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道和草丛中，众生皆平等

那些江湖旧梦，终于变成了无差别宣泄。

一

我的远房表哥，已年过四十，在中俄边界小镇内讨生活。

他每日日常，便是开着破旧面包车，沿江边疾驰。界江浊流滚滚，江水中时常裹挟着大块冰雪。

和东北许多贫寒家庭一样，他的生活乏味可陈，日子黯淡无光，未来混沌无知，最切实的心愿，不过是攒钱换台新面包车。

然而他年轻时的举动，曾震动整个家族。

16年前，他辞掉工作，宅在家中，立志做一名《热血传奇》职业玩家。虚拟世界中，藏着他对生活全部狂想。

当然，他很快被那个世界甩出，并被拽回到冗长且沉重的现实生活中。

往事如幻梦，在酒醉后一次次提及：

从哈尔滨连夜开来的豪车，驶进破旧的街巷，车内下来戴墨镜抽女士烟的高个少妇。

看热闹的街坊挤满客厅，少妇检查完屏幕上的裁决宝刀，直接拍下5000现金。

他恍惚难言，少妇以为价格不满意，直接又砸上2000现金，房间内一片咂舌声……

他每次讲述时，都难掩欢快，口中每一个字符都有魔力，直接勾连着青春。

那是整整一代人的互联网青春。时至今日，数以千计的私服上，传奇的故事仍在延续。

那些早已不再年轻的玩家，依旧愿为情怀买单，每年贡献着过百亿的流水。

哪怕沙巴克寂寥无人，哪怕屠龙刀俯首可拾，他们仍愿意操纵屏幕上的小人，投身荒野，一刀刀斩着时光。

粗糙的画面，恰如模糊的回忆，致敬着遥远的纯情时代。

那时的网络世界荒芜粗犷，线条原始简单。网络游戏多按时间收费，装备按概率掉落。

这意味着，只要你有足够多的时间，或者足够好的运气，就可以获得游戏世界的成功。

即便你是现实世界的失意者，但在游戏中，或许你就能成为城主、大侠以及神魔。

人生洗牌重来，这是网游最原始的诱惑。

二

网游的纯情时代，短如白驹过隙。

传奇火爆全国时，有个叫史玉柱的安徽玩家，花重金从一个温州网吧老板手中，买来了他所在服务器等级最高的号。

然而，他登陆后刚出城，便被虐杀在荒野中。

他愤然问陈天桥，陈天桥告诉他“装备更重要”，于是史玉柱又花了一万元买来顶级装备。

潘多拉的匣子至此打开。

两年后，史玉柱进军网游界，带来一款粗糙作品，名为《征途》。

刚刚用脑白金席卷完中国的史玉柱，将《征途》海报贴进每一座三线城市网吧之中。

网吧厕所小便池上方，《征途》的女武将妩媚多情，宣告网游从此免费就能玩。

这极大吸引了许多为月卡发愁的小城青年，他们怀揣着武侠梦，投身征途江湖，然后很快沦为炮灰和肥料。

最开始，没人看好《征途》，它用了一个过气2D引擎，人物矮胖变形，服务器卡顿缓慢，除了不用再为时间付费，没有任何优点。

然而，史玉柱很快让大家明白，画面不重要，卡顿不重要，用金钱碾压别人产出的多巴胺才最重要。

在《征途》，一切都可以充值购买，装备可以购买，官位可以购买，名望可以购买，主宰你游戏之旅的不再是运气，而是人民币。

整个游戏系统无时无刻不在挑动战争，人与人的战争，国与国的战争，虚荣和仇恨如同黑洞，吸纳你不停投入。

只要充值达到量级，你就是猛将，你就是高手，你就是君主，而那些坚持不愿花钱的玩家，则是鼓掌的群众和试刀的原料。

征途网络公司因此在纽约上市，史玉柱以数百亿身家重回富豪榜前列。

自此之后，时间收费型网游近乎绝迹，一切向钱看齐。

没有人愿再花时间在游戏世界闲逛，取而代之是一键自动寻路；没有人愿意仔细阅读游戏的主线剧情，NPC的对话变得越来越机械简单。

一切都在拼命简化，最后只留下充值的按钮。

虚拟世界的秩序，依旧由现实世界的规则主导。无论游戏的主题是什么，服务器最后的王者，一定是财力雄厚之人。屌丝无从逆袭。

所以并没有什么第二人生，你虚拟世界的幻梦，不过是将现实披上一层魔幻外衣。

三

史玉柱的《征途》公测那年春天，暴雪的《魔兽世界》刚进入中国。艾泽拉斯世界保住了一点游戏的纯粹，部落和联盟的故事也延续至今。

《魔兽世界》的前置游戏叫《魔兽争霸》，《魔兽争霸》自带地图编辑器，美国玩家羊刀，参与编辑制作了著名RPG地图Dota。

后来羊刀出走制作组，合伙创办了拳头公司，公司推出一款游戏，也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LOL。

腾讯代理了LOL，后来干脆收购了拳头公司，LOL的游戏模式和玩家基础，被搬到自家手游中，成就了《王者荣耀》。

LOL刚进入中国时，便受玩家追捧。他们早已厌倦了在金钱网游中充当看客，更希望能有一场相对公平的对决。

无论是LOL还是《王者荣耀》，充值可以让你拥有更漂亮的皮肤，但并不能让你碾压对手。

在LOL和Dota培育了多年游戏基础后，借助巨大的流量，《王者荣耀》成为现象级网游，全民各阶层，终于在虚拟世界开启了一场史无前例的乱斗。

无论你是明星、富豪还是官员与学生，在河道和草丛中，众生皆平等。现实世界壁垒森严，但虚拟战场上，你总有机会做片刻胜利者。

紧绷的现实世界，轻喘口气，哪怕是虚拟的宣泄，也好过没有出口。

从这个意义上，网游不应被批判，即便是现实世界的投影，它也已承载过多。

来源：摩登中产 微信号：modern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