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马拓 地铁神经质小民警
谢邀。仔细想想有很多,我拣一个印象深的说。
有一年冬天晚上我执勤,碰见一老大爷在地铁站台上打电话骂街。
老大爷应该是北京的,京骂特别猛烈,我赶忙移步过去,怕他万一情绪激动跳了站台。
大爷看起来得六七十了,但体态却挺健硕,面色潮红,应该是喝了不少酒,跟电话那头激烈地争辩。我依稀听了听,跟他打电话的应该是他女儿,正在劝他什么,他却让对方少管闲事,然后还找了一堆女儿、女婿身上的臭毛病,以及家里的一堆烂事讲,说到激动处还使劲跺脚,周围乘客都有点儿发憷地看着他。
大爷一通乱喷之后有点儿疲惫,加上酒劲儿不退,晕晕乎乎跟走梅花桩似的找长椅,我赶紧上前扶一把。
大爷一看有人过来服侍,也不客气,把手臂搭在我胳膊上,又冲电话里说:“行啦你甭管我了,我这儿边上有人管我!别跟我这儿叽歪了。”
然后他特强势地把电话杵给我:“你跟她说!”
我拿过电话,跟对面的女士说了自己是民警,女士说自己是他闺女,他是不是喝多了?我说是哇,你过来接一趟吧,老爷子这样恐怕没法坐地铁回家的。女士却说自己和老公在外地呢,还说让我看着他上地铁就行,他总是这样。
我好像听出点什么,还是试探地问了问:“家里其他人能过来一趟吗?”
女儿沉默了一会儿,说:“没事甭管他,我妈半年前走后他天天这样。”
她又跟我简单说了两句,大概就是她爹年轻时候就是酒腻子,结婚后有她妈管着戒了酒,结果她妈一走,老爷子没了约束,恶习又回来了,天天就是喝,她和老公管过几回,老爷子干脆玩失踪,有时候还跑到外地去喝,一关机就一礼拜,弄得她也特别没辙。不过好在他喝多了也不闹,找个地方睡一觉,顶多是不接电话,她就是担心他遇到坏人,所以没事打电话问问情况。
我说:“哦。”
心想也确实够这闺女一梦的。
老爷子这会儿还调皮呢,拽着我袖子,跟我咬耳朵说:“小伙子我闺女是娱乐公司的,你可以跟她套套近乎,让她签你……签你出道,你就火啦!”然后他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根笔,非要把他闺女电话写我手背上,腻歪极了。
挂了电话我跟大爷聊了聊,虽然是胡问乱答,但多少也能散散他的酒气,这样他上车我也放心一些。我问他您平时都去找谁喝酒呀?他嘟着嘴说你管呢。我说不是熟人您可别瞎去,回头给您卖了您还帮人家点钱呢。他说去去去,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
站台上特别冷,我没老爷子穿的多,冻得牙齿打颤:“行行行您随意吧。”
后来沉默了一会儿,地铁站台上一阵冷风吹过,大喇叭响了两声广播,周围忽然沉寂下来,大爷酒气淡了些,正好此时闺女又给他来了个电话,他们父女俩聊了聊。
“你还不知道我!我喝酒就是找一找当年的感觉。没结婚时我天天这么喝。”
“现在没你妈管着我,多爽呀。”
“哼哼那时候把我管得一愣一愣的。”
“现在多爽呀我!”
“……”
他说到这句时忽然喉咙里一阵倒腾,我以为他要吐,后来发现他是要哭。他仿佛也怕在我面前丢人,扭脸冲着外面捂着电话小声说了两句,吸吸鼻子,还使劲眨巴了两下眼睛,跟被烟熏了似的不得劲。
电话那头似乎也没了声音。他一个人坐着出神半天。周围乘客甚少,他就默默盯着空气,空气中什么也没有,但他就是回不来神。他鱼尾纹特别深,头发也多是银白,好像是岁月化作的一个形象,忽然出现在了人间。
然后他起身准备坐车。
我在他后面:“您走啦?”
“嗯!你甭管了,我没事了!”他使劲竖竖衣服领子,挺直腰板,面冲轨道一丝不苟。
他掷地有声,特别释然。
绝望之后多是释然。想必思念到极致,又无可奈何的时候,就是这种状态吧。
我看他大步迈上了列车。列车呼啸而去,仿佛载着一个翩翩少年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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