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某位记者说过,有死线的人生流速特别快。确实如此。死线是英语说法,dead line,过了线就得死。在日语里叫做“缔切”,缔有收口绑紧之意,切即刀切,到了约定的时间编辑自会来要稿,越了线要挨一刀,死不了,却生不如死。
最近看了一本有趣的书,题为《缔切本》,书中收集了诸多日本著名作家对死线发的牢骚和赶死线轶事,特别生动好玩。
之所以有死线,是因为作家在报纸和杂志上做连载,日刊、周刊、月刊,过去的著名作家的很多传世大作都是先经过连载,后结集出版的,大作背后有赶死线的血泪史。记得金庸的大部分作品是报纸日刊连载?
现在日本的作家们越是名家,手头上的连载越多,一人身上有重重死线,多重死线好比还不完的债,他们会变着花样地拖延,变着花样地发牢骚。
我从这本《缔切本》里简单摘抄几句,让所有死线在身的欠债人们来感同身受一下。
因为欠债人不仅是作家写手,学生在假期结束前赶作业是一种连夜还债,上班的人赶时间做课题也是还债。在死线之前做完了该做的,那种解放感,那种登天的轻松,媲美还清小规模高利贷。
“我实在写不出来,焦虑不安地在廊下来回踱步,妻子说我就像动物园里受困的老虎。”
“怀疑表坏了,时间怎么消失得那么快。”
“胃疼,写不了了。再说现在世界环境那么糟,肯定没人看我写的闲文,我不用写了吧?散了!散了!”
“别看我在桌前坐了一个小时,实际上只有十几分钟在干正事,其他的,有三十分钟是在盯着房顶发呆。”
“日刊连载是地狱,地狱!”
“实在写不出来,找出去年的日记想参考一下,发现自己完全没有进步,更沮丧了。”
“我的文章几乎都是死线前临时赶出来的,却被人评价词句精致,听后惭愧到火烧火燎,无地自容。”
“我对自己赶死线文章的水准充满了怀疑,翻看唐诗,看到杜甫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人写出的充满鲜活呼吸的文字,不是死线能逼出来的。”
“据说福克纳的写前热身是削铅笔,削很多铅笔,而我,或是整理书架,或是出去坐一会儿电车、随便找辆出租车兜风,动笔前的痛苦远大于书写中。”
“拖延症有两种,一种是不拖到最后一刻不动手,一旦写起来便很快;另一种是从开始便对着空白稿纸痛苦呻吟着憋不出来。向田邦子是第一种,她在新人阶段就拖延,从没有过要讨好编辑搞好关系的念头,字也潦草难认,做她的稿子时编辑们都很不安。
但有一次,我听见门前信箱里唰地响了一声,开门一看里面多了一个白信封,没贴邮票,四下看看,看不到送信人,想来是向田本人自己上门送稿了,而且送完就逃跑了。”
“有的小孩平时学习很好,态度认真,可是临近考试就会生病,病根儿在于一颗想逃避的心。写书也一样,应承时很痛快,之后便日日如坐针毡,临到约定的截稿日期,我指骨断了,我肋骨裂了,我不小心把手切了。”
“向编辑说出拖延借口后的那种自我厌恶啊!”
“都是自己播下的种子应承下来的工作,没办法的事,可是死线之前真的生不如死。
当自己的书上市时在电车上看到新书广告,又恍惚有种自己的书能和名家并列的错觉,感觉真不错,看着自己的字印成铅字,会不由得感慨自己原来真的是个作家。写作的世界充满魅力,也是个不见底的吞噬魔洞。”
“死线临近之前,我的浪费症就发作了,会买很多根本不需要的东西,去热闹的地方闲逛,把时间花在看电影和脱衣舞上,在酒场喝一个彻夜。
到了死线那天,自信丧失到了极点,会求编辑—-要不这个月就算了,下个月再写行不行?或者干脆对编辑说—-把我杀了吧!
编辑自然不会动手,只会把我关进小黑屋,说来也怪,知道不能逃跑,文章反倒顺顺当当地写出来了。这大概是一种幼儿性吧。”
“脱稿的“脱”是解脱的脱,是成功逃脱的脱。是升天一样的解放感。”
“每次写完,我会先去做个按摩,安慰累坏了的身体。写作基本上是原地不动的状态,人要退化成达摩。就算稿酬印税再高,人被长时间禁锢在桌前,也会得一种病,叫做“自家经济舱综合症”,连饭食也和经济舱飞行饭差不多,半凉不热,滋味寡然。”
“死线在身,心情暗淡,这时我身体里养着的懒虫开始在我耳边发出甜蜜诱惑—-没关系,没关系,你才不会那么拼命呢,你马上就会闲下来。”
“赶死线的痛苦,对自我能力的怀疑,被人阅读的恐怖,对未来的不安,是写作者的几重苦。”
“编辑:稿子呢?
作者:我感冒了,争取在今天内写完……
编辑:还没写完?
作者:我感冒倒是好了,但是太太病倒了,我要照顾她,争取在今天内写完……
编辑:我忍受是有限的!
作者:太太祖母病了,猫也感冒了……”
以上是摘抄,而我印象最深的某著名作家的极品轶事。
某著名作家在编辑催稿炮火攻击下,一再用“再等我两个小时”的窍门拖延,编辑想—反正你两个小时是借口,到时候肯定还得拖,索性四个小时后再催。结果某名作家反咬一口—-我两个小时内写好了,你不来电话,气得我把稿撕烂了!都怪你!
编辑气急败坏,干脆上门等稿,不拿到稿子不走人。深夜,作家被堵在书房强迫写作,编辑在隔壁侧耳偷听动静,唰地一声,啊,看来是一张写好了,唰,两张!唰,三张!唰,唰,唰,看来写了十张,差不多够了,编辑放下心来,去敲书房门准备接稿子。哪知,作家实际上一张都没写,他只是过一会儿就翻翻纸弄出声响,制造在写的假象。
不知道这位名家是谁,最后有没有挨打。
想起网上那个著名的梗“富樫今天更新了吗?”“没有。”被富樫义博活活气死的编辑不知有多少,有这样的极端例子,这位名家的翻纸拖延法根本不算什么。
也有从不拖延按时交稿的模范。
比如村上春树。
村上说自己在死线前几天就把写好的稿纸整理得清清爽爽,摞得四角分明了,只坐等编辑来收。
关于死线,他写过一篇小杂文,题为《植字工悲话》。文中他絮絮叨叨地写道:
死线不仅是作者的,更是编辑的死线。
我要是敢在死线四五天前打电话给编辑“编辑君!本期我不写了!”,编辑一定会把我拉到野外原地枪决。
话虽这么说,有时我又觉得编辑在享受死线游戏,如果哪天全世界写作的人都准时在死线前三天交了稿,当然这种事情的概率就好比太阳系九星连珠和哈雷彗星接近地球同时发生一样小,那时编辑们一定会聚到酒吧里一起发牢骚说,“现在的作者们没骨气!还是过去的作家好。”
拖到死线才交稿也是在给印刷所添麻烦。我高中时做报纸经常去印刷所,知道那儿的大叔们为了等谁迟来的稿件而不得不彻夜捡铅字,让人同情。印刷所植字工的妻子和孩子也许正在晚饭餐桌前等着他回家。
听到上小学的孩子说“父亲还没回来呀?”,
母亲会告诉他“你父亲呀,因为一个叫村上春树的人拖稿了,所以他要工作到很晚,回不了家啦。”
“唔,这个叫村上春树的人真坏!”
“是啊,他一定是个废物,就会写点半瓶子醋的小说欺骗大众。”
“妈!等我长大了,一定把这种坏蛋狠狠揍一顿。”
我想象着这种场景,心生不安,于是埋头写稿子,不能让植字工的妻子和孩子恨我呀。
村上的不拖稿应该是他生活和工作的严谨有序的结果,和植字工的老婆孩子没关系,就这么关于死线的一段小闲话,他都能写出花来,如此清奇脱线,又一本正经,而且居然也能当作一篇专栏充了数,打死了缔切怪,敷衍掉了编辑,不服他不行。
来源:未在味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