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伯庸
在西汉年间,有这么一个发生于长安和广州的爱情故事。
它隐没在大时代下的纷争中,只留下残缺不全的几段记录,女主角甚至连名字都不全。但这些片段却足以拼凑出一个充满戏剧性元素的故事:权谋、政争、亦敌亦友的情谊、执着的爱情、霸道总裁、苦情少年,十几年的追寻与成就、巧合与阴谋、亲情与欺骗,涂满悲剧的命运抉择……很难想象,一段从未经过民间修饰的史事,能够天然具备如此丰富的故事性。也很难想象,这么适合改编成各种艺术形式的故事,居然一直没能流传开来。它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故事框架,同时留下了大量空白可供创作者脑补。
可见史海浩瀚,总有遗珠。
这个故事,要从秦始皇南征开始说起。
大秦帝国在统一天下后,并没放缓扩张的势头。始皇三十三年,以任嚣为主帅的秦军攻克岭南地区,设置了桂林、南海、象三郡。任嚣被任命为南海郡的郡尉,号称“东南一尉”。
与此同时,五十万南下秦军士兵和一大批干部就地转业,投身到建设大秦封建主义建设高潮。
任嚣有一位最重要的军中副手,也转业成了南海郡龙川县的县令。这位副手和后世赵子龙籍贯一样,都是河北真定人,特别巧的是,也姓赵,叫赵佗。赵佗作为南下转业干部,做得有声有色。他曾上书始皇,迁来五十万中原移民,极大地改变了岭南态势。而赵佗也因此成为南海郡的第二号人物,地位仅次于任嚣。
说赵佗是南下干部,可不是我的创举。毛泽东在49年跟准备前往广东主持工作的曾山聊天,就问他说你知道赵佗吗?曾山说不知道。毛泽东说,这个人你一定得知道,他是历史上南下干部的第一人。
秦二世登基之后,天下大乱。任嚣起了异心,悄悄断绝了与中原的交通,准备搞个岭南独立王国。可惜他很快因病去世,临死前做了个英明决定,没把权力留给自己儿子,而是交给了副统帅赵佗。
赵佗忠实地执行任嚣生前的规划,先清洗了忠于大秦的官吏将领,出兵吞并了桂林和象郡,然后封关绝道,自称南越武王,定都番禺——即今天的广州,史称“南越”。南越的疆域极为广大,涵盖了两广加越南北部,赫然是一个雄踞岭南的大国。
南越国不理中原战乱,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本来很是逍遥。可等到汉朝建立之后,情况就变了。刘邦怎么看南边这个政权怎么不顺眼。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何况你们本来就是秦军后裔,理应臣服上继秦德的新王朝才对。
可惜那会儿汉朝初建,天子连四匹同样毛色的马都凑不起,再加上外有匈奴,内有一堆异姓王,没有余力南征。刘邦只好从政治入手,派使者过去劝说。
赵佗是个老油条,知道如今汉朝势大,对抗殊为不智,但也不愿意举国来降。他采取了一个折中策略,接受刘邦颁发的印绶,自称为汉的藩属,但坚决不允许汉朝干涉南越内政。
这是一个很务实的外交政策,既照顾了面子,也兼顾了里子。从此南越与汉朝互通有无,贸易往来频繁。
等到刘邦去世,吕后当权,她不知南越的厉害,搞了一次经济封锁,结果被赵佗狠狠地怼了回去,还趁机称帝,过了把当皇帝的瘾。一直到汉文帝登基,南越才和汉朝恢复联系。赵佗很聪明,主动去了帝号,自认藩属。
赵佗能屈能伸,能战能和,汉朝拿这只老狐狸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维持现状。
不知是因为赵佗很适合岭南气候,还是南越人民每天都给他续一秒,这位南越武王的待机时间超长无比,足足一百零三岁,从始皇七年一口气活到了汉武帝建元四年。
这什么概念?赵佗二十六岁平定岭南时,刘邦还没斩白蛇,等赵佗死的时候,刘邦的曾孙都登基了。
赵佗实在太能活了,结果生生熬死了自己的太子查尔斯——啊,不对,是太子赵仲始。他只好直接把王位传给孙子赵眜。
说到这个名字,还涉及到一段有趣的考古八卦。从《史记》、《汉书》开始,史学界一直认为赵佗这个孙子的名字是“赵胡”,这个认知一直延续到当代。到了1983年,考古队从南越王墓里挖出一方刻着“赵眜”的玉印,这才知道他的本名应该叫赵眜,“赵胡”是传抄错误,一错就是两千年。以田野考古订正史料,这是个很好的例外。
赵佗临终之前,叮嘱赵眜一定要继续执行既定对汉政策:“事天子期无失礼”。 潜台词就是,便宜话怎么好听怎么说,给够天朝面子,实质性好处却一点不能给。
可惜赵眜不像他祖父,性子比较软弱。邻国闽越国一看他好欺负,发兵前来攻打,赵眜慌作一团,不组织本国兵马抵御,反而去哀求汉朝来主持公道。
汉武帝一看,乐了,正愁怎么插手南越事务呢,刚一瞌睡就来了个枕头。他立刻派遣大军南下讨伐闽越国。不料两军还没接仗,闽越国就爆发了内乱,缩了。汉武帝派了个使者,对赵眜说:“你看,我替你主持公道了,闽越国也退兵了,要不你来长安表示一下感谢呗?”
赵眜本来都开始打点行装,但手下大臣死死拦住,说您忘记先帝的叮嘱了吗?您这么一去,万一被扣留,咱们南越就完了。赵眜一想,也对,对外开始装病。
可毕竟汉朝帮南越平了这么大的事儿,一味拒绝也说不过去。赵眜犹豫半天,说要不我派太子去走一趟吧,哪怕是当人质呢,也足够有诚意了。
于是,我们这个爱情故事的男二出场了。
他叫赵婴齐,是赵眜的长子,正牌太子。
赵婴齐当时应该是二十多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他已经娶妻生子,老婆出身于揭阳当地豪族橙姓,还生了个儿子,叫赵建德。
有妻有子,又贵为太子,赵婴齐的人生轨迹正冉冉上升。可父亲的这一个决定,把这一切给彻底打破。他必须要离开熟悉的故土,前往陌生的北方,在敌意环伺的长安当一个朝不保夕的人质。
可王命如此,赵婴齐没办法,只能告别妻儿,黯然北上。
出乎意料的是,当赵婴齐长途跋涉抵达长安之后,发现并没想象的那么糟糕。作为南越最大的敌人,汉武帝刘彻对赵婴齐的态度相当好,不但没当人质软禁,反而让他做了宿卫。
这个职位,可不是在皇宫当保安,它是一种荣誉头衔,代表的是天子的一种特别信任,非亲贵良家子不能任之,地位相当高。
比如韩王信有个曾孙叫韩嫣,男性,是刘彻的发小。皇上登基以后,他入了宿卫。江都王刘非对此各种羡慕嫉妒恨,哭着跟王太后打滚:“我不要做藩王啦,我要把封地都退回去,和韩嫣一样当宿卫啦。”
后来太子刘据被废,燕王刘旦见机上书,愿放弃封地,来长安担任天子宿卫。结果惹得刘彻大怒,以为这孩子觊觎帝位,直接把他的使者给宰了。
可见在当时,宿卫是一个政治风向标。赵婴齐能以藩王太子的人质身份,当上刘彻的宿卫,殊为难得,格外见宠。
赵婴齐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得到刘彻如此青睐,这个史书里没说。我猜的话,大概是因为年轻人之间会有共同语言的缘故吧——因为刘彻那会儿也才二十二岁。
无论什么原因吧,总之,一位雄心勃勃的中原帝王,一位战战兢兢的南越太子,本来应是敌人的他们,就这么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这份友情可不简单,因为赵婴齐在长安呆了足足十二年,差不多是和刘彻朝夕共处。
也许正是这一层关系,在这段时间里,南越国与汉朝的关系前所未有地融洽,政局平稳,商队和使者络绎不绝。(前往南越的使者中,有一个叫唐蒙的吃货,他也有一段很长的美食故事,不过与本篇无关,以后再讲。)
刘彻知道赵婴齐在南越有老婆孩子,把他这么一扣十二年与家人不得相见,内心也有点愧疚。更何况,他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刘彻有后宫可以解决,赵婴齐在漫漫长夜,咋办才好?
于是,刘彻决定在长安给赵婴齐再娶一房媳妇。
人选很快就决定了,是樛家的一个姑娘。
“樛”读作“揪”,本意是树干或藤纠缠在一起,后来引申为绞结、纠结、盘缠之意,《诗经》有云:南有樛木,葛藟萦之。同时它也是个姓氏。
这个樛姓很有意思,它出于邯郸,原本在史书里籍籍无名,很不显眼。可得益于考古成果,让这个姓氏一下子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在一件秦惠文王时期的封邑瓦书里,有铭文记载“周天子使卿大夫辰来致文武之酢(胙),冬十壹月辛酉,大良造、庶长【游】出命曰:去杜才(在)酆邱到潏水,以为右庶长歜宗邑。乃为瓦书。”
在同时期出土的一件青铜戈,上头刻有“相邦樛斿(游)之造”的字样。
综合这些铭文可知,这位不见于史册的“樛游”或“樛斿”,赫然是秦国的第一任相邦——也就是秦相,而且爵位高至大良造。一直到秦惠文王十年,才由张仪接替了樛游的职位。
这么一位重要人物,即使后世再没出过什么政界名人,家族至少还算是大姓名门。
有这么一个说法:在先秦时代,“樛”有的时候会写成“嫪”,著名的生理达人嫪毐,其实正确写法是“樛毐”。他之所以能迅速上位,很大原因是出身于樛姓大族的缘故。否则在那个时代,嫪毐光靠转车轮的异能,最多是养为男宠,怎么可能会封至长信侯,还能跟吕不韦分庭抗礼?
如果这个说法是真的,真不知道嫪毐覆灭的时候,樛氏一族是如何避开秦始皇的怨毒,顺利熬到汉代的。
扯远了。
甭管樛家跟嫪毐有没有关系吧,总之在汉武帝时代的长安,樛氏一族依然存在,家里颇有族人在朝中做官,算是个小世家,不至于辱没南越王的太子。
巧合的是,赵佗是真定人,和邯郸樛氏算是大同乡。赵婴齐作为第四代移民,这个选择从乡党角度考虑,也算是叶落归根了。
不过呢,赵婴齐要迎娶的这位樛姑娘,并不那么简单。
因为人家樛姑娘,已经有了初恋情人,是一个霸陵贵族少年,叫做安国少季。
安国这个姓氏,来自于刘邦的谋士侯公。侯公号称“天下辩士”,干的最有名的一件事,凡是下过中国象棋的都知道,就是划定了楚河汉界。汉朝建立之后,刘邦把侯公封为安国君。侯公后世子孙,遂以“安国”为姓。
也就是说,安国少季也是一位高干子弟,算起来得是红七代。从名字来看,可能还是这一代最小的孩子,备受宠爱,少年风流。(以上八字纯是脑补)
安国少季和樛姑娘怎么相识的,并没有记载留下来。不过司马迁特别八卦地记了一笔:“太后(樛氏)自未为婴齐姬时,尝与霸陵人安国少季通。”
一个“通”字,娱记口吻,跃然纸上。
司马迁和这一对情侣算是同时代且同城的人,私通这点事,他显然早就听说过。
司马迁知道,别人自然也会知道。汉代虽然不像明清那么礼法森严,可一个未婚少女跟别人私通,终究不是什么体面事。赵婴齐再怎么说,也是一国太子,面子很重要。如果是刘彻给他指婚,肯定会优先找一个身家清白的,不太可能会选樛姑娘。
所以,很有可能,不是刘彻指婚,而是赵婴齐先看中了樛姑娘,然后才去求刘彻指婚。
他和樛姑娘怎么认识的,史书里也没说。
放开脑洞猜测的话,也许两个人是在“街衢洞达,闾阎且千,入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的长安街头偶尔邂逅,惊鸿一瞥;也许是在“源泉灌注,陂池交属。竹林果园,芳草甘木,郊野之富”的杜、霸原上擦肩而过;也许在东郊的通沟大漕里泛舟同行,又或许是在上囿禁苑里的一次随驾游猎中,冠盖如云之间,赵婴齐看到了那一个明眸善睐的少女,正跟自己的情郎轻声说笑。
从那时起,赵婴齐被她深深地吸引住了,即使知道她名花有主也无所谓,哪怕要惊动天子,也要把她弄到手。
樛姑娘自己的态度如何,不得而知。不过也不重要。在那个时代,自由恋爱是天方夜谭。如果没有赵婴齐的介入,她也许还能嫁给安国少季,过完幸福的一生。但是现在,那位异国太子的灼热注视,让她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安国少季的态度如何,也不得而知,没人知道他是悲恸欲狂,还是隐忍认命。但以安国氏当时的地位,就算能硬扛赵婴齐,也不得不考虑到来自汉武帝的冷澈目光。
一个世家少女,一个贵族少年,还有一个异国王子,以长安城为舞台开始了一段复杂的三角恋。这三人之间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故事,那一对苦命鸳鸯又是如何抗争和妥协的,历史留给我们大量的空白。估计擅长言情的作者们可以脑补出二十万字来。
反正赵婴齐最终以霸道总裁的强硬姿态,击败了安国少季,硬是把樛姑娘给娶到了手。
很快樛姑娘变成了樛氏,并为赵婴齐连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叫赵兴,小的叫赵次公。至于安国少季,就这么消失在史书的视野中。
时光像渭水一样飞速流淌着。到了元狩元年,一封书信从南越国急入长安城:赵婴齐的父亲赵昧病重,希望他尽快归国即位。
赵婴齐哭着觐见汉武帝,请求回去,刘彻考虑到赵婴齐已经被洗成了亲汉派,让他回去即位对大局有利,便依依不舍地批准了申请。
既得了天子首肯,赵婴齐带着樛氏和两个孩子,匆匆离开了长安,南下而去。不知樛氏怀抱二子,望着渐渐远去的长安城墙,心里在想些什么。
这一队人日夜兼程,终于回到了赵婴齐阔别十二年的南越国都番禺。在那里等待的,除了病重的父亲,还有忠心耿耿的国相吕嘉、自己的正室橙氏和一个对父亲已毫无印象的大儿子赵建德。
他们早就知道樛氏的存在,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太子在外头十二年,确实该有人服侍他。至于赵兴、赵次公两兄弟,无非是让宗室多了两位公子罢了。最重要的是,赵婴齐终于回来,南越政局可以平稳过渡了。
赵昧很快于次年去世,赵婴齐毫无争议地登上王位,成为南越国的第三任国王。
新君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赵佗当年称帝刻的玉玺藏起来。这是一个乖巧的姿态,表示自己无意称帝,没有野心。南越国的人对此不觉意外,韬光养晦,不图虚名,这本来就是先王定下的策略。
然后赵婴齐做的第二件事,是上书武帝,请求把樛氏封为王后,儿子赵兴封为太子。
这一下子,整个南越国全都震惊了。明明橙氏在先,樛氏在后,他这么干,等于废掉橙氏,公开羞辱以揭阳橙家为代表的地方豪强。如果樛氏是汉室公主,还则罢了,可她明明只是个小世家出身,凭什么?
太子的问题,比王后还严重。赵建德贵为长子,太子之位本无争议。他在番禺十二年,多少官员、世家都在其身上投下资源,现在王上突然宣布太子是赵兴,这一下子打乱了整个南越官场的布局。
立长不立幼,这该是铁一般的常识。古来多少乱局,都是颠倒伦常次序所致。许多人纷纷提出抗议,可是赵婴齐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派遣使者前往长安,恳求皇帝的批准。
赵婴齐这么干,与其说是为了报答刘彻的恩情,倒不如说是故做恭顺,提防这位雄主日益膨胀的雄心。
在长安十二年,赵婴齐亲眼目睹了卫青、霍去病、李广、李息、公孙敖一个个将军纵马北上,亲眼听到汉军伏兵马邑、定朔方、出定襄的捷报,亲自感受大汉帝国对匈奴一步步从防守转向反击。他甚至还听说,博望侯张骞的特使,悄然潜入西南山区,在寻找去身毒国的路。
南越国的井底之蛙不清楚,赵婴齐却深知汉帝国的战争潜力有多大,更知道自己那位老朋友有多么热衷对外战事。
他看得出来,刘彻从来没有放弃对南越国的兴趣,只是现在还腾不出手来而已。刘彻对赵婴齐很有好感,但这一点都不会影响既定的大国战略。
要知道,他们两个,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二十几岁的小青年。感情会淡掉,热血会冷却,情怀会让位给残酷的现实。私人感情再深厚,也不敌国事权衡。燕太子丹和嬴政还是少时玩伴呢,到最后不也搞出一出荆轲刺秦王嘛。
赵婴齐无力反击,只能把姿态放得更低一点,以期能减缓对方的兴趣。
可惜,这种恭顺并没得到回报。刘彻对这位回到南越的小友表现出了强烈的关切,先后派遣了好几波使者,提醒赵婴齐:按规矩,你该去长安觐见一下了。
赵婴齐终于体会到了当年父亲的恐惧。这时他已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太子,已经品尝过了权力鲜美,怎么可能放弃这种随心所欲的生活,把这一切拱手相让呢?
结果他也玩起了花招,称病不起,坚决不去。
你看,我都把樛氏立为王后了,都把赵兴立为太子了,这去长安的事,就容许我敷衍一下吧?赵婴齐隔空对刘彻这样说,刘彻只是笑了笑,继续把头埋在对匈奴的战事奏章里。
南越国和汉朝这种和平而暧昧的关系,维持了九年。到了元鼎四年,刘彻决定不等了。
在这九年时间里,宿敌匈奴已经被打残,可以抽出手关注南边了。
刘彻又一次派遣使者,这次把话说的特别露骨,让赵婴齐尽快办理内附手续,按照汉朝体制内的诸侯王来处理——就差把“举国来降”四个字说出口了。
赵婴齐自然不肯,他故伎重演,把自己的幼子赵次公送回长安,充做宿卫——这招比他父亲还没诚意,当年送去的好歹是个太子。
刘彻接到报告之后,还没等做出决断,紧接着又一条消息传过来了。
赵婴齐死了。
赵佗大概是把后世子孙的寿命都吸光了。赵昧在位只有十五年,而赵婴齐比父亲更短,只有九年,便溘然去逝。
这一年,刘彻已经四十四岁。对于故友的离去,中年人有中年人的哀悼方式。刘彻迅速指派了一支特使队伍,前往南越。这支队伍的任务很简单,向赵婴齐的去世表达诚挚的哀悼,顺便催促接任者,继续履行先王“未竟”的内附手续。
为确保万一,刘彻还派遣卫尉路博德屯兵于桂阳,以便随时应对变动。
此时南越国内,正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情绪。太子赵兴继承了王位,成为第四代南越王。而其生母樛氏,也从王后变成了王太后。因为赵兴年纪还太小,所以暂由王太后摄政。
就这样,番禺城的最高权柄,便落入了一个北方媳妇手里。这让大臣、将领和居民们都有些不自在,当年强废橙氏的阴影还在,现在樛氏当政,这岂不是要变天吗?
他们还真猜对了。
作为一个长在长安城的邯郸人,樛氏对南越国没什么感情。她自然是希望能尽快启动内附,回归自己的祖国。当她听说特使抵达番禺时,不禁喜出望外,娘家人来撑腰了。
她在宫里接见了特使及其随从,一张张面孔扫过去。这支队伍里有负责宣旨的谏大夫终军,有负责安全保卫的勇士魏臣,站在最前头的,是特使本人……咦?那张面孔有点熟悉。
然后特使报出了自己名字,叫做安国子季。
我相信,在那一刻的王宫,一定陷入一片奇妙的寂静。
她跟随赵婴齐离开长安,已经过了整整十年;如果从嫁给霸道太子时起算,差不多要近二十年
二十年时间,不知是否足够忘记一个人。
樛氏本来觉得够了,可现在觉得,还是不够。
安国子季已经四十多岁了,容貌比年轻时多了几分苍老,但还能认得出。樛氏从来没想过,会在这样一个场合与初恋情人重逢。
我们无从猜度,选择安国子季担任这次出使任务,到底是刘彻刻意安排的恶趣味,还是安国季子自己自告奋勇,想要去见见阔别经年的旧情人。说不定两人当年偷偷立下什么誓言,即使要被暂时分开,最终也要在一起。
无论哪一个原因,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终于再度相见了。
以上场景是我的脑补,不过史实构筑起的人物关系,就是这么有戏剧性。
想想看,一对昔日被政治力量强迫分开的恩爱苦侣,时过境迁,此时竟以太后和特使的身份再度相见,整个画面充满了张力。司马迁写到这里,也是心潮澎湃,忍不住加了一句闲笔注脚,把两人的前史交代清楚:“太后自未为婴齐姬时,尝与霸陵人安国少季通。”
两个人的旧日情感、两个人的经历波折、两个人的现实使命,以及两个国家的命运,在这个特别的时间节点,就像“樛”这个字的本意一样死死纠缠到了一处,无法分开。
哦,对了,纠缠不休的,还有两个人的肉体。
这个也不是我的脑补,是司马迁的八卦之魂在熊熊燃烧:“太后中国人也,尝与安国少季通。其使复私焉。”
他们真干了。
两个人等待的太久了,连一个时辰都舍不得耽误。旧情复炽,他们谈着谈着国事,就谈上了床。樛氏不愧是嫪毐的后人,延续了樛家睡太后或者被睡太后的光荣传统。而安国子季终于也报了当年的夺妻之仇。二十年的守望和思念,发酵成了赤裸裸的欲望,甚至凌驾于国事之上。
樛氏和安国子季大概是渴望太久了,运动起来根本不加掩饰。很快这段私情就传遍了整个南越国,大家都觉得自己和坟里的赵婴齐一样,头上颇有些绿油油的。不满太后的声音,逐渐高涨起来。
樛氏也感觉到了危机,好在她现在有安国子季用各种“姿势”撑腰,决定加快推动内附之事。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不停地接见群臣,反复劝说内附汉朝的好处,最后连详细方案都拿出来了:“级别待遇比照诸侯王,三岁一朝,边关尽开。”
方案送到刘彻手里,他挺高兴,可还不满足,又修改了一版,发还给南越。这版内附方案,比之前的更加苛刻:南越要行汉法,用汉官,樛太后和赵兴尽快北上,让使者留下来镇抚南越。
对于这些要求,樛太后无所谓,她只想尽快把国家交出去,然后跟情郎双宿双栖。
真正感觉到不安的,是另外一位实权人物,国相吕嘉。
吕嘉是南越三朝元老,朝内遍布门生故吏,吕氏一族的男性娶公主,女性嫁王子,在南越国形成盘根错节的一股庞大势力,声望昭隆。
南越如果内附,吕氏的权势将遭受极大打击。所以吕嘉坚决反对樛太后的主张,数次进谏,都被驳回,开始有了反叛之心。尤其是樛太后和安国子季有了奸情之后,南越国人都聚拢到吕嘉麾下,把他当成南越真正的守护者。
南越王室与吕氏的关系,陡然变得险恶起来。
不除吕嘉,内附之事无法推行,可这个老东西实力雄厚,难以遽除。安国子季几次想去劝诱吕嘉,对方都称病不见,像乌龟一样缩了起来。
樛太后忧心忡忡,问情人该怎么办?安国子季到底是汉家儿郎,熟知史事,想起当年汉高祖在鸿门那场宴会,就给樛太后出了一计。
很快樛太后传旨,在王宫里举办了一场宴会,诸臣皆至。史书上记载了这个座次:赵兴面朝北坐,樛太后朝南坐,安国子季朝东坐,吕嘉等大臣朝西坐,俨然是个搓麻的态势。
吕嘉对这次宴会有所警惕,特意让自己的弟弟带兵,在宫外呆着。
宴会上其乐融融,觥筹交错。打过四圈之后,樛太后忽然起身,端起酒杯走到吕嘉面前,说:“南越内属,国之利也,而相君苦不便者,何也?”
这不是问话,而是动手的信号。只要汉使抽刀一涌而上,大事底定。可是樛太后朝旁边看去,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情人,居然怂了。
安国子季的性格软弱,当年在长安城,他被迫放弃樛姑娘,也没敢有什么言语。作为情人,他还算不错,可作为使臣,安国子季却行事瞻前顾后,缺少张骞、陈汤那种杀伐果断的狠劲。
他本来想动手,可以看到吕嘉的弟弟带着军队在宫外走来走去,忽然心生胆怯。杀了吕嘉,或许这些士兵会做鸟兽散,可更大的可能,他们会不顾王室权威,杀入宫中,把所有人尽数杀死。
敢不敢赌?
安国子季不敢,他跪坐在自己的案前,忐忑不安,游移不定。他敢真刀真枪地干太后,却终究不敢真刀真枪地干吕嘉。
站在吕嘉面前的樛太后怒了。
当年如果你稍微强硬一点,老娘就跟你私奔了。关键时刻,这个男人居然又软了。
吕嘉这时已经感觉到不对劲了,他起身打算离开。
妈的,你不动手,老娘自己来!
樛太后年少时,估计是一个豪爽彪悍的少女。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政治漩涡中遮掩着自己的性情。在这一刻,那个长安城外英姿勃发的女汉子,终于又回来了。
樛太后不再去看那个窝囊废情人,她亲自抓起一根长矛,朝着吕嘉凶猛地刺去。
自古太后怼权臣的戏码很多,但亲手抡矛动刀子的,可能只有樛太后这么独一份。
眼看吕嘉躲闪不及,就在这时,另外一个男人阻止了她。
他是樛太后的大儿子,南越国主赵兴。
赵兴回到南越国的时候,年纪很小。在接下来的九年时间里,吕嘉作为国相,跟这位太子相处很融洽,两个人感情很好。
赵兴为人幼稚,他不忍看到吕嘉被自己母亲杀掉,便出言阻止。他贵为南越国主,附近又有其他大臣围观,樛太后再彪悍,也知道此事不可为,只得长叹一声,放下长矛。
吕嘉撒腿就跑,跑出宫去跟自己的弟弟汇合,从此再也不肯去见太后和使者。
这一场鸿门宴的重演,连结局都一样。
不过吕嘉此时也没做好准备,没有立刻展开反击。他知道,赵兴是个好孩子,肯定不会为难自己,所以时间还算充裕。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里,南越国处于一种奇妙的僵持中。吕嘉到处跟大臣、将领串联,统合力量,几乎已算是明目张胆。
而樛太后和安国子季一方,却无所作为。
其实这么说,不够准确。樛太后还是很积极地拉拢各方,可是她和安国子季的私情已经传遍国中,国人普遍对她都不信任。她手里掌握的力量,根本不足以跟吕嘉对抗。
如果这个时候能借势汉使,此事未必没有胜算。可安国子季第三次让樛太后失望了。
安国子季既不利用自己的汉使身份去威压南越人众,也不及时与驻守边境的汉军沟通。他甚至还写了一封文过饰非的奏章,告诉天子,虽然吕嘉不稳,终非大患,一切都在国军的掌握中啦。
刘彻听信了这份报告,以为南越国会像熟透了的桃子,自动掉进自己的手里。他决定只派遣庄参带着两千人前往南越助阵。
庄参是个明白人,他直言不讳地告诉刘彻:“如果只是打算去友好接管,那么派几个使者就足够了;如果打算靠武力去干他们,两千人根本不够。陛下您这个计划太尴尬了。”
刘彻很不高兴。他判断南越国的局势,派两千人去正合适。现在你这么说,是怕死吗?于是他罢免了庄参,问还有别人想去吗?
这时站出一个人来,说:“我去!”
这人叫韩千秋,郏城人,担任过济北相。他慨然对刘彻表示,南越蕞尔小国,太后、国王都是咱们的人,只有吕嘉做做小乱,别说两千,陛下您给我两百人,我就能斩杀吕嘉。”
刘彻大喜,答应了韩千秋的请求,拨了两千人给他,还派了一位副手,叫樛乐——正是樛太后的弟弟。二十年的长线投资,樛氏家族终于等到收获的时候了。
从这个决策能看出,安国子季的报告,让中枢发生了严重误判。
汉军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南越边境,消息传到番禺,吕嘉当机立断,决定起兵。
吕嘉传檄各地,说国王年幼无知,太后又是中原人,天天被汉使睡,这个败家娘们儿还要卖国求荣,把咱们先王的好东西全都送给了北边的汉天子。很多随从,都已经被抓去长安卖为奴仆。这个女人只求自己一时之爽,却枉顾赵家利益,干她!
这一番宣传,彻底点燃了南越国人的怒火。大批军队、官吏甚至民众,跟随着吕氏兄弟的军队冲入番禺城,冲入王宫。
樛太后和安国子季眼巴巴等着汉军到来,没想到这个消息反成了自己的催命符。他们没有势力,没有亲信,只有汉使团寥寥几个勇士拼死抵抗,却无济于事。
一场乱战下来,樛氏、安国子季和赵兴都被杀死,汉使团全军覆没。
昔日长安城的一对情侣,双双倒在冰冷的南越王宫内。这里是他们重逢的地方,也是分离之处。不知樛氏死前,看着安国子季是欣慰居多,还是怨愤居多——他是个长情的爱人,却是个愚蠢的使者。
吕嘉倒没有篡位之心,他迅速把赵婴齐的大儿子赵建德扶出来,成为第五任南越国主,着手收拢人心。
至于韩千秋的汉军,吕嘉让开大路,故意让他胜了几场。韩千秋得意忘形,长驱直入,杀到番禺城四十里的地方,遭遇了埋伏。韩千秋和樛乐被杀,两千人全数战死。
吕嘉知道这只是一时之胜,不能妄想能与汉军对抗。他把安国子季的符节放进木匣子里,恭敬地送到两国边境,说了一通谢罪的好话,同时派兵驻守关隘,放弃幻想,准备打仗。
刘彻接到了败报之后,才知道被安国子季这个废人给耽误了。他叹了口气,说:“韩千秋虽然没功劳吧,好歹也有苦劳,算是军锋之冠吧”,遂封他的儿子韩延年为成安侯。
这位韩延年,后来也成了一位名将。天汉二年,他跟随李陵北征,以步兵五千抗击匈奴八万骑兵。后来在撤退时,他奋战而死,李陵投降匈奴,间接导致了司马迁下蚕室等一系列文化大事。
刘彻考虑到樛家姐弟,为了国事而死难,也格外怜惜,封了樛乐的儿子樛广德为龙亢侯。
至于安国子季,他未置一词,安国氏的族人也未得到任何抚恤,可见刘彻真气得不轻。
处理完这些内部封赏,刘彻决心把南越一次性彻底解决。樛太后和安国子季的被杀虽是悲剧,但给汉朝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开战借口。
一旦开动起战争机器来,大汉的力量是谁也无法阻挡的。当年赵婴齐最害怕的怪兽,终于要对南越国发动全力一扑了。
元鼎五年秋天,汉军正式开始对南越的攻伐。
这次不再是两千人的小打小闹,而是五路大军齐出。
第一路是卫尉路博德,他已被封伏波将军,率兵走出桂阳,直下汇水;第二路是主爵都尉杨仆,走豫章,直下横浦;另外还有南越的两个降将,分别进袭离水和苍梧。第五路是在遥远的西南,八个校尉带领巴蜀的刑徒和夜郎兵,准备沿牂柯江往下,进入珠江流域,直趋番禺城下。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打了整整一年,到了元鼎六年冬天,路博德终于打到番禺城下。吕嘉和赵建德连夜乘船出海,仓惶而逃,最终还是被抓住了。
路博德砍下吕嘉的首级,送回中原。汉武帝正好在汲县新中巡视,一听到这个消息,知道南越彻底完蛋了,大为高兴。他随手一指,把新中改了个名,叫做获嘉——获得吕嘉的意思。
而路博德这个“伏波将军”的名号,从此成为了岭南、越南一代的克星,日后还会有另外一个强者继承。
从赵佗称王开始,南越国一共传了五代,共九十三年,从此岭南疆域正式纳入中原体系。不过这一切,跟樛姑娘、赵婴齐和安国子季他们三个,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他们留下一段可以脑补太多空白的故事,鞠躬退场。
这个故事的结尾,就像是《百年孤独》的开头。许多年后,当樛姑娘面对吕嘉叛军的屠刀时,准会想起那个安国子季带他去长安灞桥看柳的那个下午。
最后说一段无关的小八卦。
《太平寰宇记》里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孙权称帝之后,一直惦记着南越国,据说赵佗墓里金银珠宝无数,只是不知下落。他派了交州从事吕瑜来番禺盗墓,找来找去,赵佗没找到,却稀里糊涂挖到了赵婴齐的墓里。
当时吕瑜从墓里挖出“珠襦玉匣之具,金印三十六,一皇帝信玺,一皇帝行玺,又得印三纽,铜剑三枚”。
玉匣其实就是玉衣,相当于是贴身棺材,珠襦是装饰了许多穿珠的短衣,一般用于帝、后以及诸侯的殓服。赵婴齐在死前,说不定还在期待夫妻有朝一日能够合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