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海拾贝 文摘 小说:在山巅

小说:在山巅

小馨放学之后和朋友分别,坐上另一辆公交。她说今天中午要去爷爷奶奶家吃饭。

车上的人不多,小馨找了个座位坐下。她看了看车站表,到达目的地还有十八个站,估算到达的时间后,她将头转向窗外。车外闪过一棵树,一个路牌,闪过几个走路的学生的笑脸。小馨想到邻校一个叫洪典的男生,他比她大一岁,他们是在一个烧烤聚会上认识的。洪典将烤好的一个鸡翅拿给小馨,小馨有点诧异,然后接受了,她说我吃不了那么多啦。洪典就用嘴咬住鸡翅头将其扯下,喏,给你。小馨看着咬着鸡翅头的陌生男生,不好意思地接过,红着脸将中翅放进嘴里,烧烤酱是甜的。她现在在车上想到这些,似乎还能回味那个味道。

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一个老人随着上车人流移到了小馨旁边。售票员广播“请给老人让个座,谢谢”。小馨并没有注意到这句话,更不要说察觉售票员这句话隐藏的主语就是她。她置身事外,依然在想着洪典。虽然同伴跟她说,洪典是烂校的坏学生,说他打耳洞,额前的头发那么长,而头部两侧又剃得那样短,一看就是混混,让她离他远一点。小馨当然也能看出洪典不像是一个好学生,但好学生和坏学生的分界在哪?用成绩区分吗?那她自觉也不是一个好学生。从初二开始,她的成绩就渐渐下降,倒不是跟不上,而是不想学。不想学还不是因为厌倦,而是放弃和妥协。

“请坐在专座的小妹妹给旁边的老人让个座,谢谢。”售票员直接点名。小馨依旧没有留意到这句话,但发觉周围有几双眼睛在看她,惊以为自己某个秘密被人发现,心还咯噔一下。她将视线环绕围站在身边的人,看到站在他旁边的老人,用一种期待的眼神在看着她,嘴角却挂着一个歉意的微笑。视线与坐在门边的售票员对上之后,售票员又开口:“请给旁边的老人让个座,谢谢。”

老人尴尬,摆了摆手,说自己还有几站就下了,不用麻烦了。原来是让她让座,但小馨不想让座,她早饭没吃,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不想与这么多人推搡,况且她觉得,自己也是需要座位的人,老人需要,我也需要啊。她慢慢将头又转向窗外,像是机器人转动的节奏,不管周围人讶异的眼光,和老人僵在脸上的笑容。

坐在小馨后头的妇女看不下去,站了起来给老人让座。几乎是对着小馨说,音量又恰到好处让周围人听到,“真是没教养!”

小馨能感受到她头顶上方有一束恶狠狠的眼神。恨意的辐射一定比爱更强。她觉得体内的皮肤在细密地渗出汗,未汇成滴,就被体热蒸发。但她表面上依然不为所动,用手撑着下巴,头部有些矫枉过正地随着窗外某个东西移动。

回想妇女的那句话,小馨觉得也并无道理,甚至还在心底自我嘲解到,自己还真的是一个没有教养的小孩呢。父母经常吵架,对她不闻不问。一开始小馨将好成绩跟他们说,连一句夸赞都没得到,反而被泼了一头冷水,爸爸说,“女孩子不用考那么好,还是赶紧去找份工作补贴家用实在。”

洪典弥补了她在家中缺失的爱。他将下流当幽默,摘抄几则黄色短信写在纸上,有一次放学之后在校门口等到小馨,将这封情书塞给她。小馨在家做贼心虚地看完后,脸上火辣辣,赶紧将信揉成一团,塞进垃圾桶底部。她觉得有点恼怒,像是被一个流氓戏耍,里面那些暧昧的信息,什么“鸟巢”和“山洞”,“山峰”和“水流”,在课本里是景色,而在洪典的句子里,却充满淫荡意味。小馨想,洪典真是一个坏男生,不能与他来往。

但是晚上她却睡不着,想着洪典写给她的那封露骨情书,想到身体发热,竟然有些隐秘的欢欣。她又偷偷起床,在垃圾桶里翻出信,蹲在地上打着手电重新看了一遍,觉得虽然下流,却也充满情意。过后小馨将信撕成四片,揉成四粒,放在垃圾桶底部,才安心上床睡觉。那晚她做了个梦,梦到洪典是她班上的学生,他坐在她前面,当时班里没有别人,洪典转过头来,用两只手伸进她的衣服内揉她的乳房。隔天醒来,她的内裤湿了一小片,一整天小馨都神情恍惚,觉得犯了过错。

妇女对小馨还怀恨在心,趁车上的惯性不时用自己的包砸小馨的手臂。小馨知道她的恶意,但她无意与车上哪个人起争端。自己发生的糟心事已经够她消受了,她可不想徒增更多烦恼。她将手臂往里收了收。

车上又上来一个老人,妇女像是找到一个教训小馨的机会,用命令的口气居高临下跟小馨说:“起来!给这位老人让个座。”老人说自己不需要让座,谢谢妇女的好意。妇女像是在教育自己的女儿,说:“这是你们的专用座位,现在的小孩任性没教养,你这是在纵容他们。”说着用左手握成拳头捶打小馨的手臂,“起来,给这位爷爷让个座。”

老人真把小馨误认为是妇女的女儿,他说:“真的不用让座,我身体还硬朗,站着挺好,让你女儿坐吧。”

妇女看老人没有要坐的意思,有点恼火,说:“她要是我的女儿,我当场就扇她一耳光,我没有这么没素质的孩子。”

周围有些人替妇女感到害臊,自觉地站离她身边,使拥挤的车内在妇女周围现出一小块空间。小馨觉得委屈,用左手摸着手臂上被打的部位,看着窗外,看着老人,看着自己裤子上妇女说话喷下的唾沫点变淡消失。

“你看了我写给你的信没有?”有天放学小馨故意在学校逗留很晚,走出校门果然看到洪典,他看到小馨走出学校,将烟在地上摁灭,蹲着站起。跑到小馨身边,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问道。

小馨知道洪典在向她走近,心跳加速,却装出一个惊讶的表情,愣了愣,对着洪典的亲近身子后退。洪典又问:“小馨,你看了我写给你的信没有?”

小馨快步朝前走着,洪典就紧跟其后。“看过了。”小馨突然闷声说道,并没有停下。

“怎么样?”洪典问。

“什么怎么样?”小馨停下来,看着洪典。

“做我女朋友怎么样?”洪典问。

小馨将眼神从洪典嬉笑的表情移开,两腮绯红,感到体内生增一股暖流,让她身体感到有点发麻。她不说话,又朝前走着。

在车站等车,洪典用手肘推了推小馨,催促她给一个答案。小馨任由他推搡,不做表示,却希望车子慢点到来。

路的拐角出现了她等的公交,在驶来车站的间隔,小馨慌乱地想着怎么给洪典一个同意的答复,而又能表现自己的矜持。公交车在车站停下,小馨跟洪典说:“我要上车了。”走了两步,洪典又问,到底怎么样嘛?

像是怕过期不候。小馨背对着洪典,用力地点了点头,上了回家的车。

小馨在座位上突然感到头皮刺痛,头发从头皮被连根扯起。顺势转过头,发现后头的巫女依然对她怀恨在心。妇女将手握在小馨的座位柄上,假装不经意地用手捻住她几根头发,趁着刹车惯性,狠狠地扯了下来。没人看出她的意图,只有她们两人清楚。看着小馨怨恨的眼神,妇女笑了笑,将手上的小馨的头发甩掉。

小馨很生气,她想如果这个更年期女人还敢动她一下,就不再容忍。

和洪典成为情侣时,小馨刚刚上初二。那段时间她开始决定不成为一名好学生。假如拿着不合格的试卷回家让父母签名,他们会更心安理得,似乎这才是一个女孩该有的成绩,也符合初中毕业之后就找一份工作的规律。

所以小馨就干脆放手,在太空中任由漂浮,飞到哪是哪,总之就不再返航。这样的生活或许才是她所期望的,不去想未来,也无须考虑过去。有洪典陪着,她就不孤单,两人去冒险,挖到宝藏算是赚,踩到狗屎也无所谓。

小馨只要将局面掌控好,让老师和同学以为是她自己跟不上课程,而不是无心向学。将每次成绩都保持在刚好及格间,用勤勤恳恳的表象,换取自己太平,将存在感渐渐从班级中剔除,让副科老师想不出她的名字,让班主任每次开小范围家长会不考虑她。然后她出校门,被洪典接走,将校服塞进书包,去看他们在公园打群架,去网吧上网,或者去江边吸烟接吻。

小馨拿着洪典的手去碰自己的胸部,让他的手伸进自己的毛衣里将胸罩揭开,去揉她的乳房,和轻捏她渐挺的乳头。她眼神发亮,耳朵发红,但口气沉稳地说:“对,就是这样,舒服。”洪典感到一些错愕,觉得小馨里外像是两个人。

小馨想,自己堂堂一个坏学生,怎么可以三番五次忍受后面傻逼的欺负,说我没教养,那我还真的要向你证明看看。

她将手打开书包拉链伸进去,等待妇女对她又一次侵犯。

妇女又开始用膝盖顶着小馨的身体,小馨数着次数,一,二,到三的时候,她的手快速从书包里伸出,狠狠转身将握着的圆珠笔插进身边的妇女的大腿上,连续两次,妇女没想到小馨的回击,惊讶比伤痛更早窜上她的大脑,她的布裤破了两个洞,小馨握在手里的圆珠笔头沾有鲜血,笔头蓝色的颜料和红血混和,变得紫红。

妇女叫出了声音,惊惶地后退,跌坐在地上,人群恰当地与她们保持距离。

四秒之后,妇女反应过来,快速站起,要狠狠地教训小馨,边骂道:“妈的,你这个小崽子居然敢扎我。”

小馨的脸被扇得通红,头发被揪出几十根。小馨用圆珠笔插妇女的手腕,再划她身上衣服露出来的锁骨下部位,如果够得着,她还要用笔插进妇女的喉咙,或者眼睛。让她明白自己不是一个柔软的女孩。但是人群却识时地将妇女的进击和小馨的蓄势隔断,阻止了一场恶剧的发生。他们插进她们之间,说停下来,不要冲动。妇女被人群阻挡,更加气急败坏,眼睛发红,喊道:“你这个小婊子,你这个不得好死的狗杂种,我今天不好好教训你一顿我不下车!”小馨从座位站起来,脸色从容,手里紧紧握着沾紫血的圆珠笔,看着发狂的妇女。

车子依然开着,到站停下,有的人上车,有的人下车,有的人依然拦着妇女,有的人在忧愁地看着站着的女孩。

小馨离到达的目的地还有两站。她想,再给你两站的机会和时间,如果过来,我就让你后悔。她侧着身子在座位坐下,身后是路上风景,手中依然握着圆珠笔,眼睛看着妇女。

妇女被这么一阻拦,怒气消了些。她看着女孩淡定的表情,和一副奉陪到底的作势,觉得自己现在近她身,也不会得到便宜。因此任由售票员拦着,任由周围人劝说,口中仍脏话连篇,但底气明显不足了。

小馨端详着手中的圆珠笔,记得初一的时候一天可以用掉一支笔芯,现在初三一支笔芯可以用一个月以上。除了考试用学校规定的黑色水笔写,其余她还是喜欢用蓝色的圆珠笔。她喜欢圆珠笔在纸上书写的感觉,要用比水笔书写更多的力,她用圆珠笔在笔记本上写日记,写了一段字之后,圆珠笔头会聚集一颗蓝色笔油,她就会均匀地抹在一张白纸上,她很享受这个过程,白纸上满满都是蓝色污渍,她觉得赏心悦目。她还喜欢轻轻地触摸薄纸后微凸的字印,她从不在自己的笔记本的页后写东西,她认为一个字写在纸上,后面凸出的痕迹也是构成这个字的一半。

她在一本有密码锁的笔记本上写日记,随身带着。什么事都写,比如初一的三月的一天,她来了初潮,感到极度恐慌,半夜醒来,偷偷去厕所洗内裤,一天心神不宁;比如初二的九月的一天,她收到了洪典下流的情书,做了一个关于他的春梦,醒来内裤湿了一块;比如初二的十二月的一天,她和洪典在江边人少的地方第一次接吻,她让洪典的手伸进她的毛衣里面摸她的乳房,她觉得内心欢快,体内有股热暖流,内裤仍旧湿了,但她不再感到害臊;比如初二的寒假,洪典陪着她去打了耳洞;比如初三的五月的一天,她闻了自己流汗的腋下,她喜欢那种味道,那里长了几根卷曲的毛;比如初三的暑假,她和洪典去一家隐蔽的宾馆开房,洪典哆嗦着将勃起的阴茎插进了她的体内,对于流血,他们都感到惊讶和无措,但是从这里开始,他们发现性爱的乐趣,只要有一个好机会独处,不管是洪典无人的家中,学校人去楼空的阳台楼梯处,还是江边的树林,他们都尽情将性冲动无遗地展露出来。“爱情真美妙,能让心理和生理都充实。”

于是小馨在日记里写道:如果这是禁果,那我偏要吃。如果要付出代价,我也不怕死。

现在小馨坐在车上,是初三的十月,天气还很热。公交车终于驶到了她的目的地停下,妇女已经停止了叫骂,坐在小馨对面不远的一个座位上,恶狠狠地看着她。小馨站了起来,开始走下车。妇女骂道:“你这个小婊子别走啊,没教养的东西,你父母都死了吗?”妇女说着,看着小馨若无其事地下了车,也不站起来。

车门关上,公交车又驶向下一站。小馨背着书包,书包内放着日记本,右手握着圆珠笔,口袋里面有六百七十二元五角,其中四百元,是洪典昨天给她的,其余两百是她平时积累下来的零用钱。她早上没吃饭,现在正是正午,阳光从头顶射下,小馨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只有一滩黑影,不具人形。

公交车上的专用座,明明标着“老弱病残孕”,自己明明是其中一员,自己明明有权利坐这个位置,凭什么要我让座?

小馨又想,在这家私人妇科诊所做完人流手术之后,就不会再去坐专用座了。她将手中的圆珠笔扔掉,向妇科诊所走去。她已经看到洪典站在门外等着她,小馨加快了脚步。

作者:泽帆(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576733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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