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6年大学毕业后,我恍惚过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工作,处处碰壁,受尽了他人的白眼。
为此,我找工作慌不择路,什么工作环境、工作时间、工作性质统统不是问题。我需要的仅仅是一份工作,能遮人冷眼,挡人口舌。一天,我在某个骗子横行的平台上看到一则招聘信息:“话务员,每天工作八小时(需要加班),月薪五千,有压力有挑战。”招聘言简意赅,没有一句自我推销话语,我对这家公司萌生了好感,投了简历。
几天后,这家公司约我面试。公司在一栋稍显破败的写字楼里,办公室的气氛不太好,怨气很重,不时传来谩骂声,有些可怕。前台把我领到经理办公室,十分钟后,一个与我年纪相当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坐在我对面,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让我做自我介绍,也根本没有看我的简历。
他两手握着一只笔,看着我说:“你会骂人吗?”
“什么?”我心想,这算什么开场白。
“我问你会骂人吗?”
我确信没有听错,有些茫然地看了眼外面。我猜测这家公司的业务就是“骂人”,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些客户有被骂的需求,我完全可以理解,于是点了点头:“会,当然会。”
他转动手中的笔,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一动不动,上扬的嘴角让我不爽。“你得知道。”他停下手中的笔,“很多人在开始之前和你一样,信心满满地说当然,可当他们拿起电话的时候却如鲠在喉,哑口无言。骂一个陌生人并不简单,尤其是一个会反击的陌生人。你考虑清楚了吗?”
我一再表示能胜任这份工作后,他把目光放到了我的简历上,笔头落在我姓名那一栏,划了划,抬眼对我说:“恭喜你,你被录取了。”
入职以后,我发现这份工作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客户是一群在语言上有SM倾向的人,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正常人,只不过是欠了钱,而我们就是催债人,每天的工作内容是通过电话短信的轰炸,迫使他们尽快还钱。
经理将我安排在陆哥的座位旁边,陆哥热情地向我伸出了手:“欢迎你的到来,不过我们能不能做同事还得等一周后再下结论。”
陆哥向我传授他的工作经验:“按照话术手册上的要求应该是胆大、礼貌、专业。”他说着笑起来,摸着下巴:“书上学到的东西都是死的。我们公司的业务都是一些小额贷款,借款人是一些素质不高、爱贪便宜的人,说不上有多坏,但也不是你想象中那种好人。”
电话响了,他示意我听他说话。
“哦,周静同学,哦不,周静小姐。”陆哥看着我,脸上带着坏笑,“小姐这个称谓挺适合你的。”
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陆哥很快打断:“我X,你他妈还有借口了,你们名牌大学的学生就是口才好啊,欠钱不还还有理由,言而无信有理由,你做小姐的理由我也为你找到了:我爱慕虚荣,贷款买了苹果手机,还不上钱,只好去做小姐了,我真可怜。”
电话那头又传来了呜咽声,陆哥反而火冒三丈:“妈X,哭什么哭,自己贷款买的手机,现在知道哭了,买不起就别买,你们这帮人真他妈恶心。走出校门,看看哪辆车上有饮料瓶,多捡几个行不?别装纯,你们这样的女生我见多了,我告诉你,如果今天下午五点之前不还钱,我就告诉你爸妈,让他们看看宝贝女儿的真面目。”
陆哥挂了电话,怒气全消,意犹未尽地盯着一脸诧异的我:“不要一副这样的表情,如果你想干这行,我今天的模样就是你以后的模样。你不要有所谓的道德压力,就如我刚才所说,这些人也不是什么正经人,我们是在工作,不要多想。”
出于一个新人对前辈的敬畏,我懵懂地点了点头。
最后他说:“说多了也没用,总结起来就是声音要大、话要难听、坚持不懈。其余的自己摸索。”
二
我第一位客户是一名工人,贷款三千,逾期五个月,本息将近六千。我打电话前,反复默念台词,深吸一口气,拨出电话:“我是XX律师事务所的律师,高先生你是否记得,五个月前你有一笔贷款,后台显示你已经五个月没有还款了,是因为什么呢?”
“哦哦,你是律师哦,真厉害。”他明显是在讥讽我,“装什么蒜,你是什么狗屁律师,你们我都了解,我告诉你,我不会还钱,一分钱都不还。”随后传来电话挂断的嘟嘟声。
“你这样不行。”我回头时,经理正抱着双臂望着我。
他拿起电话提高声音,对我示范:“高先生是吧,你就这样急着骂人?我耐着性子和你说,首先我们是正规的公司,你欠钱会影响你的个人征信,也就是说你以后不能贷款买房买车,你都了解?如果了解,那我就直接一点,你这个人渣,有娘生没爹教的,什么时候还钱?你现在住在那里?老子砍死你,等法院的传票吧……”
电话是挂断的,砍人是扯淡,法院传票也是扯淡。这些老赖大多时候都处于逍遥法外的状态,他们所欠的款项会被定义为死帐,提高几个提成点,再打包给下一个公司。
经过一周的历练,我增长了见识,对新工作用匪夷所思四个字形容再恰当不过了。
一个大叔,欠了几百块钱,说自己不是缺钱的人,但讨厌欺骗,为了判断我是不是骗子,特意请了他的律师朋友查实了我们公司,才还上了欠款;一个小姑娘,声称自己被骗了,当时业务员说的利息没这么高,还说自己没有看合同;一个大三学生,帮室友贷款买手机,连本带息八千多,竟然同意了,最后他那个“富二代”室友一周后消失不见。
还有个脾气暴躁的无业游民,不等我开口就威胁说:“想死啊,敢打我电话,老子在深圳,你来砍老子啊!我叫你有来无回!”我通知他的父亲,老人家在电话里哀求我:“律师同志,你让他坐牢吧,多坐几年,我没这个儿子。”
我又打给他姐,他姐也是一个好人,给我忠告:“小伙子,你的气势不太适合做这一行,我弟弟是砍过人的,你要吓唬他还得练练。”
后来,终于让我逮到一个年老体弱的大爷,他儿子欠钱一万多,电话打不通,我只能找他了。
我吓唬他:“大爷,你儿子欠款数额巨大,恶意拖欠是要坐牢的。”
听筒里传来一股浓重的东北口音:“我不知道儿子欠钱没有,欠了也没法还,我们家里困难啊,有人出车祸了,实在没有钱还啊。”
“那你儿子呢?”我冷冰冰地问。
“去非洲修铁路了。”那个老迈的声音沉稳异常。
我心想,这个理由也太假了。“大爷,你要是想包庇,那就是害了他,你们家庭住址什么的,我们都有。三天之内不还钱,就会有警察上门,那时就不是还钱能解决的问题了,大爷你可考虑清楚了。”
这通电话后的第三天下午三点左右,大爷把钱还上了。
三
陆哥告诉我,干这一行,千万不要相信那些借款人的话。最好的办法是无论对方是否撒谎,一律视为撒谎,这样自己会好过一点。可怜人那么多,管不过来。
“再说,我们自己不就是可怜人吗?”陆哥扒了一口盒饭,凝视着我,“二十多岁,没学历,没背景,性生活靠手,赚钱靠吼,说不定我们比电话那头那个可怜巴巴的人还要悲催。”
陆哥的铁石心肠是被骗出来的。曾经有个中年男人向他哭诉,自己借钱是为了重病的儿子,外面欠了一屁股债,无力偿还。陆哥那时刚入行,一时心软,为他申请了停息减免政策,还打了一百块钱,这之后,那个人的电话就打不通了。
“不是一百块钱的事情。”陆哥擦了擦嘴角,“一开始我以为我和他们不一样,后来我发现在其他人眼里,我们都是一样的。我甚至更傻,他骗走了我的骄傲。”
“操你妈的,不是说今天还钱吗,钱呢?”身后的同事开始了下午的第一声怒吼。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厌恶这份工作的,或许一开始就很厌恶,只是觉得轻言放弃是一种懦弱。半月后,这份工作让我浑身难受。我害怕打电话,听到陌生人的声音让我胆战心惊,有时候我会把话筒放在远处,如果里面传来的不是诅咒和谩骂,我才敢凑近听。
我也讨厌和人对骂,我问候他的母亲,他问候我的父亲,我说要一板砖拍死他,他说要拿砍刀砍死我,我说他是一事无成的臭老赖,他说我是一个野鸡大学毕业的穷学生。相互伤害,相互发泄,痛苦伴随着快感,双向的强奸。资本家躲在一旁拍手称快:“瞧这两个傻X。”
最使我害怕的是那些真假难辨的哭诉。他们给你树立了一个人畜无害的形象,给你一千零一个贷款的理由,再列出一万个不能还款的理由,总之,每一个理由都无懈可击。
贫穷、伤病、不甘、无知、伤人的虚荣、无法填满的欲望,这些才是他们的尾巴,而我们的工作就是在提醒他们:“蠢东西,你尾巴露出来了。”
可我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也生活在底层,恻隐之心像开在心脏上的荆棘之花,有时,同情心站在道德制高点对另一部分的我严厉控诉。可我能怎么样呢,我得拿工资交房租,要吃十块钱一份的盒饭。那个趾高气昂的经理,每天拿着我的业绩单唉声叹气:“今天的款项还是差一点啊,晚上加班啊。”该死的加班,我只是一个穷屌丝而已,同情心这么贵我买不起,难道贷款买吗?
我也常常好奇,这个与我年纪相当的年轻人是怎么当上经理的。可能是因为他有蛊惑人心的能力,每来一个新员工,他就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极为俗气的机械表,一手抱着胳膊,一手五指撑开晃来晃去,为他们进行洗脑。
“年轻人,这里是寸土寸金的深圳,成功者的天堂,失败者的地狱,这就是残酷的现实,人吃人的社会。你不把他们榨干,怎么让自己茁壮成长。有同情心觉得过意不去?哦,什么年代了,收起老掉牙的道德观吧,这些东西已经过时了,听听那些精英是怎么说的:道德只是失败者的遮羞布。再说欠债还钱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他们是自主意识的成年人,白纸黑字的合同,借了钱给点利息不正常吗?拿起电话,用最锋利的话语,像尖刀一样把他们解剖,让他们无地自容,让他们痛哭流涕,直到他们把钱打进我们的账户。”
这样的言论他不厌其烦地重复,一批又一批的新人听着他的教诲,指导自己的人生。这真是一个糟糕的世道,好人沉默不语,混蛋高谈阔论。
四
我恨透了这份工作,准备干完一个月拿到工资,就立马走人,可最终还是没能干满一个月。
辞职前的一个下午,我在电话里催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还钱,她说她离婚了,带着一个三岁的女儿,钱不是她贷的,是她前夫,前夫是个无耻的混蛋,骗光了她的钱,还和别的女人跑了。
“钱真不是我借的。”她声音凄切,“我欠了一屁股债,都与我无关。”
“我同情你也相信你,可法律是无情的。你要还钱啊,不然你要坐牢的,他是拿你的资料贷款的,你懂吗?”
“可是我没钱。”她又凄惨地哭了起来。
“没钱就去借,借亲戚朋友的,不然利滚利你以后就还不清了。”我吓唬她,“想想你的女儿?你如果不还钱就要坐牢,你这是诈骗知道吗?”
“我没有钱!没有钱!”她歇斯底里地嚎叫。
我果决地打断她:“别他妈叫了行不行,我烦透了你们这些可怜的混蛋,你这是自作自受。你男人借的钱你就没有花?花钱的时候想什么去了?现在哭给谁听,没人可以帮你,你知道吗?不管怎么样,尽快还钱。我们公司已经给你发律师函了,你看着办吧。”
电话那头沉默,过了一阵,我隐约听到了呜咽声,还听到小女孩在叫妈妈,我的心揪了一下,听到一声伤心欲绝的哭喊。我挂上电话,十分钟后,当再次拨通她的电话时,她带着哭腔求我:“能不能分期还款,我真的没有钱。”
“不行,”我说,像个冷血动物,虽然她说的办法是可行的,但根据公司规定尽量要求客户一次性付款,“还不了就等着坐牢吧,早点把女儿送人,别害了她,知道吗?”
挂断电话后,我有些后悔,心想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是不是有些过分。半小时后,再次拨打她的电话,无人接听。我有些担心,脑海里出现新闻里那些因为绝望而跳楼的女人。我又打了几个,还是无人接听。
我有些急了。陆哥叫吃饭,被我推辞,我感到恼火,万一她想不通,我以后怎么面对自己杀人犯的身份呢,我拿自己的手机给她打了个电话,等了十多秒,有人接通了电话,我绷紧的肌肉松弛了。
“喂,你好。”她仍在抽泣。
是她的声音。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世界的美好。
“是我,我之前的态度有些恶劣,我向你道歉。现在你听我说,如果你真的无力偿还的话,还有其他办法。”
她向我表示感谢,还担心这样会不会影响我的工作。我告诉她,我马上要辞职了,并且早就有这个打算。我问她有没有骗我,她说没有,我选择了相信,因为我能感觉到自己的骄傲还在。
那天下午,我走进经理的办公室,提出辞职。他抱着后脑勺,靠着座椅,对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我早就知道。”
作者刘起云,自由职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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