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
讲一个大明冷衙门的寻租故事吧。
南京有个玄武湖——在明代叫后湖——在大明两百多年时间里,它一直处于封禁状态。因为在湖中的五个岛上,存放有全国的黄册户籍和鱼鳞图册。黄册记载的是人口状况,鱼鳞图册记录的是土地状况。可以说大明的整个民生数据,都存在这里了。
每过十年,每一个里都要统计本里状况,编撰成黄册,逐级上交,经过州、县到府,再到布政司,层层汇总,最终呈递给户部。
户部拿到的,就是一整套宏观数据。同时,也包括了详尽到每一户的原始数据。每次攒造,全国黄册都有五万到六万册,统统要在后湖入库保管。
为了防止地方舞弊,朝廷特别规定:每次黄册入库,都要经过审核。南京国子监的监生们会在每年四月或八月来到后湖,对黄册数据进行驳查,如果查出问题,就会把这本册子摘出来,贴上驳语,打回原籍,责令当地政府修订重造,再以“奏缴册”的名义提交,复验无误方可入库。
这套流程,看起来无懈可击,可实际情况,却完全出乎设计者的意料。
黄册库是个冷衙门,自己没有三产,更没办法创收。更奇葩的是,大明皇帝虽然很重视黄册库,但不知为什么,居然从来不给其单独编列预算,一应费用都是户部、刑部、都察院应天府各个部门均摊。大明的诸多部委别的不擅长,踢皮球的本事是有的,一均摊,踢来推去,最终落在了附近江宁、上元两县头上。
这笔费用有多重呢?万历八年有御史算了笔账。每次驳查时间得持续五、六年,册籍有纸张笔墨支出,看守有匠工支出,修缮维护建筑有砖石支出,查驳有书算支出,还有炭食药等闲杂支出,总支出得一、两万两白银。
这两个县除了正税之外,还得额外负担这么一笔沉重支出,叫苦连天,年年上访,闹得户部不得不酌情免除。可是经费还是没着落,黄册库只能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最夸张的一次,成化年间,黄册库查出有一大批黄册损坏了,需要一百二十万张厚黄纸加大量棉索串绳修补,可是没钱,一拖就拖到了弘治三年,户部出面,从龙江盐仓硬讹了库存五十四万斤盐,卖了换钱,才算把修缮工作开展起来。
这种财政体制之下,黄册库穷途末路,迫切需要权力寻租。可是它手里的权力实在太小了,谁也管不着,这可怎么办呢?正德九年,当时的黄册库的主管、刑科给事中史鲁想出了一条妙计。
每次新黄册入库,不是要国子监审核吗?那我加一条规矩,如果有黄册审核不合格,被驳回,当地主管部门要罚款。罚款所得,皆上交黄册库。如此之来,既能震慑地方,又解决了经费问题,两全其美。而且不惊扰地方,也不给圣上添麻烦。
这个建议如此美好,立刻获得通过。
但实际执行起来,却和史鲁想的完全相反。驳查人员既然靠罚款来生存,那么他们必须要纵容舞弊,希望地方上的错误越来越多。一旦他们查得紧,地方上收敛起来,岂不是又回到原来的穷日子了?
而地方上也有心思。起初官吏们自然不希望黄册驳回,因为罚款是他们自己出。但很快地方官吏就找到一个规则上的漏洞:里册的攒造,是由里长搜集装订,费用则由本里一百一户均摊。
虽然朝廷明令罚款是从地方官吏手里出,不得扰民,但黄册还得让百姓自己造。官吏们就颁布行政命令,要求这些被驳回的黄册,必须在指定的纸店以及装订铺装订,否则不予承认。费用嘛,肯定比普通要贵很多,但谁让这本册子没通过呢?
这样一来,两边很快就达成了默契。
比如说,某县官吏在攒造黄册时,故意让其中一本黄册不合格。送到后湖之后,驳查人员一看,这一本不行,得罚款,每册罚一两。发送回县之后,官吏找到那个里长,说上头把这本给驳回来了,你重新造吧。里长去指定的店铺一问,二两一册,太贵,有心去找别的店,可只有这家店有资质。官吏说了,这次你如果用了非官方指定的店铺装订,万一黄册被驳回,可就是你的锅了。里长没办法,只好掏钱。
这二两银子,五钱算成本,一两交给黄册库算罚款,还有五钱就落到地方官吏手里了。
这只是一本,全国每次解送后湖的册子得五、六万,这个钱数,就十分可观了。从此以后,形成了一个特别的利益链,驳查罚得越多,黄册错误就越来越多,百姓负担越来越重,黄册库和地方官吏反倒吃得饱饱。
这笔钱有多少?从正德十一年到嘉靖十四年,三十多年,黄册库一共靠罚款收了168500两银子,一跃成为南京最富有的衙门之一。至于地方官吏借此勒索百姓多少,那就更没数了。
这政策表面看很完美,皇上高兴,没花他的钱;江宁上元两县高兴,负担少了;南京户部高兴,少了个麻烦;黄册库很高兴,经费充足了;各地官吏也高兴,有外快了。唯一不高兴的是地方百姓,和大明户籍本身——但这么大的问题,又怎能怪到具体谁头上呢?
你以为黄册库从此高枕无忧了?错。
权力寻租的最大获益者,永远是上游,他们会吸掉最大的利益。
嘉靖二十四年,黄册库一共收到驳费17878两2钱9厘7分3毫。然后嘉靖皇帝下旨,说要织造泞丝纱罗,需要挪用,然后挪走了17878狼,给黄册库剩了2钱9厘7分3毫……嗯,可谓皇恩浩荡。
从此以后,这笔费用的流向,就再没回到过黄册库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