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对大厂的感情走过了三个阶段:
首先是向往,听说最出色的人、最有名的产品和最丰厚的工资都在那儿,所以自己也想去“迭代成长”一下。毕业后花上万块钱买一份大厂实习的人,比比皆是。
(清华大学毕业生就业去向)
其次是厌倦,进了才发现,996、007,连工作汇报都要卷。即便钱多,那是因为“除了窝囊费还挣了住院费”。
如今,对大厂积怨已久的年轻人迎头赶上了互联网的裁员潮。事情很突然,但也让很多看不到自我消耗尽头的大厂人感到一丝如释重负。他们在某脉、小某书上抒发着自己的真实想法:本来下不了决心,现在能带着补偿离开了。
但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的是,不久之后,他们对大厂的感情进入了第三个阶段:怀念大厂。
裁员潮前,某媒体曾发表了一篇名为“大厂高薪惯坏年轻人”的文章,招来不少质疑。把整个青春奉献给大厂的年轻人,质疑大厂开的价格到底算不算高薪。但现在,很多年轻人却转头质疑起了自己:
“离了大厂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没那么厉害”。
其他工作,我看不起,也干不了
半年前,小蒋烦透了自己一线大厂策划的工作。当时他所在的公司刚开始裁员,于是他主动请缨,顶上了组里的裁员名额。
小蒋的大厂经历在年轻人中很有代表性:一方面,这里的工资让小蒋的生活首次达到了“体面”的标准,这是大厂对年轻人最大的诱惑。另一方面,乏味单调的大厂让小蒋荒废了自己的生活,这是年轻人对大厂的最大的怨恨。
有多乏味呢?小蒋的生活长期被困在两点一线,最忙时公司实行大小周,每天天黑以后,他才能回到自己西二旗的小单间。互联网公司福利不错,给员工提供房补,结果是大厂周边的房租全涨了。十平米的次卧里,65英寸小米电视显得十分硕大,小蒋每天唯一的娱乐便是沐浴在能照亮整个房间的屏幕蓝光里,沉默地打电子游戏。
某一年,公司一下给他打了十万块钱的年终奖,小蒋惊了,原来可以被称为“积蓄”的数额竟然是能一次性到账的。他不知道怎么花,但知道必须得花。于是,他选择性地遗忘了自己不会骑摩托的事实,购买了一辆川崎小火神。
小蒋试过在地下车库把摩托车夹在胯间走上几米,“太可怕了,光是爬上去就令人恐惧”。好的一面是,他的娱乐活动又增加了一项,就是没事的时候坐在车座上感受引擎的震动,那代表着一种他已经拥有但还没走起来的生活。
从大厂离职时,小蒋非常兴奋,他打算享受生活、自己创业,或者去做一些“更有意义感和成就感的工作”。半年过去,市场坏境比他想象得还要严峻,他的创业没有中道崩殂的机会,就已经胎死腹中了。小蒋悟了:大厂有没有钱,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外面市场的晴雨表。
于是,小蒋开始找工作。“开始的3个月,觉得以自己的能力肯定能找到“,那时候小蒋在某招聘app上刷,最大的感受就是“看不上”。
“薪资就不说了,那些小公司,连逢年过节的下午茶也写在员工福利里,还放一些蛋糕和炸鸡的照片,好不容易蹭了一个大项目,做了点边角料的工作也要写上”,小蒋越看,“心里就越悲凉”。
直到半年过去,小蒋还是没有找到工作,他有点慌了。“刚开始还咬死1个月22k的底线,到后面就开始放低”,再后来,小蒋接一些写稿的活儿。“我在大厂时,做过稿件对接的工作,就是把需求给到外部作者,让他们写。我只负责根据公司策略,进行方向和调性的把控。”
指导太久别人写稿,一到实操,小蒋发现自己不太会了。
他开始怀疑,原来觉得自己行,是不是只是一种大厂光环下的幻觉?那时,他投放的稿件篇篇十万加,工作上接触的人会称呼他为某某老师,对他提出的修改意见有求必应。
“但那是因为大厂的预算足,投放的本来就是阅读量高的公众号。至于那么尊重我,也许不是对我能力的认可,而是因为我是负责打钱的那个人。”
今年4月份从某大厂公关岗位离职的小骨也有同感。“同等级大厂的招聘在缩紧,我进不去,对我表示兴趣的小公司,又看不上。”
一次,一位HR想把她招进B岗位,但小骨说,自己投的明明是A岗位。对方回应,我们公司要找的是能并肩奋斗的伙伴,所以她想做什么都可以。
小骨没有再回复。“我一看到‘并肩奋斗’这四个字就知道是小公司,连平台都没搭建好,岗位的权责都想不清楚。”
碰钉子碰的多了,小骨的想法也开始变化,“也不是嫌弃他们小,只是处于不同阶段的公司需要的人不一样。大厂就像一条非常成熟的流水线,把每一个员工都培养成了一道关卡,你只需要向下审核和向上汇报,但最具体的生产工作都是实习生、外包员工和乙方公司完成的。可是一出这个系统,你会发现其他公司需要的是从策划到实操,能把这条流水线一条龙包办的人。”
“结果就是,那些工作,你既看不上,也干不了。”
大厂到小公司,“落魄贵族”的感觉
对于小蒋来说,从大厂离开,最难受的还是心理上的落差。
以前,很多乙方公司会给小蒋寄一些维护人情的公关礼物,比如一瓶酒、一本书、一盒月饼。不贵重,但很有面子。
如今,不仅礼物没有了,连朋友圈给自己点赞的人都少了。
这一切区别待遇都让他不可避免地思考:没有大厂员工这个头衔,自己这个人的价值在哪?
过去,他苦闷于没有自己的时间,只能花钱买生活。现在钱没了,多出来的时间也成为不了生活。他不知道哪一种是他更不想要的。
小悟于今年6月底从鹅厂离开,现在她已经在新公司上了一个月的班。岗位没变,都是内容运营,“工作量差不多,薪资肯定是降了”。
跟小蒋的感受相似,除了钱之外,小悟也在那些比较“虚”的事情上,感受到了失落。
从入职的第一天开始,小悟就体验到了“一种落魄贵族的感觉”。“说起来可能非常矫情,但这确实是我的真实心理。”
“比如我现在这个公司,发的工作电脑是联想,之前腾讯发的是苹果,装的最新系统。用3年就可以换新的,旧的归你。
现在这台联想要用5年,电量都不够我撑完一场会议。我怕是10年都没用过鼠标了吧,现在重新用上了。还有,以前腾讯的办公用品会放在一个工位上,你需要就自己去拿,现在拿只笔都要登记。”
公司福利也少了。小悟的原司有一项政策:只要达到考核要求,公司可以借你70万用于买房。即便小悟对原来的大厂工作有诸多怨言,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因为大厂,而跃升到了“有房阶级”。
“我还记得,当时的工作邮箱,每天都可以收到很多邮件,各种各样的活动和福利。现在,差不多一周能收到2封?都是一些行政指示。”
如果非要总结,小悟怀念的,可能是大厂的“体面”氛围。
“一是给你比较体面的工资,二是内部的文化比较友好。你会觉得食堂里的阿姨、保洁员,大姐都非常温和体面、互相尊重。比如我们平常坐公司的班车,上下班都会和司机打招呼、说再见。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大家都是很自然地会这样做。”
至于工作,小悟觉得自己的心理压力确实小了,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在“降维工作”。“大厂的平台好,钱多,你会更容易触达更好的资源。启动一个项目容易,身边的合作伙伴也优秀。一个事实是,相比我现在的同事,大厂同事普遍对内容的理解和输出更好。”
高薪是大厂的面子,“体面”是大厂的里子。大厂招聘来的,都是学历不错、素质不错、脾气更不错的人。用小蒋的话说,“这样一群人聚在一起,都觉得彼此有头有脸的,再怎么样,也会带着忌惮保持起码的尊重。”
在大厂工作,年轻人的“狐假虎威”
第一次到大厂工作的年轻人,总是会尝到一点“狐假虎威”的甜头,即自己的社会地位因为背靠着大厂的名声而得到了跃升。
仙女还记得,在小公司做新媒体品牌推广时,自己去找一些抖音、微博达人合作,人家总会问她:你是什么公司的?我怎么都没听说过你这个产品?
自从到了百度,一切都变得很简单。“你就直接发邮件,回复的几率都特别高。”
“这就好比,你追一个男孩,如果你长成迪丽热巴那样,你根本不用动,露个面就行。”
6月15日,仙女从百度正式离职,“我没有想到,人生中第一次存到10万块钱,竟然是因为被裁。”之后的1个星期,投出的上百封简历只收到了3封回复,她开始失眠。
眼光变高了,市面上的好工作却变少了。“你可能之前在大厂里做着你不喜欢的工作,但是因为钱,你觉得可以接受。出来之后,那些工作你既不喜欢,也挣不了这么多钱。”
即便如此,仙女仍然为自己的离开感到庆幸,“有一种‘终于轮到我了’的感觉。”
在大厂一年多,她形容自己是在“温水煮青蛙式的熬”。“我是一个很卷的人,特别需要自我价值的实现。虽然之前在小公司,钱少、平台差,但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如果有好的结果,你就知道自己很厉害。
大厂确实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业务已经很成熟了,只需要一些基础的维护,你做或者别人做都一样。所以那时候我经常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能力?”
现在,仙女正在跟朋友一起尝试创业,他们想要做一个承办年轻人社交活动的厂牌。国庆节7天,她组织了3场2天一夜的露营,连轴转了144个小时,共组织了100多位参与者。
她遇到的问题——大到前一天晚上租好的场地被放鸽子,小到一个人要拎6袋子的饮料——都被有惊无险地解决了。她感到自己在大厂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有了解答。
“我现在能清晰地知道,原来我前几年上班积累的能力是有的,不会因为我是一个没有title的人,大家就不跟我干。我还是能想办法让别人信任我、跟我合作。”
至于“自己的能力到底有多大”这个问题,仙女还在寻找的过程中。
“原来,大厂会很容易让你觉得,我值50万年薪、我值100万年薪。但真实的情况,可能只是因为我们搭上了便车,搭上了正在起飞的产品。
当然,可能你确实值那么多钱,可没有了那个平台和机遇,你就是做不起来了。这个事儿挺玄学的,我现在也不那么纠结了,我现在就想做一个普通人,但得是一个明明白白的普通人。”
仙女家里的亲戚都在经商。也许是这样的家庭教育,让她轻易释怀了曾经拥有的标签。“因为我家里人都不上班,我妈妈会觉得,你总有辞职创业的那一天。”
“至于大厂经历,我只不过是幸运了一些,进入到了所谓主流社会体系中大家都很承认的地方去。但如果你没进去,也没所谓。因为总有一天,你不是百度人,不是北大人,没有这些之后的你是谁,你迟早得知道。”
来源:三联生活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