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哪一部香港电影,像一种譬喻,最能传达香港这座海市蜃楼的情念、身世与怅惘,那么比起周星驰的无厘头与许鞍华的家国怀旧,它更像是徐克“徐老怪”1993年的《青蛇》。
如果有哪一部香港电影,在数码时代到来之前,用最粗糙的道具,最省钱的镜头,于市声扰攘、寸土寸金的港岛,在人仰马翻的紧迫时间里,拍出最古典,最动人的江南烟雨,那它一定是《青蛇》。
最后,如果真有哪部神怪武侠电影,可以满面的浮尘,满腹的经伦,在俗言佛,丝丝入理,那么它可能不是胡金铨的《空山灵雨》和《侠女》,更不是李安的什么虎和龙,它还是《青蛇》。
这部改编自李碧华同名小说的电影,当年行的是霉运。除了1994年香港电影金像奖的音乐、服装、艺术指导的提名之外一无所有,在大陆放映时更是被删得七零八落,除了那个人人耳熟能详的《白蛇传》原型还在,徐克想表达的理念在当时几乎无人能懂。留在记忆里的,可能就是大片大片的荷花与粉色的轻纱,陈淑桦柔媚入髓的歌声,白蛇王祖贤的艳容,青蛇张曼玉的身段,戏装式的铜钱头(新版《红楼梦》的造型之祖),赵文卓演绎的史上最帅的“法海”,以及道具拙劣却效果惊人的“水漫金山”。
然而奇怪的是,看过它的人,一定不会轻易将它忘怀。在2011年一次电视访谈中,徐克惊讶地发现,“观众最爱影片”得票最高的,不是他最得意的动画《小倩》,也不是号称新武侠电影巅峰的《新龙门客栈》和大热东南亚的《倩女幽魂》,而是这部命途多舛的《青蛇》。这是徐克电影中最奇特的一部。直至今日,网上还充斥着对《新龙门客栈》和《东方不败》的痛快酣畅的评论,却鲜有人能说透《青蛇》。它的美令人过目难忘,它的意义却被无限贬低,吉光掠影处处萦缠,却缺乏舆论的关注和理论的提取,只能成为人们的心头私藏。
也许连徐克自己也不知道,《青蛇》及它的命运所映射的,正是香港本身。苍凉与伧俗并肩,妖媚与浮华成双,无厘头的《大话西游》也好,劳碌命的《桃姐》也罢,在近代史上被撕来扯去、“花果飘零”的香港人心心念念的,始终是那个“我是谁”的老问题。电影说了五十年也说不清,更何况,中间还有一个“1997”。
讨论香港电影,永远不变的“梗”是“97迷思”。而“前97”的三十年,是香港电影最好也最坏的时代,好到连海外的黑社会也忙着抢占电影市场,坏到从刘德华到刘嘉玲的半数一、二线港星都体验过被手枪逼着拍电影的滋味。如今,只见港人的名字纷纷出现在大陆电影的字幕中,整个香港电影的“大逃杀”使过去的辉煌越来越像神话,所以许鞍华一年比一年热,所以周星弛这个“没文化”的导演也成为大学院墙内“政治无意识”、“文化研究”理论的讨论热点,所以踩着“97”的尾巴尖儿出道的彭浩翔,戏仿《无间道》拍出港式无厘头的《大丈夫》,遥致当年的辉煌,片中的曾志伟说:1983年,我们一帮兄弟初出茅庐,出去玩,到底经验不够,每三次半要被老婆抓包一次,1993年,我们遇到了九叔,他说一定要小心,我们跟着九叔,从尖沙嘴玩到铜锣湾,还玩出了香港,多开心。可是好景不常,1997年……”
就像《青蛇》一样,前97的香港逐渐远离我们,成为一个失去了温度的季节。我们只能通过一些模糊的影像、一些暧昧的文字,来触摸那一代香港人的回忆。
参考陈冠中先生的话,战后出生的这一代港人,深幸赶上了“王纲解纽、人心不古的颓废好年代”,从50年代到70年代,海外当它是竹帘低垂的中国大陆的了望站,大陆则当它是运输消息的中转台,港人可乐得轻松,在台海两岸政治烽烟之外,一心一意赚钱。大英殖民地政府的统治“无民主,有自由”,无形中竟让出了整个上层建筑的文化空间。有这样的环境,50年代出生的徐克们,得以撒着野茁壮成长:当他们男生金庸女生亦舒时,彼时的大陆女青年,还要再等十多年才能公开为安娜•卡列尼娜伤春悲秋;这一代港人1971年看张爱玲小说不算早,这一代港人从彼时虽然处于“戒严”状态但文艺出版却意外活络的台湾那里汲取营养,这一代港人都是20年代出生的李嘉诚和何鸿燊的儿子,信奉着所谓“can do精神”、港式精明和效率,口虽不言,心中雪亮。
这样的香港,让才情出头,也规束着才情,混淆着才情。《青蛇》的班底就是如此:“天下言情第一人”李碧华做文字,新武侠一代宗师徐克用镜头,笑傲香江的一代词人黄霑偕同新锐音乐人雷颂德打造音乐。这伙人在武侠神怪、市井俗情中结盟,可细细辨来,徐、黄和雷才是同道,金庸和李碧华却是另一类。
纵观香港黄金时代的影视作品,至少有三分天下属于金庸和李碧华。然而平心而论,这两位的小说都算不得上佳:前者在家国历史的大皮囊里填充的是对女性的贫乏想象,后者娴熟地运用港岛人喜欢的“飘零”“无爱”的命运,左右逢源地玩弄着尖酸与辛酸的辩证法。可是香港人就是乐此不疲地改编这二位的作品,有的更好,有的更糟。倘若没有徐克、黄霑(作词)、顾嘉辉(作曲)多年来“铁三角”的演绎,金碧二人在人们记忆中的印象,尚不见得“经典”到如斯地步。差在哪儿?且看他们如何谈佛论道。
不像台湾人,香港人不信佛,就是信也是迷信居多,鬼魅狐仙、旁门左道、四柱八卦,多一尊菩萨不多,少一个活佛不少。可是香港“前97”的文化人,确实比台湾人还爱说佛。那首“97名曲”《皇后大道东》里,罗大佑嘴角讽刺地一勾,“色即是空啊空即是色”,为《青蛇》作词的黄霑更不必提,“留人间几回爱,迎浮生千重变,与有情人做快乐事,未问是劫是缘” ——把很低的东西抬得很高,这是黄霑的调子,如果登高跌重,就是李碧华的调子。
尽管李碧华仍是编剧,但1993年的《青蛇》,其实是徐克和黄霑搭出的戏台。李碧华谈佛,下笔无章法,而这两人却知道,白蛇故事的根,原本就不是神魔故事,而是桩佛学公案。
不信,就从李的原著说起。这位大家族出身的香港小说家,一向以其颠覆性的“故事新编”闻名,《潘金莲之前世今生》《川岛芳子》《霸王别姬》皆然,《青蛇》亦如是:万年陪衬的丫鬟小青一跃而为第一人称主角,冷眼旁观着姐姐、许仙、 法海轰轰烈烈斗法谈恋爱,直到自己也掺和进去,演出了一场四人八脚的闹剧。小说对情对义、对佛对人、对神话对历史,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它塑造了史上最卑琐的许仙——早知姐妹俩是妖,那又何妨?人财两得,二美均沾;法海呢,对许仙执著,与青蛇纠缠,何尝有半点修行人的清爽;白蛇更糟,雷锋塔里镇了近千年,出来之后已经是20世纪90年代,还要跟杭州西湖旁的青工谈恋爱,那根本不是情,就是“蛇性淫”的荷尔蒙。小青倒是“看破”了,把姐姐的故事写出来,寄给香港小报赚稿费,语调玩世不恭,颇为后现代,正是李碧华心中最标准的香港人:自嘲嘲他,自虐虐他,把自我分析也当成炫耀的资本,万事拿来也不过嘴角一撇,还是那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么。
徐克就接了李碧华的这个壳儿,可把穰儿都换了。没有了那股刻薄劲,配上黄雷二人天籁般的词曲,还原了一个深情的故事。似乎媚俗了不少,其实深刻了许多。何为人情,何为世情,李碧华是不屑的,而徐克却真的在问:让佛问,也问佛。
中国电影中的武侠与神怪,原本就脱胎于儒释道。可惜从《功夫》到《十八罗汉》,说着“不垢不净”的玄言,满眼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识不得的是下半句“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
《青蛇》里的佛,并非断章取义,人云亦云。视点虽仍偏青蛇,真正的掌“机”人却是佛,否则,故事不会从法海说起。
影片伊始,便是黄土飞扬的沙漠,戴着奇怪面具的人群熙熙攘攘:这种视觉呈现,是典型的徐克式修辞:“人间鬼域”。蝇蝇苟苟的人在欲界中挣扎,明知欲即是苦,偏要灯蛾扑火。清俊出尘的法海站在高处,俯视着这一切,良久,吐出一字:“人……”
这一句可不是悲悯,而是鄙视。
佛家讲万物无本,缘起性空。众生无善恶,惟习气有深浅。修行人当人人是未来佛,法海虽是道行极高的修行人,贵为佛、法、僧三宝之“僧宝”,惜长于神通,却短于慈悲。这也不无可恕,依理,三宝为一,同体不异;依事,僧也还只是佛的学生,漫漫修行道上,不到登地菩萨的不退转果位,仍可能行差踏错。法海就犯了一个错误。
徐克版《青蛇》的情节发动机,就是法海的分别心。在这里,影片增加了一个原著所没有的重要情节:法海错收了蜘蛛精。这是一个白发苍苍满面红光的老者,称自己受过佛光荫庇,好不容易才修成人形,法海却不顾它再三恳求,硬是将其打回原形,废了百年道行。待得看到一串紫光佛珠,妖已灭,佛光仍在,才发现妖精所言不虚。法海自觉损了功德,懊悔心起,阵脚大乱,遂在雨夜的竹林中,见到露天临产的孕妇,动了一念色心。(这一情景,在影片中只用了一组蒙太奇:法海快速离去的背影稍稍停顿了一秒,背后是竹林中湿濡的女体曼妙的身姿),与此同时,出于补偿心理,他放过了以蛇身帮助孕妇挡雨的青白二蛇,并将蜘蛛精的念珠留在岩石上,赠予二蛇以助修行。雨过天晴,留在岩石上,泛着紫光的念珠不见了:蛇拿走了它,一切“因”都已埋下,只待那个故事的全新演绎。
在此要插一句,为何神魔电影中,总有妖不想成仙,而欲成人?
就佛教本身来讲,降魔收妖,确有其事,并非神怪电影一厢情愿的编造。佛教言,众生本心是佛,不生不灭,无来无去,只因颠倒障惑迷失了本心,才有了六道轮回,生了又死,死了又生,是罪是福,皆是随业力(行善造恶的能力)而显现。所谓成佛,就是看破自他人我之相,悟出生死轮回乃是大幻觉,回归不生不灭的真如境界。但要生此修行之心,却是太难太难:
佛法不依神通,只信因果。六道之中,天道、修罗道人人有神通,长劫寿命,幸福无比,可天福也有尽头。若只知享宿善、不愿培新福,善果享完便又要堕落,于六道中再决生死;而地狱、畜生、饿鬼三道太苦,求暂停苦一念不得,何能积福行善?唯有人道,苦乐参半,善恶交织,有思考之余力、修行之空间。因此,人道是六道中最关键的按钮,天神之福在此积成,地狱之苦以此为因。十方三世的诸佛,皆由人身起步,终成菩提道种。由人、兽而修到天道享福,这是道家“二世因果”的思想,而对欲出三界、究竟离苦的佛家来说,人身虽然多欲而浊恶,却比当玉皇大帝还难得。
因此,畜生必要老老实实还尽了自己的恶报,方能受生为人或天。若直接汲天地之灵而修行,便是犯“盗”,理当受罚。影视剧里常说的“天劫”,由来便在此。法海神通无边,收妖降魔原是本责,却未克服傲慢之心,以为自己所修成的境界就是佛境,而将佛法教条化了,一如《金刚经》所说,生了“法相”。
——听来神神道道,但徐克深谙此理。如若是常规情节剧中的儿女真情VS封建家长,徐克只消让法海在竹林中起色心动情便可,何苦费心铺垫那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人间鬼域”和“收蜘蛛精”?
《新龙门客栈》让徐克在狭窄空间中讲故事的才能大放异彩,《倩女幽魂》里树精姥姥长长的舌头,道具粗糙效果绝佳,表现了徐身为香港影人的急智,然而《青蛇》更能体现徐克真正的才能:结构精严。徐克太过华丽的影象风格总是让观众将之与网络游戏中的神魔乱舞混同起来,可是后者里头没有理数,也没有礼数。徐克却知,世上的一切,都是因小果大,春种一粒,秋收万颗,最好的故事也一定是这样的讲法。《青蛇》的悲剧之缘起,并非始于法海嫉妒白蛇与许仙的琴瑟相谐,而是早在第一个场景,第一个特写中那句“人…….”开始,骄傲的种子就种下了。接着,它萌发,伸展,由空而变有,由爱而生恨,慢心,悭心,悔心,淫心,环环相扣,层层相因。许多人不理解金山寺中法海入定时被魔障所扰的段落意义何在。其实徐克交待得清楚:法海对突然出现在禅堂中女身长尾的群魔大喝:“尔等如此丑陋,也敢来此!”魔却哈哈大笑:“我们是从你那里来的!”
一切“外魔”,由心自召。女魔消失后,禅堂内佛颜逡裂,座下着火。法海的心魔,左右了白蛇青蛇的命运。他放过二蛇,却并非出于慈悲。因悔心和淫心而为的不彻底的善行,成就了青白二蛇到人间的一遭,却最终摧毁了她们的人生。无论残酷还是成全,皆因执著而生起,好像波浪在传导、汇聚,直到水漫金山。
如是,这故事无关情色。可惜当年的大陆放映版删减掉了竹林中的产妇、法海着魔、青蛇与印度舞女“群魔乱舞”等所谓“色情”和“恶心”的段落,去掉了重要的佛学支撑物,反而把它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色情故事。
再说二蛇。淫雨靡靡、雷鸣电闪之中,她们初入人间,落在一所华厦的屋顶上,陶醉地痴缠在一起——非为人之色情,更非对“同性恋情”的暗寓,只因“蛇性本淫”。身下的厅堂中饮宴正酣,那是金庸最喜欢演绎的历史段落——“直把杭州作忭州”的南宋小朝廷,醉生梦死的末代销魂夜。徐克把金庸式的悲愁化作紫红与黑相交的绚丽夜景,也正是在这一夜,白蛇与青蛇显示了不同的秉性。天真的青蛇性识未定,见到宴会中扭动着的印度舞女,便觉合了自己天性的节律,狂喜地自屋顶下落,与她们一同起舞。看似淫荡,却是动物的本能。而这一段的配乐,就是黄霮精心制作的《摩呼罗迦》——
“莫呼洛迦莫呼洛迦揭谛摩诃/别叹息色是空空是色色变空啊空变色
末世摩登伽此刻不变色/是美色出色生色/问谁可以不爱惜
唱出惜色的歌/摩登伽正是我
莫呼洛迦莫呼洛迦揭谛摩诃 /天龙之女一曲婆娑心眼中了魔
尽我角色意识/美色来请你爱惜
良夜又逢末世人/珍惜今宵记住我”
这是深通佛理的黄霑为青蛇量身而造的歌。在印度佛教中,摩登伽女是《楞严经》中诱惑佛弟子阿难的魔女,后被佛所度脱,摩呼罗迦则为护法神“天龙八部”中的地神, 本性为蟒,人身蛇头。在《首楞严经》中有以下解释:“摩呼罗伽,此云地龙,亦云蟒神,腹行之类也。由痴恚而感此身,聋呆无知,故乐脱伦。修慈修慧,挽回前因,脱彼伦类也。”觉悟与迷惑本是一体,“摩呼逻迦”乃小青的性格写照:一派天真,不识人情与世情,由于“聋呆无知”,反能“故乐脱伦、修慈修慧”。她懵懂地旁观姐姐和许仙行云雨之事,她顺应法海助他修行的要求而诱惑他,她努力向姐姐学习眼泪是什么:张曼玉所饰的小青,早已不是李碧华那自认为看透世情、凉薄如水的小青了。
白蛇呢,她在屋顶上微笑着俯瞰妹妹的狂舞,却并不参与。令人泥醉的大雨中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她寻着那声音,旖旎地、从容地自湖中摇曳而去,《摩呼洛迦》的歌声渐行渐远,书声却近了。躲在水廊下,她见到了她的“老实人” 许仙,那个很迂,很憨,即将饱尝千古艳福与横祸的教书先生。
至此,影片“说明性”的段落就结束了。过路的盲道士唱念着“春城飞花,蛇虫四出,提防妖孽,小心门户”。主人公们向着早已注定好的方向行进着。在人性与蛇性中,依然偏向“蛇性”的小青,还是想回紫竹林快乐做蛇,不解姐姐为何选择其貌不扬的许仙,问道:你为什么选他?白蛇答:他老老实实的,容易相处。
这句回答,至关重要。
李碧华要讲:迷局中,人人都是明白人,执迷的是同文同种的欲望,谁也不清白,可徐克认为,人人都在迷惑,却也都在修行,只是殊途同归。可要将抽象的佛教义理演成一个好看的故事,你得识得“人生如戏”的道理。这也就是徐克在青白二蛇化妆和念白上的用心:那是戏服、戏扮、戏文。片中的每个人都是他们自己,也都是角色,他们在表演,表演不同的“道”。
小青的路,是“空”道:天真自然,不涉情计,同样的角色,在影象史上有两个著名的例子,一是孙悟空,一是贾宝玉。二人皆由顽石所化,天地间的一团混沌,无情无爱,至情至爱,道是无晴却有晴。是以《青蛇》的最后,真正的悟道之人是小青。水漫金山后,白蛇在成灾的大水中产子,危急中请求她前往寺中救法海,小青凝视姐姐良久,终于质问:你与许仙是夫妻,难道我们千年的姐妹,就不是感情?
青蛇有了怨气,懂得了嫉妒,终于学会了流泪:在知道人间“情”的同时,她就超越了它。
白素贞的路,是“中”道。她作人不为解脱,更不为“上求佛道,下化众生”。可你道她真的随情而堕?在幻化出的美宅中,她与丈夫“共襄人间胜举”,小青在窗外窥视,白蛇与她四目相对,那眼神绝非沉迷于欲望,而是清醒,狡黠。她接着演出了二女共争一夫的戏码,故意赶走了小青,然后在那满室寂寥中轻轻一卧,妩媚到极点:她完成了对小青的“启蒙”:如何做好一个“人”。水漫金山之际,小青问她:你千年道行,为了一个许仙,值得么?她答:我只是尽到做人的本分而已。倘若妻子不救丈夫,我也便不知何为值得了!她何尝不知许仙乃凡俗之人,正像许仙也知道了她是妖一样。她编了个谎,他假装相信,二人拥抱在一起。无论妥协、委屈,还是心照不宣的谎言,那就是悲欣交集的人世,那就是“做人的本分”。“看尘世几会爱,迎浮生千重变”,情缘一翻,便是法缘。顺便一提,这是当年26岁的美人王祖贤最好的一出戏,彼时的她,戏里戏外,皆已识得情之苦。《青蛇》之后,她便淡出影坛,直到隐居加拿大。
法海的路,是“假”道。白素贞告诉小青远离法海,他是个危险人物,“不懂做人的感情”。就像世间的知识分子,千经万论头头是道,却不能转识成智,一点名利之根,劫火烧之犹不失。斗法之后,金山寺所有的僧人因此而死,天上人间皆惨祸:执着于佛,与执着于魔,其实是一回事。故事始在法海,是徐克的聪明。正是一个修行人的执着,才让我们更能看清这世界,是“假有”而非“真有”。 他说许仙见一个爱一个,一念一念,皆都是贪,那说的也是他自己。这位执着于教条的法师直到最后也不理解佛的悲悯:白蛇在大水中生出人子,让他惊觉她“真的修成了人”,亡羊补牢地想要救她:教科书上说,“人”是杀不得的。
在法海与二蛇结缘的紫竹林,一颗晶莹的雨滴徘徊在竹叶上,当小青杀死许仙、讽刺了法海,自己翻身跳入滚滚的江水之际,法海抱着白蛇的遗腹子,久久意难平。镜头又回到紫竹林,那一滴水终于自叶间下坠:那是佛的泪。
兜兜转转再回来,为什么这个故事会是香港的故事?原来,那烟雨平湖、红莲雅斋,国破家变之中人妖相缠,是在90年代初的香港搭出来的古典戏台,这正是充满“南渡”情结的香港,借他人之故事,浇一己之块垒,这是香港的“假”;白蛇与许仙演出恩爱夫妻,好似“五十年一夜无话”发展经济的香港,这是香港的“中”,那什么都好奇、什么都“不懂不懂”,什么都要拿来一观的小青,是“半唐番”的香港,把殖民地的、民国的、中原的、岭南的、精英的、田园主义的、外国势力的、时尚的、社团的、行业的、社区的,统统烩在一起,文化沙漠也好,文化批萨也好,唯利是图、生机勃勃,外貌世故,内里天真,这是香港的“空”。
空、假、中,何者为真?也许就没有一个真。从百余年前那纸契约起,香港人就活在一段借来的时空里。它是中国的蜃楼,是与你既结情缘,又结法缘的地方。它的影象,总是乞灵于他者,就像夜梦对镜,将此色用作彼色,认不出一个真的自己。
说到底,把佛讲到这个地步的徐克与黄霑也无话,也许不过是要找两个美丽的女人,好把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变得香艳些。搞电影的人,那都是最俗的人,为着财色名食,演着生离死别,只不过这行当里头,也有恢恢乎解牛的疱丁。
所以,把天才黄霑跟金庸蔡澜倪匡之流放在一起并称才子,或者雷颂德为陈慧琳做曲,在龙蛇混杂的香港,倒也不是委屈了伊人。同样,导出《甜蜜蜜》的陈可辛到大陆拍了不伦不类的《武侠》,那不是退化,而是一种姿态:舍弃香港电影的那份“我执”,潇洒走一回,而徐克作别过去,“堕落”到拍《狄仁杰之通天帝国》《龙门飞甲》的地步,也就像白素贞流过泪后,笑着悠然躺下,导演给了满分。
作者:卢冶(来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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