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意渐浓,湖北荆州的一个村子里,我穿着一身白色的“戏服”,头戴一块长条的白布,镇定地站在一口黑色的棺木旁边。
主家的亲友陆续到场,站在我旁边的两个人凑在一起低声说些什么。一位老人宣布葬礼开始,人们停止了低声细语,现场一片安静。随后唢呐声、钟鼓声次第响起,哀乐、梆子声也交杂在一起,作法的道士在一旁把黄纸烧的太旺,以至于整个院子里烟雾缭绕。
这是2013年10月的一天。逝者生前活了70多岁,因重病猝然离世,家人为他操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葬礼在农村一家院子里举行,老人的遗体被放在一口棺材里,表情安详。他的亲人站在院子里,面色凝重,眼睛红肿。
我直直地望着老人,开始低声啜泣,哀唱着:“娘啊,我的好娘啊,黄泉路太冷,儿的心好痛啊… …”而后大声哀嚎。哭到最后,我身体一下子瘫软在地,突然凄厉地喊了一声“娘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你这一生太不容易了啊……”
在我的哀唱声中,亲友们都落下了伤心的眼泪。一直尽力克制情绪的死者儿子也忍不住了,不顾亲友劝阻,趴在棺木上嚎啕大哭。 我的目的达到了。
是的,我是一名职业哭丧人。
二
2007年技校毕业,我本打算随便找家工厂打工,但听说家里一个亲戚得了重病,不得不回去看看。
当时,村里的一户有钱人家正在办丧事,走的是一位高寿老人。我叔叔恰好在他家帮零工,他告诉我,老人有一个儿子、三个女儿,还有两个孙儿,原本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办葬礼就行了,可有件事把这家主人给难住了。
原来,那家两个孙儿都在外地求学,一时间赶不上丧事,而那家主人年纪又大了,不想在葬礼上当场嚎哭。有钱人都比较看重面子,因为没有愿意接活的哭丧人,这家人犯了愁。不知叔叔当时怎么想的,极力把我推荐给主家,让我临时客串了一把哭丧人。
说来也奇怪,在旁人看来很难的事,我做起来轻而易举。灵堂里,看着黑漆漆的棺材,我一点也不感到恐惧,也许是因为我的印象里还保留着那位老人慈祥的笑容,毕竟大家都是同一个村里的,从小生活在一起,觉得也没什么好怕的,小时候她还给过我糖吃呢。
眼前这位老人突然离世,我的心里开始酝酿起悲伤的情绪,眼泪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那天,我哭了约50分钟,得到了2000块钱。
这对当时的我来说简直是一笔巨款。要知道我去工厂打工,累死累活一个月,工资也就这么多,可现在,一天就能够挣到这个数。我心动了。
三
真正入了职业哭丧人这行,才发现没那么简单。首先,不是所有的主家都会给我一大笔钱。其次,面对一个个素昧平生的逝者,酝酿悲伤大声哭嚎也并没有那么容易。
有一天我正在家里做饭,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有一位老人去世了。我挂了电话,跟对方确认了地址,准备两天后出发。
乡下正是农闲季节,道路两旁的田地里没有一个人,我骑着车子走在乡村的路上,刺骨的寒风从身边吹过,异常凄凉。
到主家后,我向主家了解了亡者的生平,换上主家为我准备的白色丧服,把一块长条的白布绑在头上,等待着葬礼开始。
上午十点钟,老人宣布葬礼开始。亲人祭拜后,一位穿着道袍的道士口中念念有词,我听不大懂,心想着应该是一些晦涩的经文。此时,负责打鼓和敲铜钹的人也跟着道士口中的经文节奏拍打乐器。道士念完经文后,开始杀公鸡,撒米,走禹步,烧黄纸。
随着哀乐响起,我开始了哭丧,脑海里拼命回忆亡者的生平:老人在饥荒年代艰苦地把子女六人抚养长大,随着生活改善,他们家盖起了楼房,生活渐渐有了起色,老人却在这时疾病缠身,猝然离世。
想到老人艰辛拉扯大孩子却没有享受到丝毫福分,我的心开始抽搐,哀唱道:“爹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你辛辛苦苦把我们拉扯大,还没有享一天福怎么就走了啊,你这辈子太不容易了啊……”
哭到最后,我情绪激动,凄厉地喊了声:“爹啊,儿好想你啊,你可要一路走好啊……”在场的亲友听到这句,开始嚎啕大哭。
为了能表达得真实自然,我从来都是真哭。为了融入逝者子女的角色,我会事先向主家详细了解逝者的生平经历,到了哭丧的时候,把自己想象成逝者的后人,情绪自然涌上来了。
哭丧完毕,主家只给了我200块钱,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逝者为大,我也不好意思再计较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职业哭丧人的行业有条不成文的规定:毕竟是挣死人的钱,所以不讲价,一场葬礼下来,酬劳有多少,全看主家。但农村也有个说法:哭丧人是替子女给老人尽孝的,如果不好好招待,懈怠了,就证明你这个主家对老人一点孝心都没有。
四
我遇见的主家大多诚意十足,但也遇到过不讲究的。
有次去一个比较偏远的村子,大概下午三四点钟,有人急匆匆地找到我,说那家主人找哭丧人找得比较急,我便跟他一路赶过去。
主家一看见我,急急忙忙把我拉进了灵堂。
“快哭,快哭!”主家搓着双手冲我喊道。
我当时心里很不舒服,感觉就是被人强行拉进来的。天色将黑,我正觉得奇怪,转过头看到灵堂中间放着一口透明的水晶棺,乍一看,我被吓了一跳。此前见到的逝者都是用的黑色棺木,水晶棺还是头一次见到。
“怎么回事呀,死者生平说一下啊,我可不能干嚎。”我生气地说。
“让你哭你就哭,先别问这么多。”主家显得惶恐不安。
我也急了,因为在来时的车上,对方告诉我的也不是很详细,只知道逝者是个男的,大概五十多岁。我本以为是第二天出殡,没有和对方进一步沟通,一时手足无措。
当时道士作法完毕,哀乐已经响起。看着面前的水晶棺和站在门口的逝者亲人,我气愤的心情突然变成了悲伤,便哭了起来。
哭丧完,我还想问些什么,但主家急忙给了我钱,把我打发了。
职业哭丧人帮逝者子女尽孝的同时,总能窥探到一场葬礼上的亲情冷暖。
有次,邻村一位老人去世,葬礼还没有结束,大家都还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不知道怎么回事,兄妹俩突然在灵堂里吵了起来:
“娘去世之前我探过她的口风,明明还有几千块钱,为什么现在一分钱都没有找到?”
“什么几千块钱?我怎么不知道,没有的事儿,你别胡说!”
“不可能,娘亲口对我说的,一定是你私自把钱藏起来了,你怎么这么自私?”
妹妹气得涨红了脸,愤怒地指责哥哥:“就算没有钱,不是还有房子吗,房子你总该赖不掉了吧,这房子还有我的份呢!”
哥哥毫不示弱地吼道:“这房子没你的份,娘说了,这房子是留给我的,你别没事找事!”
就这样,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吵着,没有一点忍让对方的意思。
妹妹见哥哥独自把钱私吞就算了,娘留下的房子哥哥也不打算分给她,就开始趴在母亲的棺材旁哭道:“娘啊,你好偏心啊,你把钱留给哥哥了,房子也留给哥哥了,你为什么这么偏心啊,我也是你的女儿啊……”
众人见兄妹俩越吵越激烈,几位长辈上去劝阻,兄妹俩才暂时停止了争吵。
原来,老人还在世的时候,一直都是儿子在照料她,女儿偶尔来看望。得知老人去世的消息,女儿立马赶了过来,为的是老人的遗产。她在老人房间里翻箱倒柜,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就开始跟哥哥吵了起来。
后来,在很多亲戚的公证下,哥哥得了房子,按照折算房子的价格,妹妹也得了一些钱。
五
五六年时间,我哭了320多场丧事。特别忙的时候,一天要哭上两三场,时间很赶,嗓子都快冒烟了,第二天基本不能开口说话,而且眼睛也会特别红肿。几年下来,我的眼睛受损严重。
更可怕的是,看过太多场葬礼,见过太多离世的场面,我变得很容易伤感,心情不好是常事。为了不让悲观情绪蔓延到自己的生活中,每次哭丧完回家,我倒头大睡,缓解一下哭丧时消耗的精力。平时在家,我也会通过听音乐、玩手游,缓解职业带来的负面情绪。
这可能是世上最令人悲伤的职业了,忧伤也算是一种职业病吧。
随着这些年的城镇化,我的同行越来越少了,找我哭丧的大多是农村的一些老人,因为在农村,只有老一辈的人才会哭丧。城里人摒弃了老一辈流传下来的葬礼习俗,不再重视这种形式。
我的收入不再稳定,前几年好的时候,一个月能上万,也不会太忙,如果运气再好点,遇到大方的人家,就是一个丰收月。差的时候,一个月都喝西北风。
更要命的是这份职业在别人眼中的晦气,出入的都是灵堂,接触的都是棺材,每次我相亲时被问职业,气氛都很尴尬。别说娶妻生子,家里的亲戚,除了父母和叔叔,都对我能避就避,生怕和我多待一刻。最终,我离开了这个行业。
当然,这份职业也是有好处的。看了太多葬礼,见过太多人情冷暖,年轻的我很快明白,人生如草木,死亡面前,富贵贫贱都会归于沉寂。活着像一趟来世间的旅行,抓住现世的生活,珍惜你在乎的人,就不算太晚。
作者宋辉,网络运营
编辑 | 董燕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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