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飞鹏
男人55系列(21):1984年,他毕业后回到老家沈阳,理想,奋斗,信心,似乎一切运筹帷幄。2014年,同学聚会,唯有他没来上海。今年,我通过各种关系找到了他,于是,打电话,依旧豪气满满的男中音,带着浓浓的官腔,原来,他已是北京的大官。我收住了电话,不再主动联系他。
男人55系列(22):他离开的那天,天气变得越来越糟,我说:别走了,也许航班会被取消。他执拗地说:我必须离开这里,哪怕在机场等候。
浦东机场,到处是坐立不安的人群,窗外大雨瓢泼,我们坐在餐厅里等待天气好转。他一言不发,嘴唇干燥,似乎我亲自送他一回都不情愿。
他在深圳是个名人,因为他的产品知名度和他的富商地位。他有个初恋女友如今也是55岁,他们曾经小学同桌。两人天各一方,毫无交集,且各自的婚姻都不顺。
2014年的一场同学会,两人开始恋恋不舍起来,同学们都起哄让他们在一起,在一起。一晚上,他们真的含情脉脉不离左右。
第二天,仍然独具风姿的初恋女友在度娘上一看到他的名字就躲了起来,换了手机号码不说,还断了与所有同学的联系。
他神通广大找到她,给她送房送车,她都不要。她说:我一个普通女人没这个好命。我宁可做一个广场舞大妈,也不会考虑豪门。
这一次,他来上海做最后一次努力,我陪着他。我们发现初恋女友的家已经住着别人,他说立即返回机场。我傻瓜似地陪着他,等待漫长的大雨变小雨的过程。
老实说,初恋女友风姿犹存,她不缺男友,这是她最欢天喜地的年龄,她不需要麻烦,只需要快乐。
男人55系列(23):他在税务局呆了一辈子,一直处理内部事务。42岁,他才做专管员,有了企业请客吃饭的机会。这已经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了。他和我都是55岁,且都有一个女儿今年中考。多年来,他风里雨里接送女儿到处补课,花钱很多。今年8月初,我在网上看见她女儿的名字在上海出名的“八大金刚”学校名单里,立马电话祝贺。不曾想,他冷冷的地说:有啥好祝贺的,又不是四大名校?我都不知道他的女儿在哪所学校就读,他不说,谁好意思问呢?9月底,我的女儿参加市里的辩论比赛居然见到了他的女儿,两人开心地在一起好几天。女儿给我看照片,一个多么漂亮活泼的高一学生啊!我电话他:朋友几十年了,要走动走动,好伐?
男人55系列(24):22岁,我在国营企业上班,虽说是百无聊赖的生活,却和周围的年轻人没什么不一样。那时候自由经济刚刚萌芽,街上最多的就是“调蛋女”和教授卖茶叶蛋的传闻。那一年,我们的厂医,一个30岁离过婚的女人常常接近我,她美貌,圆润,顾盼生辉。我并不在意,只是觉得被她照顾着有几分快感而已。另外,我还觉得自己的几分英俊是有点吸引她的。
25岁,她说有一个机会给我,不花一分钱可以去玻利维亚。我欣喜若狂,便和她一同操作出国事宜。这期间,我和她开始恋爱了,双方父母大打出手反对我们在一起。这坚定了我们私奔的节奏。
一到玻利维亚,我傻呆了,那么美的大自然,那么空旷的原野和沉静的空气,这不是我所期待的地方吗?
一个月后,她开了一家中医诊所,可是,那里的人一穷二白,看完病送你一只火鸡就离开了,还千恩万谢的。有一段时间,我们天天吃火鸡,吃到怕。
那时候,她权当义务为人们看病,我在矿场做矿石的检验员。
两个人勉强温饱,可是,实在太寂寞了。想回国,却不敢承受国内家人的讥笑。
1995年,我34岁,她42岁,我们带着我们的一对儿女前往古巴,在那里只呆了一年又辗转到了智利。
在智利,我实在思念我的祖国,我决定回国,结束在南美的苦难。可是,她坚决地留守,让我带着孩子回国。经过半年多的纠缠,我无奈地带着儿女回到了上海。
1997年夏天的深夜,我带着11岁的儿子和9岁的女儿,站在虹桥机场的出口,在黑暗中一片茫然。手里捏着哥哥的电话号码不知所措,心酸,怕见人。但是,看见一双可爱的儿女期待的目光,我忽然就变得坚强起来。
一同飞行而来的邻座给我拨打了哥哥家里的电话。哥哥喜出望外地语无伦次,他说立刻来机场接我回家。
哥哥一见到我就抱着我痛哭,他不断埋怨我为何音讯全无,为何要跟着“狐狸精”走。这一切,我在脑海里都想过无数遍了。我只是流泪说不出话来。
良久,哥哥抱起侄女,手拉着侄子对我说:回来就好了,好好在上海生活。
到了哥哥的家,父母已经在门口等着我们了。父亲微笑着不说话,一个劲地拉着孙子的手,母亲唠唠叨叨一边埋怨一边给孙女梳头。
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们三口人在哥哥家里安了家,后来才知道哥哥这些年的婚姻也非常不顺,他婚后没有孩子,离婚好几年了。他在宝钢上班,房子是分配给他的,三房一厅,比较宽敞,父母同住。
2006年,我的儿子考上了常州的一所大学,女儿还在读高中。两个孩子得到了全家无微不至的关怀,他们甚至从来没有说起过自己母亲,怕我伤心。事实是,我的妻子在我离开后快速嫁了一个美国西部牛仔,但愿,她过得好吧!
这么多年在上海,我学会了修空调养家,加上哥哥对侄儿侄女的无比宠爱和父母对家的照料,我对自己的生活已经非常满意了。
2006年的秋天,我再次大胆地选择了去加拿大的打工之路,在多伦多,我以修空调为生。2015年,我在多伦多见到了我的前妻。谢天谢地,她过得不错,还在她45岁时生了一个儿子。
今年我55,刚刚回到上海。我的前妻已经63岁了,但愿她抛弃一切陈旧的观念到上海看看自己年迈的父母。
男人55系列(25):当如人们纷纷出国,我所在企业也差不多关门搬到郊区了,那是1988年,我才27岁,眼看铁饭碗保不住了,便蠢蠢欲动起来。首先学开车,然后考三级厨师,办理了新西兰语言学校的申请。不过,运气不好被拒签了。这是我一生唯一做过努力的事情。
每天上班下班,来回路上4小时,累得够呛,但我还是喜欢铁饭碗,不离不弃。
35岁还单身着,父母亲戚都急急忙忙为我张罗相亲。卖相差的,矮的,下只角的我都不会考虑。渐渐地,周围的朋友越来越少,我越来越自卑。
40岁左右,我意识到自己会单身一辈子了。差不多这个时候,父亲病重,母亲中风,生活重担一下子席卷而来,于是,被迫辞职。因为请个保姆,请个护工,还不如自己来照顾父母。谁叫我是独子呢?
等到父母双亡,我已经50多岁了。去年,我有了同居女友。你懂的,只是同居。
男人55系列(26):1988年,英俊的他与一个上海名模结婚,我和他是从小的玩伴,理所当然地做了伴郎,那天为了挡酒喝高了。
他有一个纺织厂织布间工作的母亲,是弄堂里有名的“阿姨”,不算漂亮,但是时尚交际非常厉害,物质匮乏时期,他家从来都有咖啡,蛋糕吃的,后来看了长恨歌,想想他的母亲就是王琦瑶。他在母亲的熏陶下也时尚得很,肚子里却是空空一包草,但是模特妻子就要这种摩登人做丈夫。
他的漂亮妻子有个姐姐更漂亮,曾经是南京路一枝花,但婚姻不幸。那时淮海路一枝花是宫什么花,但是宫的美有点上海人讲的十三,在此不说。
他与名模妻子先后在乍浦路和虹梅路老外街开饭店。40岁时,我才发现,他们的饭店属于高冷的服务,生意惨淡,边上的餐厅家家红火。
“王琦瑶”居住在海口二十年,她断绝了与儿子的往来,她曾经电话我:这儿子我不要了,你们别劝我破镜重圆。
今年春节,我和他两家人在饭店聚餐,他已经呆呆的样子,一问,原来他被助动车撞了一下,脑筋大不如前了。她的名模妻子依旧光鲜亮丽,只是脸上多了一块小白斑。
这个名模真不错,时时刻刻在他身边,从没沾花惹草,因为她吸取姐姐婚姻不幸的教训,要将婚姻进行到底。
男人55系列(27):他走了,拖着大皮箱,大步伐,不回头,硬朗的身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却充满决绝的气氛,那是1987年的一个早晨,雾气弥漫。
今天他神清气爽地坐在我的对面,一双艺术家的魔幻大手把玩着精致的咖啡杯,深邃的眼睛透着和气,他推了推高鼻梁上的镜架:你看,我们老友重逢应该说些什么?
我说:就从你离开上海的那个早晨说起吧?
他似乎早有准备,拧紧了双眉:那个早晨,在我心里定格了几十年,是的,看上去不可思议,其实,我躲在远处看着我的妻女和父母,还有你们。我只是看上去从容地离开,没别的。
他还是这样的性格,一点没变。他总是隐藏内心的东西躲在暗处自己舔伤。
我知道,他的伤无人能看见,躲在衣冠楚楚的外形后面。我不气馁,继续问:难道你不可以说说那个定格在你身上几十年的难忘早晨吗?
老朋友,不,老同学,难道,你一定要我说一些令人感动的东西吗?他说这话的时候仍然拧着眉头,一双黑色的眸子盯着我的眼睛。
我说:是的,我要知道那个早晨,你心里想的和你表现的动作是不是分裂的?我想知道,这28年,你的人生如何度过的。
他微微一笑,递给我一个灰蓝色包装纸的画框,嘴角微扬:我带了一样东西给你,老同学,回家看。我想听听这几十年你做了什么?你的事业,家庭,你的人生。
我递给他一本书:我的人生凝集在书里,回家看。
我们相视而笑,仿佛相隔几十年的岁月忽然触手可得起来。
打开层层的灰蓝色包装纸,一幅四联体的钢笔画四四方方镶在蓝色的画框里。
左上角的那幅画散发出年代久远的气味,落款是1987年冬。仔细看,刚劲的黑色线条如版刻,一个年轻的男人略低头义无反顾地前行,目光如炬,像赴一场生死之战,他占据着画面的右侧,而画面的左侧,一个少妇毫无表情,像无助的人,手里抱着酣睡的幼儿,画面灰灰的,淡淡的,极细的线条,与右侧的刚硬对比强烈。
右上角,一个黑衣男在纷繁的大街上提着画框匆匆前行,目光空洞,整个画面,线条有序却茫茫然一片,落款是1992年夏。
左下角和右下角都是黑衣男托举着一个男孩,笑容灿烂,一个男孩4岁左右,另一个男孩8岁左右,同一个场景,背后的泳池有一个台阶和一排排的鲜花,落款是2005年春。
我拿下一幅沾满灰尘的油画,将四联画挂上,一遍遍地凝视,想着今天上午有点冷场的会面。良久,良久,两杯茶的时间,我完全释然了。
我在阳台上给他电话,问:你见过妻子和女儿了吗?
他说:没有?
我继续问:那么,你如何解释你的两个儿子?
他回答:所以我不想见妻女。
我加重了语气:那么,你从纽约来上海干什么?
我只是想来。
我大声说:你这样做,不道德。
难堪的停顿。
男人55系列(28):20岁他已经从科大毕业,公派留学准备去英国,那是1981年。我去虹桥机场送他,在候机楼入口处左等右等不见他。终于到了飞机起飞了,我失望地离开。
两个月后,收到他来自伦敦的信。他说那天左等右等没见我人影。
20年后,我去伦敦见他,约好了在著名的大笨钟下面等候,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来。打电话,他的手机还关机了。从黄昏等到黑夜,然后,悻悻然地归队,心想,他找不到我就会找到我的宾馆。
直到离开伦敦,他的手机一直是关着的。
那时候,我就想,自从他去了合肥读书,整个人就变了,虽然常常与我通信,却永远见不到一面。你说,我都到伦敦来看你了,前一天还电话了好几次,怎么就消失了呢?
以后,联系完全断了,曾经给他的信也退回了。
2013年,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猜猜我是谁?虽然相隔30多年,我仍然知道是他的声音,我疑虑,我的手机号码都换几次了,他怎么就直接打来电话了?
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笼罩我,我甚至不想见到他。还好,只是聊天而已,他并没有约我见面,谁知道他在哪里?我对见面已经毫无感觉。
可是,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那个数学比老师还准确还快速的胖子,是不是克科勃?
男人55系列(29):昨天早上,我在忙微博的故事,他电话我,我在你家附近体检,我忙不迭赶去,他正做完B超出门,一看,局级干部的样子,满面红光,和和气气。
他一向笑眯眯的样子,头上的假头套一般人看不出。他这个光头是40岁时被调入某重要监督部门工作而落光了头发。当时,他只说,压力太大了。
看着他大热天带“帽子”,我们都习惯了,常常还忘记了他是光头。他很够朋友,经常为朋友介绍朋友,偶尔也有走眼的时候,比如,介绍一个阿扎里给我认识,他却浑然不知,等到我电话他说有一笔生意要汇款了,他会告诉你,其实,我跟他不熟,只是朋友的朋友。我断然收手,阿扎里没有收到款子,却永远没一个电话责问我。
因为他的地位和好人缘,人们常常团在他身边。他常常只是笑眯眯,请你喝各种上好的茶。一年年喝茶,看着他BB机,大哥大,手机,红木家具,大房子一一到位,从来就只说,呵呵!人家也有的。
他今年55岁,他对我说,在别人没有闻到气味时,你的任务就是要四处闻闻,然后,你的所有感官要积极参与,不能马虎,必须认真对待这即将出现的第一缕气味。
我对他笑笑:我一辈子都没有这样的特异功能,现在就不要 闻什么气味了。
他从不与你理论,胸有成竹地对你笑眯眯,随后说:来来来,喝喝茶。
男人55系列(30):1986年8月,在技校做老师的我结束了悠哉的日子,轻工业局直接将我下放到企业,在工厂里的“厂办”做宣传工作,整日无所事事,和一个热爱绘画的人日日在办公室聊天。他一心要跳出工厂,唯一的办法是参加高考,他和我同龄,高中毕业后年年高考年年落选,认识他时,他正焦急地等待高考的分数。
一个月后,他如愿进入了上海轻工业专科学校工业包装设计系,他终于离开了工厂。不知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他没有灵气,就一老实巴交的人,不会太有出息。可是没想到,毕业后,他在兰生公司做产品设计时,一个上海油雕院工作的女生看上了他的老实巴交,他们恋爱结婚生子并开了一家印刷厂。
那老婆为他修枝护叶,教他做生意,一切如愿,家庭美满,印刷厂生意红火。
1997年我在商城东峰楼下定制西服时偶遇他,哇!眼睛一亮,一个丑公鸡变成了衣冠楚楚的生意先生,头发上的定型发胶闪着光,一派志满意得,还有几分倜傥。看看他边上的小美人,20来岁的样子。
他试衣,量尺寸,背部很挺。小美人围着他团团转。
我向他斜斜眼睛,递给他一张名片就离开了。
三个月后,我接到他的电话:我已经在洛杉矶定居了。有机会碰头再讲。
常常想,这样无趣的男人,要怎样的经历和智慧才能蜕变成为,另一个风流倜傥的男人?
大约2011年,我和他在外滩的半岛酒店喝下午茶,感觉完全不对了,那个老实巴交的年轻人常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那个为理想努力的年轻人完全消失了,没有留一点点痕迹,真是完美的蜕变。
我只喝了茶,常常一不留神就看着那盏吊灯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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