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初时,母亲身体状况忽然不好,先是在医院里住了近两个月,接着又定期复查做康复治疗。差不多半年时间,我经常赶北京回安康的路程。
安康在陕西省的南边,回家我要先坐高铁到西安,然后再换火车或者汽车,单程下来至少12个小时。为了多些时间陪伴母亲,我用滴滴叫了顺风车从西安北站回安康,省去转车耽误的过程,差不多可以早到家3小时。
高铁西安北站附近是行政中心,住的人以公务员和事业单位为主,往返十多次里,我碰到的车主有好几位都在体制内工作。他们出生在安康,外出念大学,又在省城做了单位人,和我多数中学同学的选择一样。在经济不发达的西部,这几乎是一个人最好的去处。
师兄宋文是回老家参加一次婚礼后,在安康接上我的。上车后,我们聊起来才发现是同一所高中,他比我高三届。他是那种典型的寒门贵子,和大学同学结了婚,在省城机关里工作,为了供养他,父母和亲友们都竭尽所能。
“我现在越来越怕回老家,压力太大了。”师兄说,这几年亲戚生病、买房都会第一时间问他借钱,拒绝了几次,亲戚们就有些怨言说他忘本了。他老家这几年盖房、结婚生子的人很多,亲友们热衷办酒席收红包,经常跟他强调一定要到场,弄得他花了钱还疲于奔波。
我明白师兄那种活在期望里的感觉,最后总会有人失望,我安慰他,一个人只能管好自己。故乡还是得远距离欣赏,隔得太近就容易彼此伤害。
到西安正好是晚饭时候,师兄带着我在凤城五路找个了小餐馆吃了一碗泡馍,说吃完再送我去高铁站。闲聊时,他给我看了他画的一些字画,这是他的爱好,平日下班他还在教育机构里兼职教小孩子画画。“从小地方出来不容易,买房买车靠死工资肯定不行。”他说自己正在准备考证,然后辞职自己办兴趣班,西安这地方人们舍不得花钱,唯一例外是孩子的教育。
他告诉我,前一阵子他在市里碰到曾经中学的老师在跑滴滴,两个人也是在这个餐馆吃了泡馍。老师是为了儿子买房筹钱,临了,还叮嘱他不要告诉学校其他的老师。我后来想起,那位老师这两年也快退休了。
到了北站,师兄给我免了单,说也就是顺路带一程。我们后来偶尔在朋友圈点赞,我回去西安也没有同他约酒,就那么一次推心置腹,之后,又各自陷在生活的洪流里。
北京雾霾重时,我曾和几个朋友畅想过离开北京回老家的生活,这个话题结束在回家没朋友这一点,大部分人离开家乡十来年,和中学小学的同学基本都没什么来往。想起大学毕业时,亲友们也曾几次劝说我回家乡考公务员。顺风车碰到师兄后,我偶尔会想如果当初回到家乡,生活是什么样的呢?
通过和顺风车车主们交谈,我的这个假设问题找到了部分答案。一般来说,这些车主们在机关单位工作,都不是爱说话的人。可西安到安康全程两百多公里,从关中平原横穿秦岭山脉,一个隧道接着一个隧道,一直到汉江边,有个人聊天解闷,还能分担些油耗,他们也乐在其中,同行时光漫长,有时不免就掏心掏肺。
一位后备箱里装满了特产礼品等的顺风车车主,跟我说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回家乡,自己一个人去汉江边钓鱼。他说那是属于他自己的时间。平日里,他的主要工作是信访接待,常和一群底层群众斗智斗勇,他最担心的事,是自己和工作对象起冲突,没办法给他三岁多的儿子解释:为什么爸爸要打架。听说我在外地工作,他笑说,也想去外面闯一闯,之后又补了一句,“可是我已经被捆住了”。
车主小宇是一个90后,比我小三岁,他原来是县政府的普通科员,被借调到省里机关工作半年,每逢节假日就两头跑。为了方便,家里出钱买了车,他开顺风车主要是为了交朋友。他的父母觉得买车是投资,帮助儿子搞好工作,争个更好的仕途。他苦笑说,自己也只是单位打打杂,陪领导迎来送往的好事儿都争不上,想往上走不容易,基层机会少,一切要论资排辈。他想要留在省城,倒不是想大展仕途,而是觉得省城有更多机会,未来多一些选择。
“单位跟结婚一样的,都是个围城。”握着方向盘,小宇感慨,还是在企业工作自由,不像在单位里,有人熬到头发白了一半,还是写不完材料和报告,他说想到这些,真有点害怕。
唯一一次碰到女车主,是车主王姐带着8岁的女儿回外婆家,顺路接上了我。王姐原来在上海的企业做会计,受不来公司里上司颐指气使,就回家进了事业单位、结婚生子。她说自己对事业已经看淡了,现在身心都扑在孩子身上。
女儿五岁那年回外婆家,看到散养的鸡时很吃惊,问为何这种动物只有两只翅膀?原来一家人常去快餐店吃饭,女儿一直认为鸡浑身都长满了翅膀。那以后,王姐就有意识带女儿回老家走一走,既可以看看老人,同时让女儿多接触一下自然环境。
行车过程里,我帮小女孩看了看作业,教她写了一篇两百字的作文,王姐说自己开顺风车也是为了让孩子都接触一些不同的人。她一边开车一边念叨女儿的成长计划,说自己在计划为女儿念大学后买房子存钱。未来几十年的生活,被她两三句话就拧干了。
马叔是车主里的一位妙人,58岁了,看上去却很有活力。马叔原来是个街道办的小领导,每天东奔西跑家长里短,这两年退居二线,清静下来不适应,就自己找事情做。他的后备箱里装着他家族的家谱,他想把最近这几十年的都续上。他的家族是在清朝时期迁居安康,开枝散叶到附近十几个县市。他退二线这两年,工作之余开着车走遍整个川北陕南,到处搜罗他的家族分支。碰到有困难的宗亲,他还想着在西安给介绍个工作,在这个过程里,他说自己很少这么充实过。
我问马叔怎么不带老伴儿,他说,老伴儿忙着组织广场舞,儿女都大了,都有自己的工作,各忙各事挺好的。开着顺风车,路上捡个人天南海北聊一聊,也免得烦闷。
车出秦岭时,面色黝黑的马叔唱起《套马杆》,嗓音粗粝,还真有威武雄壮的味道。我想如果师兄和小宇在的话,也会和我一样羡慕马叔,在老的时候开上车翻山越岭,还能吼两嗓子烂大街的乡村重金属,搭配起来真有种摇滚味道。
怎么说呢,我渐渐喜欢上了在顺风车上交换人生的感觉,深夜里,穿梭在黢黑的山脉河流,真有些相依为命的感觉。有一次,我和车主还在空无一人的服务区竭尽力气呐喊,年老的保安从传达室举着手电筒照得我睁不开眼,他以为我们在打架。
从小宇、宋文到马叔,我会想我回到家乡,或许也与他们有一样的生活,在稳定、选择和愿望中彷徨,在平静里寻找心跳,在烦恼中偶尔出神。按照我爸的说法,那样我或许已经有两个孩子,也挺好不是么。
这些车主中,只有一个人,我见到他时就感到不爽快,甚至是有些讨厌。车主姓白,他开着一辆经济型的轿车接上了我。上车后,他就开始跟我念叨,他家里还有一辆奥迪,只是送修了,不然,他这次去安康可以开上。我说那敢情好,能搭一回好车,我们还赶紧出发吧。
上车后,车主似乎对奥迪这件事有点在乎,一直解释说,自己是在政府单位里面工作,家里是陕北的,自己的亲戚们在西安也都是有头面的人。一路听下来,这不像是一种解释,更像是一种表现,让我认可他家里真有一辆豪车。
“师傅,你好好开车吧。我要休息一会儿。”我有点不开心。
没想到这一下,他几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似笑非笑跟我说:“你怎么能叫我师傅呢,我跟你一样大,再说我也只是偶尔开一下顺风车,又不是专门拉活儿的。好歹我还是政府部门里的人。”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是责怪,而像是在开导一个情商不高的人,指出我犯了一个礼仪上的错误。
紧接着,他就开始跟我讲在单位里工作,迎来送往的重要性,说错话比做错事还要事关厉害。为了讲清楚这个问题,他还跟我分析了种种在单位犯下致命错误的案例,并附有这些情况更好的处理方式。以及,他本人是如何从一名无知大学生,在单位里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
从西安出发后不到一小时,就进入了秦岭山区,道路被一个又一个隧道吞噬。长达18公里的终南山隧道是世界上最长的公路隧道之一,穿过整个通道需要半小时车程,等到出口时,人就从北方正式进入了中国南方。可这个半小时里,小白顶着隧道里巨大的行车噪声,跟我一一介绍了出席他婚礼的名人们。虽然,我一位都没有听说过。
他还让我看了看他的手相,让我说一说他的运程。实际上,我已经忍耐了又忍耐,只能说很好很好,一定大富大贵。我把头偏向一边,心里郁闷这次真遇上了奇葩。
到了安康地界,他终于安静下来,已经滔滔不绝说了两个小时。听得出,他的嗓子已经不行了。高速路穿过汉江谷地的丘陵和小镇,土地上的光亮寥落,夜已经很深了。在安康市区边的汉江桥边,车停了下来,他问我要不要抽一支烟,我说不了,可以下车透透气。他顾自点了烟,说这次回安康是看生病的岳母,妻子在西安家里带孩子顾不过来。
“看得出,你有点不喜欢我说的那些。”他抽了一口烟说。我被他这句弄得有些语塞,有点尴尬地说,是啊,你话还蛮多的。他哈哈一笑,说对不住了。他解释说,自己不停讲话是怕睡着,西安到安康的高速路隧道多,行车环境变化小,有些司机开着车就会睡着,经常出事故。他白天的时候陪着领导在市区里考察,忙了一天,到晚上十分困倦。
咋咋唬唬,又小心翼翼,他的样子让我想起以前采访过的一些基层公务员,讲话很难听,工作倒也做得踏实。对我来说,顺风车不再只是一种出行方式,更像近距离观察故乡体制内人群的一个窗口,看见他们的世故和可爱,也看到自己另一种人生的可能。
“我还是第一次晚上开车来安康,有江的城市还挺美的。”这个陕北人吸了一口烟,趴在栏杆上说。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江面上浮出一团雾气,遮住大半个城市,只剩隐隐霓虹在其间扑闪。
那样特别的江景,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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