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周其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是我们学校的二食堂。
虽然事后我并不记得当时的情景,可是周其总是回忆给我听。
据他介绍,当时我点了两份土豆泥、一份茄子烧肉、一盘凉拌鸡、一个番茄蛋汤、二两白米饭加一两小面,端盘携碗手脚并用地从一大堆人里挤出来。他本以为我是给全寝室同学带饭菜,结果我坐在食堂最偏远的角落一个人吃起来。就像神奇宝贝里小智决定用哪只小精灵一样,周其脑中忽然跳出一句“就是你了”,然后对我展开了追求。
周其是土生土长的辽宁人,特别能吃。婴儿时的我因为顿顿清空我妈的奶水而被认为天赋异禀,但和周其相比,我还是自惭形秽。他跟鱼缸里养的金鱼一样,喂养人不停手他绝对不停嘴。他爷爷每次给他喂饭最后一句总是“地主家没有余粮啦”,养成习惯之后,他做事时听到这句话总是条件反射般说停就停。
因为能吃,周其的童年记忆大部分都和“饿”、“吃啥呢”相关。他乐于助人,别的小朋友上幼儿园时不好好吃饭,他会开心地帮小朋友们清空一个又一个碗,再和他们手拉手去午睡。老师格外喜欢这个得力的小助手。
考上大学后的周其有一次路过童年时的幼儿园,被已经两鬓斑白的老师看见,她高兴地邀请周其再进去帮她分忧,还说现在幼儿园的伙食越来越好,周其起码能帮她干掉整个大班的。老师说话的架势就像要周其帮她吃掉大班的 30 个小朋友一样。周其暂时还不想吃人,赶紧跑了。
“那如果哪天你愿意吃人了,你能一下吃掉 30 个小朋友吗?”我很认真地问。
“不能,最多 3 个。”周其很认真地回答我,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最多”,对自己的实力又确认了一次。
在我们学校操场,我和周其吃了第一顿饭。
自从在食堂对我惊鸿一瞥后,他几经周转托人打听到了我的电话,然后以收快递的名义把我叫出寝室。出大门后我看见一个一米八几的络腮胡大个端着干锅傻乎乎地站在来往人群异样的眼光中。“走,上操场那边吃去!”他冲我喊道。
我一脸懵逼地看着这个傻大个,一言不发地转身回了寝室。
然后我带着我妈秘制的辣酱欢快地跑下楼,和陌生的周其坐在操场看台上吃起来。那盆干锅叫陈氏脆皮鸡,店子离我们学校三公里,特别有名。鸡肉先用卤水浸熟,再高温油炸,出锅后外皮红亮,焦脆可口,内肉雪白,鲜香绵软,一口下去满满都是幸福感。
我用筷子挑着一块撒着孜然和葱花的脆皮鸡往辣酱里随意一蘸,直把周其看得狂咽口水,他的目光像追寻巴拉拉小魔仙的魔法棒一样追寻着我的筷子。没等吃完饭他就开口说道:“要不咱俩在一起吧,我觉得我们会有很多共同语言的。”
我没顾得上搭理他,我说有什么话咱饭后再说,正事当头,先别搞这些有的没的。
我对于吃如此执着,这让周其认定了我是他不可多得的人生伴侣。
饭毕,我们一起步行去 3 公里外还锅,路上我们才来得及说认识后的第四句话。
没想到这一说下去,就收不住了。
为了更方便地聊天和吃饭,我决定和周其在一起。
二
我梦想中的男朋友其实和周其很不一样。我第一个喜欢的男生是初中时的班长,他手指修长,面目清秀,笑容带着木兰花开的清香,在别的同学嘲笑我吃得多的时候他总是善意地制止那些在青春期最伤人的行为。
从此之后,我喜欢的男生几乎都是比着班长的模子刻画的:清瘦、白皙、温柔、笑容干净、彬彬有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周其巧妙地避开了我所有喜欢的点。我们在一起后,我明白了喜欢和真爱的距离。
我从心眼里爱周其。我能回味起我们吃过的每一顿饭,印象最深的是游乐园那次。那是大二暑假,我们早上八点出发,在酷暑之下排 3 个小时的队玩了一个 1 分 40 秒的项目,然后兜转一个小时走到一家叫“魔法大厨”的餐厅。
望着菜单上 68 元一碗的牛肉面和 78 元一碗的鸡汤抄手,我们面面相觑。还是学生的我们手头并不宽裕,况且以我们的食量,每次点这种速食都是以一人 3 碗的连击来的。这样的价格限制了我们果腹的幻想,人穷志短,我们默默点了一盘鸡丝凉面和两碗干饭,还互相安慰说吃了那么久的大荤偶尔也该清清肠了。
饭菜上桌之后我们就傻眼了,和菜单上盆满钵满的画风不一样,眼前的鸡丝凉面基本可以按根来数,而且除了葱花我们根本没有看到鸡丝。
“兴许是埋在下面了,”周其一边安慰我,一边拿着筷子把凉面翻了个底朝天。盘子底下除了几颗零星的花生,什么也没有。
“大概是魔法大厨的魔法不够用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周其冲我笑笑。可我的心情一下子低到了谷底。
吃饭对我的重要性,别人都不能理解。
我一直觉得“民以食为天”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只有我懂得,对我来说,吃饭的事,真的就是天大的事。
从读小学开始,每天中午我都带着格外期待的心情回家吃饭。如果哪天我妈做的饭菜太过随意或者老不换花样,只要一揭开桌盖,我的眼泪立马就会流出来。
我第一次因为我妈连续三天中午都炒青椒土豆丝哭的时候,她完全没懂我的泪点,还以为我在学校里受了委屈。我觉得自己每天辛辛苦苦地学习、做作业,唯一的乐趣就是中午吃饭,我在学校累了一上午,回家你就给我吃这个?
哭的次数多了我妈就明白了,从此之后我家吃饭都特别讲究,一家三口的最低配置也得三荤两素一汤,加一个客人就得加俩菜,这规矩雷打不动。平时跟周其吃饭,我向来是随心所欲,不曾想在魔法大厨这鬼地方,我多年坚持的原则被魔法打回了原形。我一时难以接受,仿佛又感受到了童年连续三天都吃同一道菜的委屈。
我愁云满面的样子让周其很过意不去。他把盘里所有的面都赶进我的碗里,还叫厨师加煮了一份红油饺子。我看着他就着几颗花生下白米饭特别过意不去。
看我吃不下,周其拿起筷子卷着凉面就往我嘴里塞。“你可别过意不去,我今天吃的这叫‘忆苦思甜饭’。我们这辈人没饿过一天肚子,不知道新生活的来之不易。你别说,我今天吃了这‘忆苦思甜’饭啊,思想觉悟又高了几分,我要是早吃上这顿饭,这学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哲学也就不会挂了,我感觉自己现在不用复习也能立马去补考了!”
周其趁着我每次咧嘴大笑的时候就把饭菜往我嘴里塞,我心满意足地做一个只会张嘴的智障。等我吃完,他才端起凉了的白米饭开始吃,边吃边说要是带了我妈的秘制辣酱就好了。我问他要不要问服务员要点酱油来拌饭,他摇摇手说算了,“按这大厨的黑魔法能量,加个酱油也得要不少钱,我现在的思想觉悟够了,不用再提高了,马哲补考及格就行,不用考第一。”
吃完饭,我们去坐了跳楼机、大摆锤、云霄飞车……每一个以前不敢玩的惊险刺激项目我们都排队玩了一次。
“一定得玩回本来,”我咬牙切齿地说,“一会咱再去‘鬼屋’探险,这回我得全程睁大眼睛到处看!一秒钟都不带眨眼的!”
一直玩到园区关门,我们才筋疲力尽、饥肠辘辘地离开。附近的食店大多关门了,我们兜兜转转来到一家电影院。熟悉电影院价格行情的周其这回终于有了财大气粗的胆子,一下来了个连点五桶爆米花的暴击。我们包里背着爆米花,手里搂着爆米花,嘴里还塞着爆米花,乐呵呵地走出电影院。
我们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蝉叫蛙鸣在夜里格外清晰。那时我和周其在一起已经有半年了,虽然他经常说喜欢我,可我一次都没有对他说过同样的话。我总觉得和他在一起是自己随意做出的选择。
可那一刻,我觉得不是。在夏季的夜风中,我用塞满爆米花的嘴囫囵地说:周其,我爱你。
尽管模糊不清,周其还是听到了。他突然顿住脚步,在我猝不及防的瞬间低头吻了我。
我手里的爆米花掉下来洒满地面,那是我唯一一次没有因为浪费粮食而心疼。我的心房被别的东西塞满了。
三
周其是北方人,我是南方人。按理说,我们的口味应该南辕北辙,但我们对于美食都很包容。记得有一次说带他去重庆吃一家要提前 5 天预约的火锅时,他足足期待了一周。
重庆是个山城,走路上下坡是常事。当我们从江边爬了八楼才发现刚到另一栋建筑的二楼时,我对这个极度混乱的城市充满了敬畏。重庆的地图导航对我们来说犹如天书,所以当迟到两个小时赶到火锅店时,我们一点都不沮丧,甚至还击掌相庆。
那家火锅店在一栋老旧楼房的负一层,因为低矮不透气,空气里的火锅味浓重醇厚。店里墙壁斑驳,灯管刺眼,塑料椅子散乱堆积。服务员急速穿梭于热气和食客中,不耐烦地应付着顾客此起彼伏的要求。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店,环境和服务这么差,生意却这么好。当火锅汤鼓出第一个泡时,我就迫不及待地丢了一份鲜毛肚。我边烫边给周其讲解“七上八下”——夹着毛肚放进锅里提起七次,放下八次,这样吃起来嫩脆爽口,既有嚼劲又不会太老。当我第八次夹起毛肚,往菜油碟里一蘸放入口中时,我突然觉得之前吃的火锅都白吃了。
那一晚,我们撑得每迈开一步,肚子内都仿佛经历了一个小周天的逆转。周其甚至感慨人类从攀爬的猿猴进化到现在,是一件多么伟大的壮举。然而今晚,他却心甘情愿退化成无法直立行走的生物。
由于撑得只能匍匐前进,我俩跟吸了大烟的败家子似的,在出租车上全程表演“葛优瘫”。
当时我想,这个世上,唯有周其与美食不可辜负。
四
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天,我和周其去校门口吃云南过桥米线。他在辽宁已经找到不错的工作,第二天就要踏上归乡的列车,而我则选择留在了大学所在的城市,继续扎根在父母身边,做一朵遥望东北的彼岸花。
米线店老板是正宗的云南人,我们这四年没少照顾他生意,每次我们都将米线汤喝个精光。汤底用骨头、母鸡混合云腿长时间熬制而成,揭锅的时候,周围路过的学生会排起长队。
每次吃米线我都要加好几勺油辣子,周其则喜欢原汁原味。因为去的次数太多,不用打招呼,老板就会按照我们的喜好放上作料。
心照不宣的我们相对而坐,吃着自相识以来最沉默的一餐。以前我们会交换对方爱吃的,我把里脊肉和玉兰片挑给他“抛砖引玉”,他把乌鱼片、火腿肉、豆腐皮、豌豆尖等挑到我碗里堆成小山。
可是今天我们谁也没有这样做,都安静地吃着自己碗里的东西,慢条斯理地嚼着每一个葱花,似乎拖久一点就能把时间拖成永恒。
那一碗米线的时间里,我想了很多。我想起周其每次在教室门口等我吃饭,他高高的个子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特别显眼。省去寻找他的时间,我们总能比其他同学更快地奔到食堂,错过抢餐的最高峰。我想起去西安的时候,他给我掰了满满一碗爱心形状的羊肉泡馍,等我兴高采烈地吃完之后他才告诉我之前上厕所忘了洗手。我还想起去游泳的时候,还没游 10 米我就饿了,要他上岸买凉面。我连点五碗,他双手没拿住,一不小心掉了两碗在游泳池。我们不仅遭到了其他泳客的怒骂,晚上还被管理员留下来打扫泳池……
我看周其一直把脸埋在碗里,忍不住提醒他:“喂,差不多行了啊,该告别就告别啊,地主家没有余粮啦。”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停下筷子,甚至根本没有抬头看我。
我以为周其离开后我会因为悲伤而短暂厌食,可后来发现自己并没有丝毫食欲不振的迹象。我依然过着每日五六餐的生活,早中晚三餐是每天的精钻项目,下午四点和晚上十一点是必加餐环节,凌晨两点是选加餐环节。只是我吃饭再也不像从前那样风卷残云了,而是非常慢,食物仿佛成了我探寻过去的一把钥匙,我久久地握着它,却再也不敢打开回忆那扇门。
我有时会独自回学校,云南米线的老板停业了,据说他受不了太多的离别。每次大四学生毕业的时候来向他告别,他总能比毕业生哭得还伤心。他把门面转租给了一家沙县小吃,我会在那里买一笼包子带到学校操场上。操场上踢球的迎风少年换了一批年轻的面孔,在青春中肆意奔跑。看台上坐着的看客还和以前一样多,可是再也没有人在这里吃干锅了。
毕业前吃的那次砂锅米线,是我以周其女朋友身份吃的最后一顿饭。
五
我和周其再在一起吃饭是在毕业两年后。那天我坐夜间航班出差去北京,空姐发餐之前,我先去了一趟卫生间,准备以最轻便的状态迎接即将到来的深夜晚餐。
回座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熟悉而庞大的躯体冲着我傻乐,“怎么的,来北方也不给我说一声,想一人去北京吃独食被我撞见了吧,瞧你这小家子气儿!”
“是啊,我来北京吸霾了,一会儿下了飞机你可别走,准请你吸个够,你要是跑了,可真是不把我们四年的大学情看在眼里。我相信你不是那样势利的人,别胃变大了肺活量变大了转眼就不认同学了!”
周其饶有兴致地望着我,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嘴唇翕动了几下,又选择了沉默。
我也没有开口,默默坐下,茫然地将头转向另一边。
过了许久,周其说:“下飞机后一起吃个饭吧,自从没和你吃饭之后,我觉得吃东西都没那么香了。”
“好啊。”我点点头,声音轻飘得如同窗外的云朵。
这次之后,我们两个又一起吃了很多次饭,到现在天天都在一起吃。
因为那天一下飞机,周其就向我求婚了。
而我,立马就答应了。
作者唐晓芙,报社编辑
编辑 | 李意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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