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90年代末,我在成都上大学,放假后和三个同乡兴冲冲地赶到车站,却瞬间被广场上密集的人群淹没。无端的恐惧和慌乱令人倍感呼吸困难,行李和方便食品堆起两座大山,翻过这一切,才能顺利回到家。那时,到我们县城的只有长途双层卧铺车,清晨出发,天黑时到;或者天黑出发,第二天清晨到。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春运。
我们四人挤在候车室的两把椅子上,车票售罄,想走走不成,回学校又不甘。不一会儿,我们就被几个票贩子包围了。他们看似不经意地询问去向,接着神秘地亮出那此刻仿佛泛着微光的车票,然后唾沫横飞地描述车站不安全,不宜久留,越到后面价格会越高……诸如此类的话。
比平日高出两倍的票价好像理所当然,但这显然超出了我们的承受范围,票贩子欲擒故纵,说手中的票本来就不够四张,如果我们要,他们还得再找人凑,然后就失去耐心一般,去问其他旅客了。
眼看那些肩扛手提着行李的旅客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我们面面相觑,焦灼无奈,只好各自把钱掏出来。凑够四张车票钱后,几个人身上总共剩下不到三十元。
我们被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一辆卧铺车停在陈旧的办公楼前。司机很凶,几乎是吼着叫我们把背包搁在车下的行李舱。车子摇摇晃晃出发时,暮色已经笼罩了蓉城的街巷,这时候适宜昏睡,仿佛一觉过去就是故乡。
然而,朦胧中,车停下来。车窗外,灯光耀眼,几间简陋的房屋外,还停着另一辆长途车。一群人围着吃饭,有人蹲在旁边抽烟,火光一闪一闪,周围空旷而陌生。我不想下车,但司机凶神恶煞地催促着,说每个人都得去吃饭,他威胁道:“一会儿,万一有人在车里丢了东西,那可说不清楚!”
我们刚下车,一个穿围裙的女人就热情地过来打招呼,说看我们就是学生,会给我们安排价廉物美的菜品,但是无论怎样都要花钱,不然司机不会发车……
我们无奈坐下,板凳冰冷而坚硬,不断有风从墙角灌进来,我们缩着脖子问,“是不是吃面要便宜点?”女人答:“没有面。”
不一会儿,她端来几个粗糙且有缺口的碗,里面盛着不知是煮熟还是炒熟的菜叶,零星夹杂着一点肥腻的肉丝,筷子参差不齐,留有陈年的旧迹。勉强吃完,女人要了我们二十五元钱,而当年普通的一碗面只卖一元。
回到车上,满是乘客们的抱怨,司机大声吼道:“吵,吵什么吵,人家饭店就不挣点过年钱了?”
而当那所谓的饭店被远远抛在后面时,车里还有人小声嘀咕,“倒霉透了,再也不要来这里。”也有人在低低地劝解:“忍忍吧,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买不到回家过年的车票呢。”
2
1998年春运前夕,达成铁路通车了,我的故乡就在这段铁路上。原以为客流分散,不会再为车票而紧张,然而事实上,火车的开通并没有缓解回家过年的艰难。那时有绿皮火车,还有闷罐车,有同学提前半个月就去排队买票,小小的,窄窄的一张,宝贝似的搁在文具袋的最里层。
站台上,早有人潮涌动,踮着脚,翘首期盼,一个矮瘦的女人搂着一堆旧衣服四下询问:“要不要占座位?十元钱一个位置。”我张开汗涔涔的手心,才蓦地发现,千辛万苦排队挤来的车票上只有车次和车厢序号,并没有座位号。
想到要站好几个小时,我心里发怵。那女人一边示意身后的男人收钱,一边小声叮嘱付钱的乘客:“车来了不要慌,给钱的人都有座位。”男人很快收了一叠钞票。
人群开始躁动,火车徐徐进站了。不到停稳,就有人慌张地往车窗塞行李包,有人在同行者的帮助下费力往窗里爬,那个矮瘦的女人已经非常灵活地从列车员身旁挤上车门。列车员只是拦住其他人检查车票,同时大声吆喝不要往车窗扔行李。女人飞快地把手里的旧衣服一一丢在座位上,自己不动声色地坐下。
陆陆续续有人挤上或者爬上车来,女人大声嚷道:“有衣服的地方不要坐,那是给学生占的位置!”“她是老师?”有人迟疑了,纳闷地问。等那些付过钱的男女老幼都找到了自己的地儿,先挤上来的人如梦初醒,女人早已经下车了。
整个过程前后不到两分钟。
车满了,先前占位的人很快明白,十元钱买的不是座位,只是有坐的资格而已,座位周围挤得没法伸腿。过道里不透风,卫生间关不上门,到处是人……人们把行李搁地上坐下,算是安顿了自己。
抱孩子的男人站乏了,他不停地跺脚,也只能把孩子从左手移到右手,车子摇晃着,他紧紧攥着行李架的铁条跟着晃动。后来,他发现行李架中间,有大件行李卡在那里,中间剩下一个很小的空间,便踮脚把孩子放到那里。他伸出手艰难地扶着,孩子的妈妈也挤身过去想扶孩子,却几次伸手都够不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不一会儿,那孩子哭着要撒尿,女人大约要抱他下来,正犹豫着,孩子已经尿了,偏着头避让不及的人骂骂咧咧,有人皱眉拿纸擦衣服,不停抱怨,但更多的人只是木然地闭着眼。
过年了,能如期回家,比起那些滞留在火车站的人来说,已经很幸福了。
车厢里渐渐停止了喧闹,狭窄的空间里,人们后背贴着,胳膊挤着,渐渐陷入昏睡的状态,只听得“咔哒”声单调地响着,听火车呼啸着越过山岗和原野。
3
我以为春运最难的莫过于买票、回家,却发现自己实在天真。有一年春运,回故乡的中巴车上,我包里的钱被摸了精光。
那次,本以为临近黄昏,乘客会少一点,但中巴车缓缓进站的时候,一群人蜂拥而上堵在狭窄的车门旁,我被人潮带动着挤进车门,人越多,心里越慌张,等费力挤上去才发现,车上的人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多。
这时,有乘客指我的挎包,我才发现,我的挎包拉链大开,而钱包早已不知去向!我恍然大悟看向门口,而刚才拥堵在车门口的人,早就一哄而散。几个和我一样挤上车的人都找不到钱包了。
回去后给家人讲被盗经历,表兄却说,“这不算什么”。
有一次,他看到车站外的广场上有卖花生的,比老家便宜很多,就想顺路带回家,趁过年卖炒货。表哥背后的大牛仔包没处寄放,便索性把它踩在脚下。周围人来人往,各人奔走在回家的途中,没人多看他一眼。
他跟卖家讲价,看成色,称重量,忽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兄弟抬一下脚。”
他想也没想就挪了一下,继续称那几包花生。该付钱了,才陡然发现牛仔包不见了!卖主以为他要变卦,“刚才你不是踩在脚下吗?”
表兄气急败坏,回想起自己专注地看秤那阵儿,有人叫他抬过脚,而自己竟然被人从眼皮子底下把包偷走了!
需要提防的,还不止是小偷。
2005年春运时,我在火车北站拿着一百元,排队买二十元一盒的方便面。那是一辆三轮车的流动小摊,只卖方便面和水,却生意爆好,围着一圈人等着买。
轮到我时,三轮车摊主把钞票捏在手里轻轻揉了一下,又举过头顶,“假的。”他说。
我吃了一惊,换一张,他揉了一下再递给我,“也是假的,还缺角。”
收回来看,我慌了神,怎么两张钱都是假的?
后面有人一直催促,我赶紧在钱包里选了一张最新的,自己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递给那人。他热情地笑着说:“姑娘,出门在外要小心!我们要是收到假钱,一天都白干了。”说完,他递给我四张二十的,又把泡好的方便面捧给我。
我肩上背着行李,手肘上挂着行李,小心翼翼地捧着泡面和零钱往候车室走去。吃面时,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掏出那四张二十,仔细一看,竟然都是假的!
待我再想出去找那三轮车摊主,人头攒动,哪里有三轮车摊的影子?事后想来,那些围着买面的人,究竟是和我一样的旅客,还是摊主的掩护呢?
4
另一件让我记忆犹新的事,却不是发生在我身上。
2013年,腊月二十九的凌晨三点多,我被持续震动的手机吵醒,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电话接通后,我才听出是高中好友打来的。她在电话里哭哭啼啼,话也说不清楚,好半天我才听明白,她被抢劫了!
我赶紧穿上衣服出门,寂静的夜里,除了偶尔的烟花砰然划过天际,我只听到自己扑通的心跳声。
驱车穿过大半个城市,远远看见一处路灯下,她双手撑着头颓然坐着。走近时,她还在哆嗦,她穿过几条街才走到这里,见了我就泣不成声。
好友刚从上海回来,回程的火车上,她遇到一个慈眉善目的女人跟她聊天,她们目的地一样,高中上学的地方一样,连说到的老师也有几个相同的,一见如故,共同分享自己带的零食。
火车快到站时,女人接了个电话,听起来像是家人打来的,她笑吟吟地说:“12点40左右到北站,还有一个妹儿一起,校友,先把她送回家。”我那同学正愁快过年了,晚上不好打车,没想到好运从天而降,感激得不得了。
下车后,女人带着她穿过满是出租车的广场。那女人没什么行李,就帮着同学拿包。女人一边打电话责备家里人停车太远,一边又解释说,“春运期间实行交通管制,附近实在没法停。”
这样说着,两人就来到一条偏僻的小巷。同学正有点不安的时候,女人就指着不远处树影下的一辆长安车说,“已经到了”。说着,她就迅速拉开车门,把同学推进去再飞快关上,自己却并没有上车。同学甚至来不及呼救,就被座椅后的黑手捂住了嘴,按住了肩。旁边也坐着人,看不清脸,只看到明晃晃的匕首。
他们摘掉她的戒指,把钱包翻出来,现金和银行卡倒在座椅上,问她密码。有两个人很快就带着卡去取钱了,回来时对车里的人点头示意,他们才把她推下车。
锃亮的匕首在夜里寒光逼人,同学被吓傻了,车子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她只来得及瞥到一个被遮挡的车牌。
遭抢后的同学身无分文,连装零食的包,他们都没给她留下。好半天,同学才浑身发抖地站起来。不知该往哪里走,直到有清洁工在扫街了,她才借来手机,不敢给父母说,战战兢兢地先给我打了电话……
我们找到附近派出所报案,可除了那个女人的相貌,她无法提供任何线索,笔录完以后,民警面无表情地说:“回去吧,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旁边的民警接着说:“年关了,出门不要轻信别人。”算是安慰。
几年春运过去,这场抢劫案依然杳无音讯。
5
最近几年,自打买了小排量的汽车,我以为就此避开了车站的喧嚣,也远离了奸邪的强盗。但春运的大迁徙里,麻烦事不止这些。无论是起个大早,还是趁饭点出行,都避不开高速路上的拥堵。回家三百多公里,每次早上出发,都要晚上才到达。
同行的小李开着一辆新买的宝马,我们跟在他后面,慢慢往城外开。起初走走停停还可以前移,到后来就直接在高速路上熄火停下。汽车的长龙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而后面还在不断延伸。
渐渐地,大家都下车来,看路况,相互寒暄,有人蹦跳着活动筋骨。我们也下车,把食物拿出来吃。
小李在车门旁点上一支烟,忽然惊慌失措地喊:“糟了,钥匙锁车里了!”我们都以为他在开玩笑,过去看时,发现钥匙果然静静地躺在后座上,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小李刚才在后座的包里取水喝,顺手把钥匙搁那儿,然后关上车门抽烟,车门自动锁上时,他已经来不及后悔。所有的窗玻璃关得密不透风,小李的老婆慌了神,不停地责备,说自己不开车,备用钥匙放家里的,现在可怎么办?
我们一分钟前还念叨着前面赶紧通行,现在却担心路通了,这路中间的车怎么办。于是,一边向110求助,一边把电话打到4S店,心急如焚,不知所措。
好在附近十公里不到有个小县城,交警帮忙叫来那里修车店的师傅开锁。等待漫长而焦灼,但开锁的时间很短暂,不到二十分钟,车门已经打开。“850元。”师傅蹲在路上收拾着工具,头也没抬。
“太贵了吧!”小李的老婆瞪着眼。师傅起身笑道:“不贵,过年过节的,我还跑几十里路哩!再说这是宝马,自然也要贵点,如果开那个车的锁,”他指了指我们的车,“只要一两百!”
“给八百吧,不能少了。”师傅说着,示意小李看向不远处的车辆队伍,这会儿,队伍已经在慢慢蠕动了。小李没说话,认命地掏出了钱包。
6
几天前,在惠州打工的姑妈打电话说,她终于回到成都了,我也跟着舒了口气。一个月以前,他们在网上购票,从惠州到成都的票很快就抢完了,慌乱中抢了深圳到成都的票,提前一天去的深圳,在火车站坐等到大半夜,又在火车的硬座上待了三十多个小时,耗时三天三夜。比这更糟糕的是,返程到惠州和深圳的都已抢光,只好选择了成都到广州……
比起雪灾滞留车站的乘客,腿上裹着塑料布的摩托车大军,在春运途中遭遇突发事件的回乡者,我们经历的春运都还算幸运。
四十天里,有二十多亿人在进行一次大迁移,困难再多,麻烦再大,所有人仍然执着地奔往回家的路,雾霾挡不住,漫天飞雪也挡不住。
来源:网易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