,做回冰女、乌鸦。后来,我还遇见过她几回,只是再也没有见过那件红色长裙。
2015年9月,一个男人走进店里,问我还招不招陪酒女。大概三十岁,浅蓝衬衣配黑西裤,看起来有些局促。我说,在招公关经理。当晚他带着耿萌来了。她说自己会唱歌,想陪酒。说话的声音很甜,笑起来还有两个梨涡。一打听才知,这个男人原来是她老公。
第二天,耿萌就来上班了。她喜欢穿各式各样的长旗袍,头发自然披散。喜欢她的熟客年纪大的居多,最常点的是《心雨》这首歌,还有邓丽君、杨钰莹的歌。
包间里最常见的景象,就是耿萌穿着旗袍在唱歌,客人两手轻轻打着拍子,享受的样子,像是在给耳朵做按摩。没过多久,耿萌就在店里赢得了美誉——甜歌皇后。
每晚,耿萌的老公开着专车接送她,我都会和他聊两句。前台小姑娘嘟囔着说,送自己的媳妇儿来做陪酒,这天底下怕是找不出来几个。我说,你年纪还小。
29岁的耿萌白天在银行做柜员,压力很大,遇上奇葩的客户必须和颜悦色、好好伺候,不然就会被投诉,扣奖金。耿萌的老公是程序员,工资不高,儿子在上学,家有老人需要照顾。
自从进了银行,耿萌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有一天,儿子在书桌前写作业,她在旁边看,火直接就上来了,撕碎作业,接着一巴掌下去。儿子大哭起来,老公听见哭声,放下手里的碗筷,问怎么回事。
耿萌指着手里撕掉的作业大声吼:“这是人写的字吗?还不如蚂蚁爬得整齐!我怎么生了个你这么没用的儿子。”
老公看了看作业,也没有她说的那么差,毕竟儿子才刚上一年级,但是他不敢说,一边哄着耿萌,一边假装训斥儿子。安慰完她,再回过头悄悄哄儿子。
平静的生活搅得稀碎,家里充斥着耿萌的咆哮声甚至还有摔东西的声音。看着儿子日渐恐惧,老公决定带耿萌发泄一下。来店里唱过几回,耿萌脸上露出很久不见的笑容。
从带着妻子到店里发泄唱歌,到同意、甚至可能鼓励妻子过来兼职陪酒,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这个领班并不十分清楚,说出来也只是妄想与猜测。
但我知道,夫妻两人必然经历过无数次纠结、深夜长谈,以及常人难以想象的宽容与理解。耿萌的老公绝非妥协与让步。最初来店里问招不招陪酒女的时候,他脸上挂着局促和不安,后来耿萌在这里时候长了,这个男人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浮现。
耿萌偶尔也会抱怨银行的工作,我能感受到她的改变。起初是肆意谩骂那些奇葩的客户,随后不急不忙,声音降低了,再往后抱怨都少了。每晚这五个小时,就像是生活的润滑剂,抚平过去折磨全家人的尖刺与棱角。
后来,耿萌每周都要请假一次,和老公一起陪儿子出去玩,她告诉:“之前把儿子吓坏了,以后要慢慢补偿他。”
2016年9月,王雯辞职了。离职当天,她有些失落,却什么也没说。年底,我去4S店保养车的时候见到了她。王雯的模样着实吓了我一跳。三个月不见,她整个人瘦得脱形,一层青黄色的脸皮有些吓人。
我问她怎么回事。她勉强挤出一丝苦笑,“我老公长期待在水城了,加上婆婆,这样的家多呆一秒我怕会死。”
我没有办法,只能安慰她几句。离开的时候,脑袋里浮现出王雯蹦蹦跳跳的样子。忽然觉得,如果我是她身边的客人,也会很开心吧。
*根据当事人口述撰写,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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