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钝重的敲门声响了几十下,总算歇了下去。男人从酒瓶子堆里爬起来,怯手怯脚的走到门口,缓缓将门把手转了半圈,推了条小缝。
“我找阿鬼。”
轻婉的询问响起,男人看见一双精致小巧的皮鞋露着轮廓柔润的脚踝,米黄色的连衣裙堪堪遮住膝盖,细瘦修长的手臂,从门缝里递来一支信封。
阿鬼打了个酒嗝,又揉了半天眼睛,这才看清少女清婉的一双眉眼。他扯过信封,点了点头,
“我以为房东催账呢……你进来吧。”
少女跟着阿鬼进了屋,不断打量着小酒吧。阿鬼随手拿了支烟叼在嘴里,拆了信封。那信纸很皱,像是被揉紧又展开过,上面寥寥几个字,有些潦草:
「阿鬼兄弟,发妻心儿,拜托你了。」
阿鬼愣住了,信上的字,让他醒了一个星期的酒。火机的焰窜出来,阿鬼没点烟,直接烧着了那信纸。
“你干什么!”
少女尖叫了一声,上去便要抢那信纸,阿鬼手肘一扬,把她格在身畔。那信纸转瞬烧掉了大半,被阿鬼一抖手扔在地上。
“诚哥出事了?”
那少女一愣,眸子泛红,“是。”
话音刚落,泪水已经坠了好几滴,砸在地上,炸出惨白的碎光。
两个人在渺小的火光前,默哀般安静了许久。直到那最后的字迹全变成了纸灰。
“没吃饭吧?”阿鬼说。
“没。”
“意面,行么?”
少女小手擦了一下鼻涕,
“加点午餐肉。”
“好。”
阿鬼走进吧台,拿了个火腿罐头,随手抄了把刀猛地一刺,歪了。
他苦笑了一下,为诚哥办完最后那件事,这只手抖了整整十年。
2
火光夹着刺耳的声音一闪即灭,锁头连着拇指粗的链条应声坠地,阿鬼攥着短刀,一脚踹开了火锅店的大门。
“他妈谁啊!”几个汉子叫嚷起来。李魁山一块五花肉凝在筷子上,其余的几桌人,全数站了起来。
阿鬼没说话,刀光一晃,守门的两个汉子便哭嚎起来,各人身上挂了道涌血的口子,从左肩直开到腰上。
等到几桌的打手奔了上来,阿鬼这才迈开步子,携着刀光一道银蛇似得穿梭在熊虎般的大汉之间。刀刃相交的脆响炸开来,每一声都干净利落;血柱一道道地迸射出来,画着弧线落在地上、桌上、火锅汤里;哀嚎声层层叠叠,渐次分明,在这火锅店里,演了场邪典主义的交响。
音乐声中,阿鬼丑脸上忍着笑,坐在李魁山的对面,身后那群凶恶的打手,已成了一群或站或躺,捂着伤口蠕动的舞者。
“山爷,社团变天了,您觉得谁合适啊?”
李魁山将筷子上的五花肉拄进酱料里,猛转了几圈才扯出来。
“梁虎。”
银光画了道月牙,抵上了李魁山的脖子,接着“啪”的一声,那块流油的五花肉落在桌子上,李魁山手里只留下了半截筷子。
“我没听见山爷。”
李魁山把筷子放下,叹了口气,“阿鬼,梁虎是我徒弟,做师父的难道帮着外人?”
“山爷,您倒是宅心仁厚,可梁虎仗着您的底子胡作非为!多少买卖就这么断送了?社团要是给了他……”
“你别劝了,”李魁山两个指头把阿鬼的刀刃拨开,从旁边又拿了双筷子,夹了块肉放进锅里,嘴里含着笑,“子诚杀我,单是因为关心社团?”
“不然呢?”
“我不死,子诚就算是做了龙头,照样拿不到我手里的货源。”
阿鬼一愣,悠悠叹了口气。他静默了片刻,缓缓把刀子放在了桌上。
“是,是因为货源,诚哥也是没办法,对不住。”
“黑道上的事,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你捅我一刀,我捅你一刀,都活着就是朋友,死了一个,另一个就是老大。”李魁山矮胖的身子往前挪了一下,递了一支碗给阿鬼,“一起吃点吧。”
两个人灌了几瓶酒,下了好几盘子五花肉,山爷手底下的打手坐在一旁包扎起来,呻吟声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碗筷和酒杯碰撞的声音,蒸气里晦暗的灯光。
一刻钟过去,李魁山终于停了筷子,咽了一口酒,“梁虎的命,子诚也要么?”
“他是大才,留着。”
李魁山笑了一下,“这就对了,能用就用,想上位,我的命够了。”
阿鬼把瓶里的残酒喝了干净,右手搭在了刀柄上,“山爷,该上路了。”
“哈哈哈,好。”
店里的打手又站了起来,却看见山爷抬起右手挥了两下。那群打手一愣,却仍站在那里,携着长刀死盯着阿鬼,身形像蓄满了力气的弓。
“都坐下!”那矮胖的中年人突然喝了一声,连在场资历最老的打手,也从未听过李魁山用这种口气发话。
李魁山缓了口气,“阿鬼,求你两件事。”
刀子被蒸气熏出了霜,被阿鬼的袖口一抹,又泛起了凛凛寒光。
“您说,阿鬼一定做到。”
3
小酒吧是阿鬼开的,偏僻,清净,酒水死贵,东西难吃,一天营业不超过五个小时。阿鬼那双手抖得厉害,做起饭来,真不见得比十岁大的小孩强。
其实当年随着诚哥的时候,阿鬼算是虎门数百人里头一号打手,可那是快十年前的事情了。
后来社团选新龙头,内定了梁虎接班,子诚看不过,暗地里做了好几位长老,事后封了消息上了位。而打那以后,社团里再没人见过阿鬼。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诚哥给的地址,让我来找你。他以前总跟我提起你,说你打架特厉害。”
“知道我在哪,他妈的不知道送点钱来。”阿鬼噎了一大口面,心里却没来由的燥得慌,灌了口酒才勉强咽了下去。
“诚哥怎么死的?”
少女被这问题一扰,餐叉停在半空中好一会,又放回了盘子里。
“我也不怎么清楚……”
“什么意思?”
“那天他早上出门,跟我聊了好多话,还使劲抱我……”
那叉子在盘子里搅动这,挑了更大的一团面来,“我说你是不是老了?他说是啊,然后他给了我一信封,说要是自己真老死了,我得来找你。”
少女笑了一下,抬眼看向阿鬼,“那天半夜的时候他打了个电话,一直跟我说对不起,说对不起不能照顾我了……我开始以为是他喝醉了,他那么厉害,哪用得着我担心……谁知道,他就这么老死了……”
“其他人?”
“全没了……”
少女嗓子堵了一下,呼了两口气,才又开了口,“我从九岁就跟了诚哥,快十年了。我知道他是黑帮老大,知道他能耐,可是我不怕他,只要我一哭……”
少女下巴一扬,笑容像十几岁的公主,“他什么都听我的!”
她眼里正泛起清泉似得波光,落在阿鬼身上的时候,却忽然凝住了。
她对面的中年人有些陌生。虽然仍是一副棱角分明的黑脸,却远没有诚哥利落。眉毛比诚哥陡了一些,眼睛却没有诚哥那么精神,皱纹比诚哥多,鼻子比诚哥塌,唇角,竟然还留着胡茬……诚哥从来不会有胡茬。
因为自己不喜欢。
少女收了目光,又低头吃起来,一口,两口,叉子卷起好几层面来,整个塞进嘴里,没嚼几下,又塞进一大块火腿。
“慢点吃。”阿鬼轻声说了一句。
那少女一愣,然后使劲点了点头,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抽了下鼻子,嚼了好几下才勉强咽了下去。她抬起头来,看见阿鬼已经停了筷子。
“你的午餐肉,能给我么?”
阿鬼把盘子往前面一推。
“谢谢!”少女睫毛上闪着光,弯成了月亮,“要是诚哥,会骂我是只猪。”
少女想笑一下,嘴巴刚勾起弧度,眼泪终于忍不住了。她用纤手盖住眼睛,泪水仍然透出来,呜咽着哭了起来。小酒吧里,只剩下阿鬼手里的烟雾,少女轻轻抖动的肩膀,窗子里投进来惨白的光。
阿鬼递了张纸过去。他不知道诚哥到底遭了什么劫难,但是无论如何,这少女是不能再回去了。黑道里办事,一条人命怎么够?
4
阿鬼拿着短刀,向着李魁山鞠了一躬。
“山爷,对不住了。”
数十个打手全数跪在地上,有的眼里全是凶光,有的已然哭出了声。李魁山四十来岁,有二十多年都在社团里卖命。许是他人胖,心自然就宽阔,便是和其他派系起了冲突,也是留人留面,待手下更如手足一般,是以在虎门里资历虽不是最老,口碑却好得出奇。
可惜在这虎门里,哪容得下羊一般的心肠。
“阿鬼兄弟,你答应了?”
“是。”
“好!好啊。”李魁山笑了,声音不大,却将所有人心里搅翻了,“动手吧。”
话音刚落,鲜红的血箭四射出来,浇灭了锅底的火。李魁山倒在桌上,杯碗和酱料洒了一地,碎裂的声响却被哭声盖了过去。
阿鬼面无表情,掏出手机按在脸上,“诚哥,办妥了。山爷有两件事求我。”
那哭声越来越大,阿鬼又举起左手塞住自己的耳朵,仍然有些听不清。
“是啊,就这两件事!行不行啊?”
他提高了声音,对着电话喊了一句,然后凝神听着下一句指令。他听见诚哥沉默良久,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沉着嗓子说了句话。
之后许久,阿鬼的手机却一直贴在脸上,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等到火锅店里的哭声都缓缓落了下去,才又开了口。
“非要……这样么?”
阿鬼的声音有些抖,数十个打手跪在地上,目光全落在这恶鬼般的杀神身上。
“知道了。”
阿鬼挂了电话,眼睛扫了一圈。诚哥的命令一点都不复杂,他却用了好几分钟才弄明白。
“诚哥跟我说,一条命,不够。”
说着,阿鬼手里的短刀,又化成了光。
5
“你们那屋子是人住的么?”少女提了个水桶,踉踉跄跄从内屋走出来。
“鬼住的。”
阿鬼叼着烟回了一句,那少女身子一抖。阿鬼噗嗤一声乐了,“要不我帮你收拾收拾?”
“不用!”少女白了阿鬼一眼,走到池子边把水桶倒了干净,又接了水。
其实阿鬼也怪不好意思的,酒吧的内屋自己住了有几年了,大部分时候是喝高了躺下的。那屋子地上是成百个烟头,枕边是一摞子轻武器的杂志夹着几本黄书,墙上是断了弦的吉他和穿了洞的手鼓,外加几张蜘蛛网。还真不适合活人住。
少女提着水桶又往内屋走去,裙摆湿了,脸上挂着委屈,在昏光里,却能透出二十岁的年纪里特有的纯白来。
“阿嫂。”
“干嘛?”
“委屈你了……”
少女正要关门,听到这句话回过头来瞪了阿鬼一眼,
“真当自己是鬼啦!”
少女抢了阿鬼的住处,阿鬼就每日睡在吧台边的长凳上。阿鬼每日酗酒,住床上住地上,倒也没所谓,少女却实在看不惯阿鬼的邋遢习性。把内屋装点一新之后的没几天,少女便开始对酒吧的布局指手画脚。
“就你这样的地方,给我钱我都不来。”少女灌了口柏龙,轻声打了个嗝。
许是经了变故,少女这几天酒量疯涨,刚来的时候还一股清纯温香的样子,这几天,每顿饭两瓶酒下肚,小酒吧的亏损越来越惨烈了。
“就你这样的娘们,给我钱我也不养。”阿鬼吃了口饭,却实在不忍心再开一瓶酒。
少女啪的一声把银行卡拍在桌子上,“虎门的账户,密码我生日。”
“你在逃难啊大嫂……”
“我他妈叫心儿!李心儿,你都三四十了你叫我嫂子!”
“心儿大嫂,你取了钱,人家就知道你还在这城里。”
“我不管,我要把你这酒吧翻修一下不然住不下去!没钱咱去买旧货!”
嘭的一声,阿鬼手里的酒杯被生生捏碎了。
“不行!你敢出这个屋!?”
第二天,阿鬼被心儿拉去了旧货市场。
两人掏了成堆的报废物件,加上阿鬼攒下来的各色酒瓶子,两三天的功夫,小酒吧从乡村游艺厅风格直接变成了美国西部。期间阿鬼的审美不断遭受着山崩海啸般的质疑,每次他都扬言再多挨一句骂立马亮刀子。每每到这时候心儿立时就能把双眼憋红,甭说一句话,哀痛、怨怒、惊惧、委屈,任何一种悲伤情绪都表达得淋漓尽致。
阿鬼叹气,心里的某样东西被砸的粉碎,又化成了水。他终于找到自己杀不了的人了。
“满意了?”他奋力换上新招牌之后,满头大汗地看向心儿。
“菜谱也得改!”
6
“那娘们,就这么没了?”梁虎喝问了一声,像是十步内炸了个响雷。十数个西服笔挺身材健硕的打手全低着头,活像一群巨型羊羔。
梁虎从兜里拿了把刻刀,轻轻推出了一寸刀刃。走到一个打手身前,将刀刃抵在那人胸口上。
“这一刻,我等了十年。”那刀刃猛地向下一划,那西服破了一道口,半晌,鲜血渗出来,在浓黑里开了暗红的花。
“虎门十年前就应该是我的。”梁虎往前走了两步,抬手一划,又一个打手闷哼一声,一模一样的地方,巴掌长的血痕。
“子诚杀了我师父李魁山。他这些年,风生水起。我这些年……”
两步之后,银光又窜了出来,比先前每一刀都凶狠。那打手终于忍不住,尖利地哀嚎了一声。
“……猪狗不如!”
梁虎向前一步,就划出一刀,没有一个人敢躲闪。只几步路,那刀已然的被血滴铺满,像毒蛇流窜的信子,像恶兽带血的獠牙。
“当年他要是杀绝了,就没人会知道谁做了李魁山。”
梁虎走到队伍尽头,声音里全是怨毒,一字一顿。
“可他没杀绝!”
他回过身,看向一众手下,八尺高的汉子们此刻全都微微颤抖着,却仍然挺立。梁虎死盯着缓缓涌出的鲜血,突然笑了,那嗓子粗粝嘶哑,比刀子还怕人。
“我突然想起来十年前那个打手,叫阿鬼,一个人杀了我师父李魁山和几十个个小弟。”梁虎浓黑的眉毛皱了起来,笑声没停,却化成了恶鬼般的狰狞。
“死的那些人,伤口,和你们的一样。”
话音一落,梁虎立刻收了笑容,
“一个不留,懂了么?”
说完他回过身,抬眼打量起这虎门龙头的宅邸来。这屋子上下两层,沙发桌椅布艺居多,大厅正中摆了套实木的HiFi音响,除此之外,再没有昂贵的物件。大厅尽头落地窗硕大透亮,被薄纱窗帘一遮,阳光仍然透了一大股暖意进来,整个房子透出一股温馨惬意来,除了地面上成片的血迹。
“以后这房子就是您的了。”
唯一一个没被划伤的打手走过来,堆了满脸的笑,露着老鼠似得板牙回了一句。
梁虎点了点头,缓缓走到落地窗前,抬手把窗帘扯了下来回身扔在地上,从兜里掏了个打火机,点燃了扔在窗帘上。
“我不喜欢,重新装。”
那窗帘点燃了,纯白的花纹陡然变成了扭曲的焦黑。梁虎在厅里缓缓踱步,不断念叨着,手里的小刀在墙上、桌案上、沙发上划着或大或小的叉。
“这音响是不挺贵的?”梁虎蹲在半人高的音响前面。
“这可是好货色。”
“哦……”梁虎凝视着那音响半晌,“没鸡巴用。”
他手臂一送,刀刃刺进了暗黄色的喇叭里,又转了一圈,方且拔出来,然后起了身,回头看向众人。
“今儿个,上哪喝酒?”
7
小酒吧的生意越来越好,进了些真的红酒,请了个不错的西餐厨子,心儿买了套挺不错的音响,放着蓝调,配着暖色的灯光,很有几分酒吧该有的情调。月余之后,她竟然发现门口停了几辆豪车。后来阿鬼取了一大摞现金,补齐了几个月的房租,要不是心儿拽着,这钱能直接摔在房东脸上。
“再赚一个月,把小店盘出去。”打烊之后,阿鬼把酒吧打扫干净,扯了一张椅子坐下。
“你有病啊?”心儿摞好碗碟,在围裙上潦草地擦了擦手,坐在阿鬼对面。
阿鬼看见那双手还留了些油渍,早已不复先前的白皙透亮,褪去了精致的手链和婚戒,如今连痕迹都消失了。她没有妆容,面色很是黯淡,长发盘在头上,只留了几根发丝悬在脸颊,有些凌乱。
“盘出去,弄点钱,带你离开这。”
“为什么?”
“心儿,你在逃难。”
少女低下头,咬着有些干裂的嘴唇,静默了好一会。
“对不起啊,连累你也呆不下去。”
“少来了您。”阿鬼站起身来,走到酒柜旁拽了一瓶红酒,“早想出去逛逛了。”
他拿了个开瓶器,废了半天劲嘭的一声拔了瓶塞,又携了两支高脚杯倒了三分之一,然后凝视着殷红的酒液,许久才又开了口,
“说来我还得谢谢你,我一直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十年了,只有这段时间……”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自言自语,“这段时间……嗯……”
娇嫩的声音接了口,“最有意思。”
阿鬼抬起头,发现心儿已将长发披散下来,解了围裙,露出了素净的米黄色连衣裙,精致小巧的皮鞋,露着轮廓柔润的脚踝。此时,正站在音响的旁边看着自己。
“对,最有意思。”
心儿低头泛起浅笑,然后音乐流淌了出来。
她缓步走到吧台,拿起酒杯呡了一小口,唇瓣在杯沿上染了朵食指大的花,再离开的时候,酒滴挂了嘴上,莹亮着嫩红温润的光。
“跳支舞?”少女把柔软手伸出来,将男人轻轻拉扯着,走到厅心。
两个人依偎着,在琴声的柔波里,缓缓旋转起来。穹顶洒下淡黄色的辉光,像温风里的落花,像被草叶打碎的光影,像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时,从门缝透进来的暖阳。
“我找阿鬼……诶你手别乱动!”
“啊对不起对不起。”
两人看着对方都是一愣,旋即又都笑了。在午夜僻静的小巷里,在没有风雨的角落里,像尘世里最普通的男女一样,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淡淡地相拥着。
“一直照顾我么?”
男人点点头,将少女放进怀里,旋转了半圈,
“不想?”
少女轻轻点头,有摇了摇头“不知道!”
她缓缓闭上眼睛,仰起头,将酒色的双唇,凑到了音乐中,对方的呼吸里。
8
这音乐,十年前阿鬼听过一回。
阿鬼杀了李魁山上下几十条人命,回到子诚家里的时候,血迹染红了半个身子。大厅里,虎门年轻的龙头正坐在沙发上,音响里放的,正是这曲子。
子诚不到三十岁,身形英伟,相貌俊俏,神情平和,谁也不会看出来,他刚刚灭了李魁山的门。
“这首曲子,很适合跳支舞。”子诚站起身来,端了两杯红酒走到阿鬼身前,“你没事吧?”
阿鬼没接茬,“我答应过山爷,放那些人一条生路。”
“阿鬼,我们是黑道。”
阿鬼愣了一会,抬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那第二件事呢?”
“他女儿……”子诚犹豫着,眼睛盯着酒杯。
“他女儿才九岁!”阿鬼猛然喝了一声,一双带着血光的眸子死死钉在子诚的身上,“我做的很干净,梁虎可以什么都不知道,她也可以。”
子诚低头想了很久,手里的酒杯缓缓晃动,酒液凌乱地翻涌着。阿鬼深吸了一口气,竟然低声央求起来,
“诚哥,我答应过李魁山两件事。不杀他的手下,我杀了。照顾他的女儿……”
“把她放在外地,不是更好?”
“谁照顾!?”阿鬼夺过子诚手里的酒杯,又喝了精光,“诚哥,是你杀了她父亲,你!”
子诚叹了口气,“好,把她带过来,我养她到十八。”
“然后娶她,照顾她一辈子!如果你死了,让她来找我!”
阿鬼回身走到门口,突然看向自己多年的老大,
“诚哥,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做事了,别变得和他们一样。”
9
“秦二,这特么什么地方?”梁虎抬眼扫着小酒吧,被长着板牙的打手带到了座位上。身后跟着十数个西装革履的汉子。
“这家特洋气,近来最火的。”
梁虎吐了口痰,“有妞么?”
阿鬼走上来,放了四五个菜单在圆桌上,“对不住,小店只提供饮食。”
两人抬起眼来,看见对方,都愣了几秒。
“你先去吧,”梁虎声音突然沉了下来,挥了下手,“我看看菜单。”
阿鬼微微躬身,托着餐盘缓缓走回吧台。他步伐很慢,酒吧里乐声慵懒,可他的手指却绷得死死的,血管隆起,像钢筋上的铁纹。
心儿在吧台里正挥动着手臂调酒,看了他一眼,一瞬间露出清晨似得笑容,又低下头去。忽然她手里的调酒杯慢了下来,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慌乱,赶忙又抬眼看向阿鬼。两步远的地方,她看见阿鬼利落的嘴唇有些夸张地开合,无声地说了一个字:
“走!”
突然一道流光从远处直射过来,在暖色调的灯光里,锐利得刺眼。阿鬼骤然转身,右手带了道影子,再顿住的时候,已然将那夺命的匕首攥在手里。
梁虎身边的一众打手全站起身来,右手携着小臂长的刀子。餐厅里的食客惊惶逃窜,桌椅碰撞和杯盘碎裂的声音,夹杂着尖叫,疯狂地涌出门口。
“阿嫂,”梁虎抬手指了下心儿,又将指尖一抖,“阿鬼……好啊,齐全了。”
一身西服的汉子猛然窜上来,像嗅到血腥的群狼,心儿想逃,却哪有出口。阿鬼撤了一步,后背死死抵住吧台,忽然腰身一弯,手臂转瞬间刺了四下,每一下都直插进一只手腕。
“别出来!”阿鬼喝了一声,迎面又是两道银光挥砍过来。阿鬼身子一侧,左臂抡了一大圈猛夹住袭来的刀子,右手奋力砸了两下,恨不得直接将匕首嵌进敌手的胸膛里。忽然他手上一滞,被刺伤的一个肥硕汉子竟然腾出双手,死死扣住阿鬼持刀的手腕,任凭凶刃在身体里搅动,仍不松开。
阿鬼的刀歪了,没刺中那汉子的心脏。
那秦二看准了时机,一步窜上,猛刺了阿鬼后腰,又立时撤出战团,站在一旁狞笑起来。
阿鬼吃疼,左手在吧台上抓了只餐刀猛划向那肥硕汉子的脖颈,鲜血激射出来,才觉得右手微松,正要撤出手来,后背上又中了两刀。
心儿惊呼出声,操起杯盘胡乱砸向一众打手,一时间响声大作,众人被这么一扰,下意识地躲闪了几下,刀刃竟然稍缓了片刻。
阿鬼趁着这时机骤然矮下身子横移了两步,刀刃狂刺,已然全无留手,招招直刺咽喉。这等杀招,便是歪了几寸又如何。
突然那梁虎几个大步冲入人群,夺过秦二的匕首,右手一横架住阿鬼,左手一瞬间刺了五六刀,每一刀都没入小腹数寸。
“阿鬼!”心儿大喊一声,顾不得众人的血刃,冲出吧台跪伏在阿鬼身上。那双小手紧紧按住阿鬼的伤口,可鲜血早已泛滥,直没到手腕。
“啧啧啧啧,”梁虎看着横竖躺了一地的尸首,整了两下衣衫,再看向阿鬼的时候,眼里多了几丝敬畏,
“十年前,哥几个杀不了你。”梁虎将刀子一扔,“可惜你这手,不想再拿刀了。”
阿鬼大张着嘴想要说话,却被血水猛呛了,咳了两下,伤口的血流得更凶了。
“你别说话你别说话。”心儿的眼泪滴进血泊,立时便散在了浓稠的鲜红里。
“看见了吧,黑道做事就是这样,”梁虎笑了起来,向仅存的几个打手炫耀着战功,又将凶狠的面目凑近阿鬼,“虎门第一硬手,你以为自己做得足够干净?我梁虎,照样能查到谁杀了我师父!”
他回过身拍了拍秦二的肩膀,“知道什么叫干净么?”
秦二谄笑着点点头,俯身捡起了地上的匕首,“杀绝。”
“对,”梁虎眼里全是赞赏,回身朝着心儿一指,声音戏谑,和着酒吧里悠扬的曲调,像是在唱歌,“杀绝。”
秦二走上两步,一把拽起心儿的长发,刀子映着暖光,抵上了修长的脖颈。
“别……”阿鬼含糊着央求了一声。
“什么?”梁虎笑着,走到阿鬼身前蹲了下来,“阿鬼你说什么?”
“她……”阿鬼用尽力气抬起右手,虚弱指向心儿,“是李魁山的女儿。”
梁虎的笑容一瞬间僵在脸上。他睁大这眼睛缓缓站起身来,看了看心儿,又看向阿鬼,似乎将许多事情都想清楚了。
“我师父的女儿?”
这句话一出,心儿全身一颤,满眼惊愕看着阿鬼。
梁虎的师父,阿鬼当年杀的虎门长老,正是自己的父亲李魁山。
阿鬼闭上眼睛,浑浊的泪水淌了下来融进血里,然后缓缓地点了下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心儿全身抖着,哽咽着问了一句。
“啊哈哈哈哈哈……”梁虎的笑声炸了出来,许久,许久都没停下。后来那笑声渐渐模糊下去,最后只剩下憋红的嘴脸和尖利的气音,似乎要将所有的气力都用上,嘲讽眼前这将死的罪人。
梁虎抹了一下眼泪,“你他妈在赎罪啊?”
一句话没说完,刚吸进去的空气又全被笑了出来。梁虎走到心儿身前,捏着她的两腮转向自己,
“阿嫂,不对,哈哈哈哈……师妹!”
心儿眼里已然空洞,泪水不住地流淌出来,却半点声音都没发出。
梁虎指了指阿鬼,“这个人,是你的杀父仇人,你的男人子诚,也是。”
说完他抢过秦二手中的刀子抛在地上,大步流星地走向酒吧的门口,一众打手赶忙跟上。
“今儿这酒喝的痛快!痛快!”
嘭的一声,酒吧的门重重地关上,一切又恢复了平静。轻柔的灯光,慵懒的音乐,和一地鲜血。
心儿跪在那很久,面上没有半点表情。两首歌之间的间隙里,她又听见身旁的男人微弱的呼吸,于是她抽了一下鼻子站起身来,走到里屋,翻出了药箱,又快步跑了回来,跪在阿鬼身前。
她的双手抖着,慌乱地翻出药水,绷带,止血棉,余下的药品被散落了一地。那绷带上的封条很紧,她想撕开,却无论如何也扯不断。扯了好几下,又用牙齿撕,她双手和头相互一拽,那绷带猛然散了,滚到了远处。
心儿愣了一下,眼泪又涌了出来,双手抓了一大把止血棉按在阿鬼的伤口上,却发现那棉团立刻被染透了。她赶忙又回头去找,突然想起要拨急救电话,于是双手在地上一撑就要爬起来,这时一直温暖的手,抚上了自己的面颊。
“对不起……”阿鬼的脸色已然泛起惨白,声音被血水浸得模糊不清。眼神似乎褪去了一生理所有坚韧、悍勇与凶恶,剩下的,只有浓浓的悔恨,和卑微的不舍。
“没事的没事的,”心儿用力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呜咽,颤抖着急促着,“你别死,你别死。”
她起了身,刚要挪动步子,米黄色的裙摆又被阿鬼拽住了。那力道很轻,轻得随时都能被挣脱,可是,心儿不想。那虚弱的拉扯像是一股旋涡,翻滚着荒谬的回忆和庞大的情绪,让她喘不过气来,寸步难行。
“为什么……为什么……”
心儿回过头看向阿鬼,哽咽着挤出两句话,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阿鬼你混蛋!”她跪倒地上,大声咒骂着将死的爱人,“我呢!我算什么!?”
“我算什么!”
阿鬼静静地凝视着心儿娇嫩的身子,他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的痛了,可心儿的斥责和哀怨,却明明是刺在自己心上。
“不能照顾你了……”
“不行!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阿鬼觉得心儿的哭喊声渐渐弱了下去,缓缓地,灯光变得恍惚而柔美,音乐变成了熟悉的乐段,他看见心儿站在唯一明亮的地方,将纤手伸出来,像是要跳一支舞。
阿鬼缓缓地吸了最后一口气,
“心儿,好好活着……”
那双粗硬的手垂在地上,阿鬼眼里的光,散了。
10
“心儿,别玩了过来吃饭。”
保姆把一桌素食摆在桌上,十岁的心儿抱着一只娃娃跑到了饭桌前,奋力爬上椅子。子诚坐在对面看着她,嘴角泛着笑。
“今天是你爸爸第一个忌日,饭前要祈祷。”
“知道啦,”心儿将两只手扣在一起,压着嗓子,脆生生的声音还是能让在场的每个人听得一清二楚。
“希望爸爸保佑心儿越长越漂亮,永远不被子诚哥哥欺负……”
子诚笑出了声,又赶忙憋了回去,清了清嗓子,“心儿,吃饭吧。”
心儿吃了两口,发觉这素食实在不如昨天的炸鸡块好吃,胡乱咽下去之后突然抬起头来,“子诚哥哥,今天上午,有个大叔站在窗口看我,看了好一会。”
子诚一愣,随即想到自己的私宅远离城区,几乎无人知道,能在这日子找过来却又不告而别的,只有一个人。
“吓到心儿了?”
“没有,大叔笑起来很好看。可我出去找,他又不见了。”
子诚呛了一口水,“他好看?”
心儿笑出了酒窝,“没有子诚哥哥帅……子诚哥哥,你认识那大叔么?”
子诚看着心儿眸子,清澈透亮,像一湾星空。他突然觉得当年阿鬼的安排,是对的。
“我认识啊,他是心儿的守护神。”
“守护神?”
“嗯,守护心儿越长越漂亮,永远不被人欺负。”
来源:@脑洞故事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