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今年3月,姨妈给我妈打电话,聊到她的独生女儿小红,又忍不住哭了。
小红在家养病20多年,今年已经41岁了,无业,靠领低保生活。几年前,姨妈为小红申请到了一套廉租房,但近期这套房子要被收回了。隔着电话,姨妈絮絮叨叨,哭哭啼啼,仿佛都能看到她穿着邋遢、脚步蹒跚地为小红的事四处奔走的样子。
我妈摇头叹息,惋惜不已——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小红的人生是根本不可能与“低保”、“特困户”、“廉租房”这些字眼扯上关系的。
一
二十多年前,表妹小红突然有天出现在我家门口。
当时姨妈家住省城,我家住在省城以南的一个三线城市里,虽然相距不远,但除了寒暑假,我俩很难见面。小红的意外到来,让我又惊又喜,像往常一样亲热地伸开双臂,等待她兴奋地尖叫,再和我抱在一起转圈圈。谁知,小红却一反常态,安静得出奇。再仔细一看,她的脸色也不对劲,愁容满面,一双桃花眼里还盛满了泪水。
妈妈说,小红期中考试考得很差,被姨父骂了,姨妈送她来我家住几天,想让我帮忙劝导一下。我巴不得多一个玩伴,赶紧想办法逗小红。我先给她讲了学校里最近发生的趣事、流行的俏皮话,又拿出了好多零食——以前小红情绪低落时,这招很好使,可这次她的表现让我很迷惑——她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仅没了往日的活泼机灵劲儿,就连对外界该有的正常反应都没有了。无论我说什么,她一概不回复,只拿泪汪汪的眼睛看着我。
“她这是怎么了?完全没有反应啊!”我跟妈妈抱怨。
妈妈说,大概是姨父这次骂狠了,小红自己也怕考不上高中,所以情绪不太好。
我感到难以置信:姨父为了学习责骂小红也不是第一次了,往常她低落几天之后照样生龙活虎,可这次却沉浸在忧愁中,似乎无力挣脱。
小红的家庭条件不错,我的姨妈姨父都在省城某国营大厂上班,姨父还是靠手艺吃饭的高级技工。
因为文化程度不高,姨父原本并不太在意小红的学习,甚至觉得自己的女儿天生丽质,未来不一定要跟别人拼文凭。受他的影响,小红读初中时就坐上了麻将桌,一开始是娱乐,后来竟然玩上了瘾。
有时小红在牌桌上赢了钱,姨父喜出望外,就把嘴巴一翘,得意地对麻友们说:“我跟你们讲,我这个女啊,将来是不会随随便便嫁出去的,我一定要给她找一个好人家,有钱的!”
麻友们自然顺着他的话夸赞小红,把这对父女哄得美滋滋的。可高兴没多久,打麻将的弊端就显现出来了——小红对学习彻底没了兴趣,考试成绩一次比一次糟糕,姨父不得不提前琢磨她未来的出路。
我们家族中有个非常能干的表姐,她建议姨父培养小红做空姐,“既能赚钱,还有大把机会结识优秀人士”。
姨父很动心,但想成为航空公司的空乘人员,学历这关必须得过。这下他真急了,之后小红考试再考砸,他就会骂个不停。
二
小红在我家的那段日子,过得也不快乐。
头几天,还在读高二的我在长辈们的授意下,充当起了“人生导师”的角色。我想用危机感激发小红的好胜心,就把大人们曾经讲给我的话又悉数倒给小红。我把考不上高中的后果说得很严重,比如:将来,你可能找不到帅气小伙子结婚;可能赚不到钱,不能买漂亮衣服和化妆品……
小红听完还是不说话,甚至掉眼泪了,我以为自己的“开导”奏效了,就由着她哭。但接下来的几天,小红变得更沉闷,默默流泪的次数也变多了。我有点慌,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妈妈,并问道:“小红真的是因为考砸了被姨父骂才变成这样的吗?”
妈妈没有回答我。她跟姨妈通了一次电话,就带小红去看医生了。那个医生是一位名医,说小红得了癔症,之后开了几大包中药,“抓紧时间让她吃完这些药,现在刚刚发病,还能治”。
妈妈看到了希望,很高兴,小红却一点也不配合。她特别抗拒喝中药,妈妈把所有的好话说尽了,没了法子,就开始每天给她灌药。
妈妈要我用身体压住小红的双腿,让她不得动弹,再用力抓住她的双手,防止她打翻药碗。然后找准时机,把药水往小红的嘴巴里灌去。就这样,小红总算喝下了一碗药,她苦得直咂嘴,不停地往外吐口水。
妈妈很有成就感:“只要喝下去了就好,喝下去了就好啊!你去拿块冰糖来。”
我松开小红的手,刚走到厨房门口,就听见身后“哇”的一声——小红把药和早饭全吐了。刹那间,房间里弥漫着难闻的味道,妈妈拿着空碗,望着满地狼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后来,我们又尝试了很多次,再也没能成功地将药汤灌进小红的嘴里。渐渐地,她连饭也不好好吃了,看见我们就怕。妈妈怕这样弄下去要出事,就带上那些中药,送小红回了省城。
听说小红回家后不久,姨父就决定让她彻底放弃考普通高中,直接去职高就读。那时的我很天真,相信小红压力大的根源就是中考,只要这个问题解决了,她应该能慢慢恢复。
一年后,外公去世了,我和妈妈赶去省城奔丧。
外公的灵棚就搭在姨父家的小院里,小红呆呆地坐在灵棚前的一张方凳上。她的眼睛还是那么好看,一身暗色的衣服衬得她肤白如雪,身材好像也比以前更丰满了。我走过去轻轻地叫她,她看了我一眼,然后很快移开视线,继续呆望着某处。
长辈们说,小红只上了一段时间的职高,因为病情恶化,就无法继续学业了,姨父只得给她办理退学手续。现在她不像之前总是一味地沉默,有时她会变得很烦躁,甚至六亲不认,追着父母打。她拒绝喝中药,西药又使她整天昏昏沉沉,啥都做不了,人也渐渐胖了起来。
众人唏嘘不已,又说起最疼爱小红的外公。外公看着小红长大,却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看着这个孩子一步步变成这样。
到了出殡的那天,一直沉默的小红看着外公被一群人放入灵车里的水晶棺,准备运往殡仪馆。刹那间,她似乎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突然对着外公的遗像哭得撕心裂肺。
表姐坐在椅子上,从背后环抱着小红,轻轻地摇晃她,摸着她的秀发,替她擦眼泪。抽出空儿,表姐温柔地问我:“姨父说,你跟小红说过什么。她从你家回来后就变成这样了,你们都聊了什么呢?”
一瞬间,我想起自己“规劝”小红的那些话,感到五脏六腑都被搅移了位一般。难道我的话是小红病情恶化的源头?我脑子混乱,一时无言以对,只能敷衍表姐:“没说什么啊。”
表姐没有再追问,我偷偷观察姨父姨妈,他们对我的神情、态度也没有不自然。可是,我的内心还是埋下了一颗自责的种子,从省城回家后,我始终在犹豫要不要把自己当时说的话讲给妈妈听。
最终,我什么都没有说。我无力承受自己劝人带来的后果,只能深埋内心的负罪感,希望大人们别再提起这件事,别再深究。
三
我在外读大学期间,妈妈有时会在电话里说起小红的近况:她在家基本能正常生活,但春季时会犯病,严重时还打人,姨父不敢放她出门,她就整天在家里待着。
我读大二下学期时,身体强健的外婆也走了。她在接连经历了外孙女患病、丈夫去世之后,彻底失去了精神支柱。她经常坐在家门口说糊涂话,没多久就倒下了。
我和妈妈再次来到省城,又见到了小红。此时的她已经17岁了,穿着姨妈给做的大花睡衣睡裤,腰身粗得像刚生过孩子。油腻的头发随便在脑后面挽了一个结,眼神也没了光彩。
姨妈看出了我的吃惊,赶紧解释说是西药副作用太大了,他们不敢再给小红吃了,“我让她爸爸开了中药,恰(吃)得蛮好,今年春天都没有发病吔”。
“那还能瘦回去啵?”我问。
“不晓得哟,她日日恰了困(睡)困了恰,什么事都不做,哪里能瘦?中医说了,她其实恢复得蛮好,就是人太懒了,要多动一动。”说着,姨妈斜眼瞟姨父,眼神中透着小心翼翼的怨恨。
当天晚上,我和小红一起睡,打算趁机跟她聊一聊。钻进被窝,我问小红:“你愿不愿意找点事情做?”
她用不带感情的语调反问:“做什么事情呢?”
“什么都行啊。到前街商店里做售货员,或者在家里接点手工活都行。既可以赚点零钱,还可以学点东西,不会感到无聊。”
小红不说话了,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我只能努力寻找其他共同话题,却发现我俩早已无话可说。儿时的姐妹情似乎早已停留在了儿时,此刻,旁边躺着的这个人让我感到很陌生。可我还是不想放弃这个难得的独处机会,继续劝小红出去找点事情做,但她给我的回应是渐渐响起的呼噜声。
第二天,在离开姨父家之前,大家聚在一起吃了顿饭。在饭桌上,我很认真地向姨父提议,希望他可以让小红做点事情,哪怕只是折纸盒、做头饰这种小活儿,“表妹这样下去不行,人会废掉的”。
姨妈立马大呼小叫地表示赞同,我妈也在一旁帮腔。谁知姨父并不接话茬,他喝着酒,客气地冲我和我妈点头微笑,潜台词应该是:“你们说得对,说得对,我们会看着办的。”
姨妈说小红之前尝试做过售货员,可才做了两天,她就不愿意做了。后来她又试过另一份工作,结果也一样,“不是我们不愿意让她做事,而是她啥都做不下去”。
姨父听了这话,立马不高兴了,他瞪了姨妈一眼:“你那找的都是什么烂事,有什么好做的?”他喝了几口酒,慢慢放下了酒杯,顿了顿说道:“其实啊,她现在这样,我也不求她能做出点什么了,就希望她平平安安在家里待着,我来养着她。”姨父的眼圈有点红,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别的。
我突然想起过去家族聚会时,姨父总要喝点酒。那时的他很快活,抿一口酒,就一口菜,表情十分陶醉,然后就开始当众夸自己的女儿漂亮、机灵。有时,他还会半开玩笑似地戳我的痛处,说我皮肤黑不怪我,是遗传了我老爸的基因……
那时的姨父以女为傲,而今,小红却成了他内心的一块伤疤。见他借酒浇愁,完全是一副接受了命运捉弄的样子,我于心不忍,便不再多说了。
四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省城的一家公司上班,和姨妈一家的接触变多了。姨妈待我不薄,我也经常在周五下班后提着东西去看小红,过年还给她发红包——哪怕她的年纪已经不适合再收压岁钱了。
登门次数多了,难免会撞见姨妈和姨父为了家庭琐事吵架。不知是小红是早已习惯了,还是病情影响了她的感受力,她对父母的争吵谩骂完全没有反应,只顾着看自己面前的电视机。
妈妈跟我说过,当年姨妈婚前只是厂里的普通缝工,收入微薄,而姨父的车工技术过硬,收入不错,两人的结合并不是完全心甘情愿的。婚后,姨父觉得姨妈赚钱少,家务活也干得不漂亮,总对她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在教育孩子的这件事上,姨父也总站在姨妈的对立面。小红刚上初中那会儿,姨妈要求她洗自己的内裤、袜子,偶尔帮忙扫扫地什么的。可姨父会当面阻止:“别做,让你妈妈和外婆去做,我的女是不做这些的。”
渐渐地,小红也看不起自己的母亲了,还会和父亲一起奚落、顶撞她。面对父女的联手攻击,姨妈毫无还手之力,有时实在气不过,就给我妈打电话哭诉。
一次,妈妈对我说出了她的看法:“你这个姨妈啊,懒,不愿动脑子,耳根子也软,毛病太多。你姨父嫌她,小红也嫌她,是她自己造成了自己的处境。”
有一年,妈妈去省城探亲,见姨妈家的房子实在脏乱得不像话,就建议他们花钱捯饬一下。姨父有这个心,但懒得折腾,就怂恿姨妈把装修这个麻烦事推到我妈身上。姨妈竟跟姨父一拍即合,力劝我妈在省城多住一段时间,其实就是免费帮他们监工。
事后,劳心劳力的妈妈无奈地对我说:“你这个姨妈啊,就是依赖性太强。本来这是他们自己的家事,她倒跟你姨父一起哄我去做。唉,我又不能帮他们一辈子啊。”
我在省城工作了5年,期间,姨妈和姨父从未在我面前提过小红犯病时的细节,更没有带她去参加康复活动的想法——这是他们夫妻之间少有的默契。直到我离开省城,都没有看到小红的病出现转机。
后来,我打电话给姨妈,发现小红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只会回复“嗯”。倒是姨妈每次都有很多话要跟我说,她经常发牢骚,说小红啥都不干,家里的事累得她腰病都犯了。
“你有本事,能去外面赚钱,要是小红是个正常人,肯定也能像你一样。”说到这儿,姨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过了一会儿,她会突然恢复正常,开始扯其他的事情。
年轻的时候,我对姨父姨妈的一系列做法不以为然,但随着年岁和阅历的增长,反倒理解了一点。他们遭遇了这样的变故是不幸的,生活让他们身心俱疲,能维持当前的状态已是不易,又何必强求他们去改变什么呢?
2年后,姨父安排小红嫁给了一个老家的男人。这个男人矮胖矮胖的,嘴还有点歪,站在五官端丽的小红身边显得十分不般配。据说,他很穷,也没有任何学历和技能,靠四处挖沙子为生,经常要去外省,难得在家。
一开始,我很不理解姨父为什么要把小红的择偶标准降得那样低,难道就因为她有病?后来和家里人聊天,才逐渐理解了姨父择婿时下的一番的“苦心”。
姨父认为自己女儿的条件并不比那个男人好,能拿得出手的,只有两点:第一,身体健康,能生下健康的孩子;第二,城里户口,娘家还有房子,孩子以后可以在城里上学。这对于一些经济条件不够好的农村男人来说,这两点诱惑足够大。只要小红有个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就算将来他们老两口不在了,她也不至于无依无靠。
婚后,小红很快生了个儿子,还是和姨父姨妈生活在一起,除了给孩子喂母乳,什么也不做——当然,也没人要求她做什么。姨父退休后本可以靠着车工手艺再接点私活,但外孙出生后,他和姨妈整天围着孩子转,再没有精力去挣外快了。
我想跟小红聊聊,却发现她的手机号其实是她丈夫的另一个号码——她的父亲和丈夫都认为,她闲在家里,没有用手机的必要。我不敢给小红打电话,也不敢随便发信息,害怕一些私密对话被她丈夫看到。
就当大家以为小红有了家就能安稳地过日子的时候,命运对她的折腾却并没有停止——儿子3岁时,小红成了寡妇。
一天,常年在外打工的小红丈夫回来了,一家人高兴,中午做了一桌好菜,还喝了点酒。小红丈夫虽胖,却喜欢吃肥肉,饭后,他突感不适,一直呕吐,送到医院被诊断为“重度急性胰腺炎”,没过几天,人就去世了。
我上门探望,发现小红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失落,似乎对丈夫的离世没有任何感觉。她依然啥事都不管,每天只看电视,也不太理睬孩子。
临走之前,我掏出准备给小红的钱,她盯着我的手,还和姨妈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早就在等待着这一刻。我突然感到,小红还是明白世事的,她的智力没有太大的问题。
五
1年后,姨妈兴奋地告诉我们:政府给了小红一套廉租房。
之前,小红已经凭残疾证(精神残疾)每月可以领低保。丈夫死后,寡居、有孩子、无收入的个人情况使她能够得上“特困户”的评选条件。政府帮扶到位,小红算是苦尽甘来,我和妈妈都感到欣慰。
姨父花了好几万装修了房子,又置办了家具、家电。之后,他又安排小红和老家农村的一个男子结婚。这个男人的情况和之前那位女婿差不多,只是人长得高大些。
婚后,小红又生了一个儿子,姨妈说出这个消息的时候,语气中有难以掩饰的骄傲。我不能理解,小红这种情况在省城养一个孩子都不容易,现在竟然有了俩。
果然没过多久,姨妈就打电话来诉苦,说那套廉租房并没有发挥多大的作用。她大孙子念的学校在厂里,得跟着外公外婆在厂里住。小孙子还没断奶,跟着爸妈住廉租房。这样的安排很好,但小红根本不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她的丈夫又要时不时出门打零工,姨妈只好两头跑,操持所有的家务。
晚上,小红不愿起夜喂奶,姨妈就得在廉租房住下,半夜爬起来给小孙子冲奶粉。时间长了,姨妈身体吃不消,干脆让小红一家又搬回厂里。虽然六口人住着挤点,但她轻松了许多。至于那套廉租房,姨妈是这样想的:反正我们已经花钱装修过,街道是不可能随便收回去的,将来孙子大了总会有用的。
我父母退休后,搬来和我一起住,一次偶然聊起小红,妈妈叹了口气说:“小红可惜了,要不是她爸爸那样凶她,今天她肯定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好女子啊!”
“可你不觉得奇怪吗?小红以前没考好,姨父也会凶她,怎么那次就那么严重?”
“根本不是因为考试!”
这是妈妈第一次告诉我当时的真实情况:姨父当年凶小红并不是因为她考试成绩太差,而是发现她有早恋的迹象。事发当天,小红与几位同学一起去一个姓周的男同学家玩,她事先没有跟家里打招呼,直到深夜12点还没回家。姨父急得出门找寻,走了一大圈也没找到,等他回家时发现小红刚好先他一脚回到家,而此时已经是凌晨1点了。
姨父怒气冲天,摔断了一条椅子腿,劈头盖脸地训斥了小红一顿,还动了手。全家人都劝他消消气,小红则在一旁发抖,根本睡不了觉。到了第二天,小红整个人都呆了,对别人说的话没有反应,还控制不住地流泪。
当时,大家都觉得这孩子只是一时想不通,过两天就会好起来,根本没有想到送她去医院诊治。过了几天,小红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姨妈不停地骂姨父,姨父也慌了,为了避免小红再次受到刺激,姨妈就决定让她去我家住段时间,让我试着开导开导她。临行前,姨妈特地嘱咐我妈不要告诉我实情——她和姨父都觉得这事不光彩,怕我嘴巴不牢说出去。
我唏嘘不已,心情复杂地对妈妈说:“你怎么不早说呢?你知道吗?我当年还以为是自己造成小红得病的呀!”
妈妈说,她当时也觉得这事不光彩,不想影响我,就没有说实话。之后我离家读书、工作,她也没有机会再跟我聊。我哭笑不得,把自己当年劝小红的话,以及表姐问我的话全都说了。
妈妈很肯定地说:“没有啊,如果你姨父姨妈真的认为小红的病是你造成的,怎么可能不直接跟我说呢?”
“那姨父为什么对表姐那样说?”
妈妈也不明白,但她觉得最大的可能是,姨父看到小红精神失常,难以接受,不能原谅自己。面对表姐的询问,他随口说小红是从我家回去后才变成了这样。虽然是自欺欺人,但对于一个乱了方寸的父亲来说,不是没有可能。
六
事后想来,我还记得小红出事前的那个暑假,我去省城探亲,我和小红躺在床上聊天,她主动给我看了她的日记。
那时,刚上初中的小红文笔不好,每篇日记也只有歪歪扭扭的两行字,但我能看到一个少女把现实中无法实施的爱恋幻想全都倾泻于笔端。她偷偷告诉我,自己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个男同学,姓周。我捂着嘴,指着她笑,她笑着来掐我的脖子。
“你说,如果有个男生说要亲我,我该怎么办?”小红突然问。
我嗤嗤地笑起来,用两根食指在脸上画着圈笑话她,她也咯咯地笑成一团。
转眼间,这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彻底消失不见了,距离她第二次结婚也已经过去了2年。
那天,姨妈又打来电话,说在今年的特困户资格审核中,街道工作人员发现小红的丈夫虽然是农村户口,但他在老家有宅基地、房子,不具备廉租房的使用资格,要收回那套房。
政府收回廉租房时,是不会补偿住户的装修损失的,当初姨妈姨父只顾着高兴,没弄清楚这个政策,才花钱做了很多固定在墙上的柜子。如今搬家,硬装带不走,家电又没有地方存放。
妈妈忍不住埋怨姨妈:“你们应该早点问清楚政策,就不该花那么多钱装修,它就是个出租房,又不是永远归你们!”
电话那头的姨妈不做声了。
妈妈的情绪有点激动,继续说:“好好的一件事被你们办坏了。当初为什么非要让小红再嫁呢?守着一个孙子好好过下去不行吗?你的身体哪里还经得住再多带一个孙子,这下好了,国家送你的福利没了,这么多人挤在老房子里,难受吧?”
抽泣声从电话那边传来,姨妈有点难为情地说:“姐姐啊,你不知道,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说,小红不嫁人不行啊。她是那种‘花痴病’,她需要结婚哦!”
我怔住了,我妈也傻了。我们都没看过小红的诊断书,也不知道省城的医生给出的诊断到底是什么。一直以来,姨父对小红的病讳莫如深,从不跟人主动提起。当我好奇地问姨妈当年事发当晚的经过时,姨父就在电话旁边,姨妈咋咋呼呼地让姨父自己说,姨父却压低了声音,狠狠地凶了姨妈一句。姨妈不敢再讲了,说话也变得支支吾吾。虽然看不见姨父的脸,但他那股凛冽拒绝的气场已经通过电话让我感受到了,我打了个寒颤。
倒是我妈曾听姨妈隐晦地讲过,小红以前每年春季都要发病,对男女之事似乎有需求,她找不到发泄出口就会打人。药物只能让她暂时镇定,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最终姨父认定她需要一个满足欲望的正常渠道,就决定让她结婚。
婚后,小红的病情确实好了很多,但家庭矛盾随之而来。她的第一任丈夫生前有积蓄,但他把存折放在了他农村姐姐的手里。他死后,姑姐说自己已经用存折里的钱给侄子在县城买了一套房,这段婚姻就算结束了。
姨妈对第二任女婿更是不满,因为他老想把廉租房里的家电搬到他农村的房子里去。她说:“这个女婿精明得很。”
后来,妈妈回老家,在省城见到了姨父他们一大家子。
这次见面让妈妈特别难受,大家在一起吃饭,但全程几乎没人说话,气氛十分尴尬。小红的丈夫抱着小儿子,这孩子不停地哭闹,姨妈也很不自然,并没有跟姐姐叙旧的打算。
后来妈妈才明白,比起叙旧,姨妈似乎更想看到她拿出红包。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妈妈都对此事耿耿于怀,有时会忍不住对我说气话:“不知道他们一家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哪里还有一点姊妹之情?一点人情味都没有。看到我掏红包,这才有了笑脸。真是的,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们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转载自「人间theLiving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