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3年春节后,我这个广东人第一次来到临泉县——男友的家就在离县城不远的一个村子里。那几日,天冷得厉害,开上电暖炉我也冻得直哆嗦,天气预报说会有大到暴雪,整个县城都笼罩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见我无聊,男友便说要带我去个“好地方”玩玩,顺便避避寒。我跟着他下楼,穿过一条小道,在一间房子前面停下来。他熟稔地推开玻璃门,掀开厚厚的门帘,拉着我闪了进去。
刚进门,我就一阵呛咳。这间屋子不大,里面却挤满了人,有人叼着烟说着一些污言秽语,有人不时地清喉咙随地吐痰。我白了男友一眼:“这就是所谓避寒的‘好地方’?”他笑了笑,低声跟我赔不是。
既然已经进来了,也不好立马抬腿就走,我开始仔细打量屋内的情况。
屋子最内侧放了一张桌子,围着七八个人,其中两个人把手里的牌扔到桌子上,抓着一大把红钞票,发出兴奋的叫喊声。另一张麻将桌上,四个人正玩得不亦乐乎。靠门处还有一台老虎机,一对青年男女正在犹豫是选“西瓜”还是“柠檬”,经过一番讨论,他们最后选择了“柠檬”,按下按键后,老虎机发出一阵声响,彩灯最终停在了最上方的“西瓜”处。
“我都说了选西瓜!”女子气呼呼地说,“你看看,一百多钢镚都输完了!”
“你懂啥?西瓜概率那么低,赔率这么高,要真的选了,你觉着还会出西瓜吗?”男子嘴上一点都不退让,“不就是玩玩嘛,干嘛那么认真。”
眼看他们快要吵起来了,男友赶紧插嘴。这时,两人才意识到身后有人,于是转过头来。我看清了前面女子的模样,她穿了一件土黄色的卫衣,外套白色的羽绒马甲,个头不高,有点含胸,皮肤偏暗,但脸蛋又略显稚嫩。最让我惊讶的是她那一头黄发,头顶的那些头发炸起,一侧的眼睛眉毛被长长的刘海遮住,是少见的“非主流”造型。
她用带着广西口音的普通话,说自己叫玉娇,也是跟男友回老家过春节的。在这个村子里,村民们对“远嫁”的认知还局限于邻县嫁本县,再远也不出安徽省。我和玉娇两个外地女生同时出现,让他们惊讶不已。男友希望我能和玉娇建立友谊,以后在他乡也能有个说话的朋友。但玉娇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并不好,我总觉得我们走不到一块。
一年多以后,我和男友领了证,在临泉举办婚礼。酒席在家里办,婆婆和亲戚们都在一楼忙碌,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独自在二楼的房间里待着。突然外面有人敲门,还不等我回应,门就被一把推开了。
“你婆婆怕你无聊,让我上来陪你玩。”一个扎丸子头的黑发女生推着婴儿车直接走进来,好像跟我很熟的样子。见我没什么反应,她尴尬一笑,赶忙解释:“你是不是不认识我了?我广西的,去年见过的啊。”
我认真的看了看她,才发现是玉娇。她换了发型发色,干练了许多,可能是刚生完孩子的缘故,体型稍微有点发胖,但脸蛋依旧是稚嫩的。
玉娇在床边坐下,一手来回推婴儿车,把宝宝哄睡了,然后从车内的杂物篮里拿出几包辣条,在我面前晃了晃:“吃不?”
“你喂母乳能吃吗?”我吃了一惊。
“嘴巴馋,应该没事的。”她撕开一包,递到我面前。
可能因为远嫁孤独,也可能是因为她改变了形象,我对玉娇没了先前的排斥感,感觉一下子亲切了许多。很快我们便聊开了,玉娇告诉我,她跟丈夫阿强是在富士康工作时认识的,阿强对她好,她就嫁过来了,但是年龄还不到,就没有领证。
阿强家的情况我听说过,按本地人的话讲,“整个村子翻一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家庭”。
阿强一岁左右,母亲便离开他们父子改嫁了,父亲把他抚养到十四岁,也在山西重组了家庭。村里人调侃阿强,说他“幸福”,有两个爸妈,但其实他与孤儿无异。工作后,他自己东拼西凑盖了两层小楼房,墙没粉刷,地上没铺瓷砖,直接装了个大门便住了进去。像这样的家庭条件和家庭环境,在本地是很难找媳妇的。
聊到兴头上,我忍不住问玉娇:“你当初知道阿强家的情况吗?”
玉娇笑了笑,说这些都知道,阿强没有瞒着她:“当初跟他也没有想着图他什么,只要他对我好,就什么都值得了。”
玉娇说自己结婚时连戒指都没有。不过她倒很看得开,说阿强靠自己盖起两层楼很不容易,外边还有点债:“现在还年轻,只要肯干,只要他对我好,以后什么都会有的。”
这时的玉娇还不到20岁,能说出这样的话让我感到很诧异。我在她这个年纪还靠父母养活,在大学里做着各种白日梦,而玉娇已经承担起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的责任了。于是,我对这个不满20岁女孩生出了一份敬意。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从远嫁的辛酸和苦恼,聊到爱情带来的幸福和甜蜜。不知不觉中,我们在慢慢靠近。
2
村子里年轻人早婚早育是普遍现象,但他们生下孩子后,很少有人会自己抚养,都是把小孩交给父母,小夫妻继续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玉娇却没有那么幸运,公公婆婆都有了自己的家庭,不可能帮她分担,于是她独自把女儿带到了八个月大。
后来,她公公觉得小两口异地生活也不是办法,就主动提出可以帮忙看孩子,让玉娇随阿强外出打工。玉娇狠狠心,把女儿托付给了山西的公公,又回到富士康去上班。
那段日子,除了思念女儿让玉娇难受,其实日子过得还挺舒心。不说别的,两个人挣钱,手头就明显宽裕了许多。每月除去必要的开支、给老人孩子的生活费,玉娇的口袋里总还能有三四千块钱的结余。
可这样的日子并没过多久,玉娇就发现自己又怀孕了。那天,她把检查单子递到阿强面前,想商量一下,不要这个孩子。毕竟她还很年轻,如果先工作个三五年攒点钱,再考虑要二胎会更从容。
阿强看了单子后沉默了一会儿,又掏出手机给父亲打了个电话。那头的意思是:等鉴定了性别再做决定,若是女孩就不要了,若是男孩就留下来,“儿女双全嘛”。
玉娇被他们三劝两劝,就答应了。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她偷偷到河南的一家小诊所里做了B超,被告知怀的是个男孩。很快,她就辞去了工厂的工作,独自一人回到临泉养胎。公公也把女儿给她送了回来。
玉娇回村的第二天,挺着个肚子,拉着女儿来找我玩。她看到我也有女儿了,很开心,连忙说道:“回来的第一时间就想过来找你。”
我有点纳闷,玉娇此时说的不再是带着广西口音的普通话了,而是临泉本地的方言。我提出这点疑惑,她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我一时半会忘了普通话怎么说了。”
阿强仍在富士康上班,每月给玉娇寄点生活费,好让她安心安胎、照顾女儿。孕妇本就辛苦,带着一个小孩就更艰难。那时我的孩子也小,没有出去工作,于是和玉娇的走动十分频密。
不得不说,玉娇除了语言学习能力强,手也巧。广西饮食以米饭、米粉为主,但我很少见她在家吃这些。自从嫁到临泉,她就努力地想在生活上与本地人看齐,跟村里的大娘们学做馒头、包子、面条、饺子等面食,很快就得心应手。
玉娇对我说:“到了北方不会包饺子,那可不是真正的北方媳妇。”我倒不在乎这些,我吃了二十多年的米饭,总不能为了证明自己是好媳妇,说改就改。
玉娇不一样,她十分传统。刚到了结婚年龄,她立即拉着阿强去民政局领结婚证,随后又把自己的户口从广西迁了过来。她似乎是想用实际行动向大家证明,自己不是“早晚要走”的外地人。
3
因为关系好,我和玉娇一度在村里形影不离,到哪儿都要作个伴儿。村里人看我们两个外地媳妇走得近,渐渐地产生了一些流言,还有人从中挑拨关系。
玉娇的堂嫂说,我们两家家境悬殊,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劝她跟我划清界限:“她迟早会嫌弃你这个朋友,等你孩子生了,还不是我们这些亲人给你搭把手?”
说这些话的远远不止一个人,玉娇只是笑,也不去和他们争辩什么。后来村里发生了一件事,又把我俩推上了风口浪尖。
那阵子,村里有两家年轻人正在闹离婚,媳妇们也不要孩子,宁愿净身出户。这两个媳妇都在县城上班,平时关系很好,爱在一起聊天,吐槽公婆、丈夫什么的。可能是厌倦了眼下的生活,也可能是一时冲动,才同时提出离婚。
村里人议论完她们,又把嘴巴放在我和玉娇身上,仿佛下一个要跑的就是我们这两个外地人。这些风言风语不知怎么传到了阿强的耳朵里,年后没几天,他找到我婆婆,表面上是拜年,实则是想让我和他媳妇保持距离。
那天,他一一诉说自己从小到大受过的苦,又特别强调自己娶媳妇的难,最后竟然哭了:“婶,我们家的条件和你们家的差距太大了,免不了我媳妇会对比啊。如果我媳妇跑了,我这辈子非打光棍不可。”
婆婆是看着阿强长大的,自然心生同情。阿强走后,婆婆便委婉地暗示我别跟玉娇走太近:“如果他们两口子过不下去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大家都会把你当成罪魁祸首。”
我感到很无奈,也许这是一些农村的“特色”?两口子过不下去,当事人不是先反省自己的言行,而是会把婚姻的失败归因于第三者的挑唆。可是,如果夫妻真的恩爱,谁会愿意离开对方呢?
况且,玉娇绝对不是那种好攀比的女人,如果她图钱财,也不会跟一无所有的阿强结婚;如果她过不了没钱的日子,结婚那天就可以跑了,还会等到今天?想到这里,我感觉有些荒唐:玉娇那么努力地想融入这个地方,可她的丈夫都不相信她。
半个月后,玉娇生下了一个男娃。为了生计,玉娇还未出月子的时候,阿强便回富士康上班去了。玉娇独自留在家里带两个孩子,有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可她依然很乐观,常常跟我说:“等老二满三岁就好了,那时候孩子都上了幼儿园,我也可以轻松些,还可以干点自己喜欢的事。”
可养孩子难免会出现一些意外。一个冬天的夜晚,玉娇的儿子高烧不退,一直哭闹,玉娇照顾他脱不开手,她不满三岁的女儿自己上厕所,不小心滑倒撞到了凳子,脑袋登时就起了个大包。
两个孩子一起哭,玉娇心力交瘁。她给阿强打电话,但他身在外地,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干着急。她给阿强的堂哥堂嫂打电话,不巧都关机了。整个村子里,她找不到一个可以求助的亲人。
北风呼呼地刮着,外面又黑又冷,玉娇一手搂着发烧的儿子,一手牵着女儿,背着孩子的衣服尿布来到我家门前。我把自家孩子安顿好,就匆匆送他们去医院。
医生检查后,严厉地说:“烧这么厉害,怎么才送医院?你看孩子都抽搐了。办理住院吧,今晚别回去了。”
玉娇的手在哆嗦,眼泪无声地从脸上滑落。她一直是个坚强的女生,这是我第一次见她落泪。
玉娇在医院度过了难熬的一夜。第二天下午,阿强终于从外地赶了回来。见了面,他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吼:“怎么搞的,带个孩子带成这样,一个发烧,一个脑袋磕成这样!”
我为玉娇感到不值,强忍着心中的怒火,把阿强拉到一边,劝道:“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容易吗?孩子生病是谁都不想见到的,换别人,还不见得能做到这么好的……”
我以为玉娇会因此生气,但她没有。在善良的她看来,阿强不近人情地发脾气是因为太紧张孩子。
几天后,孩子出院了,玉娇要继续面对自己带两个孩子的现实生活。亲戚们都劝阿强回家谋生,表面说:“一个女人带两个这么小的孩子太难了,家里没有个主心骨不行。”暗地里有人暗示他:“一个女人在家,难免有受不住寂寞的时候。”
最后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说服了阿强,他终于回家了。
4
后来我开始工作,玉娇继续忙于照顾家庭,我俩的联系就慢慢减少了。到了2019年端午前,玉娇突然联系我,说她包了些咸粽子要给我送过来。
临泉的端午传统是吃甜粽,而我们两广地区的端午只吃咸粽子。挂了电话,我回想起嫁来临泉的这些年,过端午我吃的都是玉娇包的咸粽子,那里面放了五花肉、花生、绿豆、蛋黄,味道别提多好了。
放假期间,我把玉娇一家约到家里来吃饭。饭后闲聊,阿强的话匣子打开了,埋怨玉娇整日沉迷于手机游戏,说有时他半夜起来,见玉娇还在玩,偶尔还会哈哈大笑。
玉娇喜欢玩“王者荣耀”,之前因为两个孩子小,她很少能抽出时间,现在孩子稍微大了些,她偶尔玩玩也不为过。可阿强不这么认为,他说自己从来不玩游戏,不理解有什么好玩的,“有时间还不赶紧睡觉,半夜还跟别人开语音让‘打野’、‘进攻’”。
这时,玉娇有点憋不住了似的,不屑地看了看阿强,说道:“那总比你闲着去玩牌强,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本来只是话家常,没想到聊着聊着,他们夫妻的话里便充斥着一股火药味。我赶紧打圆场,说玩游戏玩牌都是为了解解压,不要太过就好了,更不要为此吵架。
这下,玉娇的情绪更激动了,她开始说起自己这些年过的日子。
从前阿强在外打拼,她守在家里任劳任怨地带孩子,心中充满着对美好生活的期盼,觉得再苦再累也不怕。她坚信阿强是爱她的,坚信等孩子大些,日子会越过越好。可是自从阿强辞职回家后,一切都变了。异地生活结束,一家人朝夕相处,鸡毛蒜皮的琐事堆起来,她发现自己曾忽视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阿强的脾气很暴躁。
以前,他们曾在同一个车间工作,阿强偶尔也会跟同事发火,但从来不跟玉娇发脾气。可现在,他每次干活回来,看到玉娇做饭迟了、孩子磕了碰了,又或是玉娇说错了某句话,就会破口大骂。一开始,玉娇把这归因于两口子的“磨合期”,可时间久了,她发现阿强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另外,阿强爱上了打牌。休息时候,他外出打牌可以彻夜不归,赢了还好,如果输了钱,回家就会找各种理由发脾气。玉娇本指望他回来工作可以兼顾家庭,减轻自己的压力,谁知日子却越过越差。
玉娇的语气越来越激烈,我一边劝,一边装水果让他们拿回去吃。眼看天色已晚,他们也索性说回家。
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我回想这些年他们经历的一切,确实很不容易。寻常人家过日子难免磕磕碰碰,如果夫妻之间还出现了嫌隙,这日子还能好好过下去吗?
去年春节前夕,玉娇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她要回广西过年了。她眼睛里透着满满的兴奋,对于远嫁的人来说,能回娘家过年真是太幸福了。
玉娇一家四口到达广西没几天,疫情管控就开始了,他们初八回临泉的计划也被打乱。在广西的日子里,他们夫妻的关系并没有因朝夕相处而变得更亲密,反而越闹越僵。
因为有大把的空闲时间,阿强和村里的人没日没夜地玩牌,玉娇也愈发沉迷手机游戏。玉娇曾在一次游戏中和一个男网友互加好友,经常相约一起游戏。有时玉娇会跟他抱怨阿强,这位热心网友也充当起了她的“感情顾问”。阿强本就不喜玉娇玩游戏,偶然发现这个男网友的存在,就更生气了。那天,他不顾岳父母在场,骂玉娇是婊子,给自己戴绿帽子。
在娘家的这段日子,玉娇过得也十分压抑。疫情稍微缓和后,她带着孩子和好姐妹们出去散心。那天,阿强玩牌结束,回去发现玉娇一整天都没在家,又当着岳父母的面大骂她是去见情人了。
“我哪里见情人了,我跟我姐妹出去,我带着孩子,我怎么见情人了!”玉娇回来后,被逼得发了疯似的大喊大叫。
“那你每天跟谁玩游戏?每天跟谁打电话语音?你说是不是那个奸夫?”阿强一点也不让步。
“那我让他给你打电话,你问问是不是我情人!”玉娇气呼呼地拨通电话,那头的网友也很无奈,说他们只是游戏上的朋友,偶尔聊聊家常。他们相隔甚远,甚至都没有见过面,怎么会是情人呢?
挂了电话,玉娇哭了,哭得很伤心:“我嫁给你,不图你钱,不图你财,你就这样对我?不过了,离婚吧!”
这时阿强也觉得自己不占理了,赶紧道歉,请求原谅。可玉娇愤愤地说,不离婚也可以,两个人就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解封后,你自己先回临泉。”
阿强哪里肯,他怕玉娇留在广西可能不会再回去了。他突然跪下,保证不会再打骂玉娇,岳父母也希望他们可以好好过日子,就极力劝女儿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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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封之后,他们一家四口搭上返程的火车。回来的第二天,玉娇就失踪了,家里人把她的电话都打爆了,都没能联系上她。他们来到我家,希望我能够帮忙联系玉娇,劝她回来。
那天,阿强耷拉着脑袋,垂着眼,脸上胡子拉碴的。他手里的烟一根接一根,走近一点就能闻到他浑身透着呛人的烟味。
看他们乱成一团的样子,我实在头疼:“你们说说,她一个有家室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走?这里头总有点原因吧!”
坐一旁的嫂子把我拉一边,愤怒地说:“网恋,你知道吧?这妮子弄啥不好学人家网恋,现在去找她网恋对象了。”
我吃了一惊,依照我对玉娇的了解,我不相信她会这么做。我给她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无人接听,微信留言也没有回复。
到了深夜,玉娇才给我回电话,她说:“我也想好好过,眼看孩子都可以上幼儿园了,最苦的时候都熬过来了,可我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原来,离开广西之前,阿强在岳父母面前保证过不再打玉娇,也不再打牌,可没想到回来的第一天晚上,他又动了手。玉娇提离婚已有半年了,“我提过,两个孩子跟我,或者一人一个,或者我自己离开,每月支付抚养费,他都不同意。能做的我都做了,我还能干什么呢?我只有走”。
玉娇在电话那头哭了,我也陷入了沉默。在婚姻中,“家暴”是一条不可触碰的红线,动了手就意味着过不下去了。更何况,他还是一个赌徒,而且不守信用。
后来,阿强在电话中表示同意离婚,玉娇就回来了。
一天,一辆挂着郑州牌照的黑色桑塔纳停在阿强家门口,玉娇从车上下来。阿强看到司机是个男子,情绪激动起来,嘴里大喊“奸夫”,跑进厨房拿了把刀,扬言要砍人。恰巧他堂哥堂嫂都在场,赶忙把他拉住。
堂嫂问男子是什么来头,男子看着那把刀,胆怯地往车门旁退,结结巴巴地说自己是玉娇雇的司机,送她回家的。看一旁的玉娇没吭声,男人又说:“路费一千五,给了我就走。”
堂嫂怕阿强干出犯法的事,只能掏出手机给这男子转了一千五百元。男子收钱后就上了车,一踩油门,一溜烟儿地跑了。
“走吧,去民政局。”玉娇瞥了一眼阿强,冷冷地说。
谁知阿强压根没这个打算,只是想以此为借口把玉娇骗回来。
门口前围拢的人越来越多,都是村里沾亲带故的三姑六婆。她们把玉娇团团围住,劝她要考虑两个孩子,好歹把日子过下去。玉娇看着这个形势,知道自己是脱不了身的,索性坐在家门口的板凳上,翘起二郎腿,嗑起了瓜子。两个孩子很久没见她了,他们走向她,喊妈妈,想跟她亲近,可玉娇不理不睬。
玉娇不吭声,引发了众怒,三姑六婆的劝说很快就变成了指责,而且愈发激烈:
“你心肠是铁打的吗?看孩子多可怜?”
“你是二流子吗?看你这样,像个妈吗?”
“我以前这么照顾你,你咋不吭声啊?”
阿强气呼呼地喊道:“她在等她的情人回来接她呢!你看看你的情人,他拿着钱跑了。除了我要你,没人要你!”
“他会回来的,他等着我呢。”玉娇瞥了她阿强一眼,恶狠狠地回嘴。不知是真的,还是故意气阿强。
这个男子终究没有再回来,最后连电话都打不通了。那一夜,玉娇没走,但一直不说话。夜深人静时,阿强跪在床前,请求她原谅,说要带她去看电影,陪她逛街,把这些年缺的东西都补回来,他们可以重新恋爱。
玉娇可能是被打动了,也可能是舍不得孩子,最后同意留下来。
6
在家待了不到两个星期,玉娇又走了。
那天早上,玉娇说要去街上买菜,开着电瓶车就出门了。她骨子里还是一个善良淳朴的人,把车子放到熟人的店里,再搭公交去县城,在汽车站开了张临时身份证明才离开。
上车以后,她不忘给阿强发短信,让他抽空把电瓶车骑回家。之后,她给我发来消息:“你别怪我,我真的要走了。这次回来,他把我身份证收走了。起初说的好好的,不在乎我做过的错事,要重新恋爱,但他做不到。他不去干活,把我当犯人一样看着,嘲讽我是婊子、贱人。他是不打我了,可是在我面前训斥孩子,甚至打孩子,是变相地折磨我。本来想跟你倾诉,可倾诉又能改变事实吗?我会照顾好自己,拜托你有时间帮我看看我的两个娃。”
我试图劝玉桥离完婚再走,把该解决的问题解决。她的户口已经迁到了临泉,没有身份证,她就是个黑户,没有解除婚姻关系,以后再嫁人就是重婚。她贸然离开,周围对她的负面评价和猜测只会更多。两个孩子从小听到的都是这些贬损母亲的话,实在太残忍,几乎是重演阿强那不幸的童年。
可玉娇告诉我,和平分手已经不可能了,阿强只想困住她、拖住她,不让她好过,更不会跟她离婚。“他以为我什么都没有,就哪里都去不了。我要让他知道,只要有脚,我就能走出他的手掌心”。
最后,她叹了口气:“为什么别人都能离婚,而我不能?”
日子慢慢过去,村里关于“玉娇跑了”的讨论也慢慢地淡了。偶尔有人提起,还是会骂:“哪个女人不挨打?谁不是为了孩子死扛?这两个孩子多可怜,她真不是东西。”
玉娇的两个孩子没了妈妈的照顾,每天都弄得脏兮兮的,看着让人心疼。每次见到他们,我都会想玉娇,一个那么努力,那么想融入临泉的女生,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后来,玉娇把手机号码换了,还把村里所有人的微信都删除了。当然,也包括我的。听说她离开临泉后没有回广西,就这样,在茫茫人海中消失了。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