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的回目，有用心细微之处

《天龙八部》，五十回，五卷，回目配成五首词。

第一卷，《少年游》

青衫磊落险峰行，玉壁月华明。马疾香幽，崖高人远，微步毂纹生。

谁家子弟谁家院，无计悔多情。虎啸龙吟，换巢鸾凤，剑气碧烟横。

第二卷，《苏幕遮》

向来痴，从此醉，水榭听香，指点群豪戏。剧饮千杯男儿事，杏子林中，商略平生义。

昔时因，今日意，胡汉恩仇，须倾英雄泪。虽万千人吾往矣，悄立雁门，绝壁无余字。

第三卷，《破阵子》

千里茫茫若梦，双眸粲粲如星。塞上牛羊空许约，烛畔鬓云有旧盟。莽苍踏雪行。

赤手屠熊搏虎，金戈荡寇鏖兵。草木残生颅铸铁，虫豸凝寒掌作冰。挥洒缚豪英。

第四卷，《洞仙歌》

输赢成败，又争由人算！且自逍遥没谁管。奈天昏地暗，斗转星移。风骤紧，缥缈峰头云乱。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梦里真真语真幻。同一笑，到头万事俱空。糊涂醉，情长计短。解不了，名缰系嗔贪。却试问，几时把痴心断？

第五卷，《水龙吟》

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老魔小丑，岂堪一击，胜之不武。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念枉求美眷，良缘安在？枯井底，污泥处。

酒罢问君三语，为谁开，茶花满路？王孙落魄，怎生消得，杨枝玉露？敝屣荣华，浮云生死，此身何惧！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

每一句扣一回目内容，为了回目，并没太通同一气。五首自然都谈不上什么绝妙好词，但有好句子。

比如，“马疾香幽”，活现出木婉清出场那一回。有快马，有幽香，就是见不到真面目，这四个字，为一回之描摹，也是对木婉清最好的写照。

“向来痴、从此醉”，形容段誉到苏州，见王语嫣，贴切。

“虽万千人吾往矣”，是借孟子话，浩然之气，又萧峰对阵聚贤庄天下英雄，真是慷慨豪迈，令人浮一大白。

第三卷以“塞上牛羊空许约”最佳，画面都描摹出来，历历在目；一个“空”字，怅恨都出来了。

“草木残生颅铸铁”次之，游坦之真是草木残生，又戴了铁头，苦。

“挥洒缚豪英”，星宿老怪哦不对老仙大发神威，是全书个人最威风的时刻。虽然，从此开始，他就要开始倒霉了……

第四卷，一气呵成，妙句如云。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本是好句；用在没事返老还童的童姥身上，更是绝妙双关。

“且自逍遥没人管”，这句真是摇曳风姿。

“解不了，名缰系嗔贪。却试问，几时把痴心断？”这两句似乎是写鸠摩智和段誉、慕容复、王语嫣们，其实也可以说，是写给全书众生的。

第五卷，气韵鼓荡，每句拆开都好。

“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配萧峰王者归来。豪气也。

“老魔小丑，岂堪一击，胜之不武。”配三兄弟打败三大反派，快事也。

“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配恩怨了结，一个“尽”字，都有了，善哉。

“念枉求美眷，良缘安在？枯井底，污泥处。”这两句连起来看，俏皮得不得了。

“酒罢问君三语，为谁开，茶花满路？”这两句连起来看，也是好玩得很。

“王孙落魄，怎生消得，杨枝玉露？”大概到此，大家猜第一次意识到，段延庆也是落魄王孙……

“敝屣荣华，浮云生死，此身何惧！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这最后一段就不说了。是萧峰气贯天地的绝笔。

聊一下词牌。

第一卷，讲段誉。故，用《少年游》。最初是小令。清快活泼。宰相晏殊写得最好。配段誉，好。

第二卷，先段誉，后萧峰。妙在《苏幕遮》这个词牌，来自西域，“‘苏莫遮’西域胡语也，正云“飒磨遮”。此戏本出西龟兹国，至今犹有此曲。此国浑脱、大面、拨头之类也”。配萧峰非汉人身份。

第三卷，全是萧峰英雄传奇，所以《破阵子》，秦王破阵乐。自古最有名的《破阵子》，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以辛弃疾配萧峰。没问题吧？

第四卷，《洞仙歌》，原用来咏神仙。这一整本其实是借虚竹视角，看逍遥派那三位的百年爱恨的。真是洞仙岁月。

第五卷，《水龙吟》，又是辛弃疾擅长的词牌。向来气势雄浑，抒写激奋情思。所以长调豪气开局，叙述少林寺之战；慷慨结尾，雁门萧峰自尽。

如果给段誉配个《水龙吟》，给萧峰配个《少年游》，感觉就会差很多。

连词牌都选得很妥帖，是和全书浑然合一的。

我私人觉得，金庸的章回名，《天龙八部》可与鹿鼎记并排第一。盖《鹿鼎记》回目都选自金庸祖先的诗，又句句双关隐指。某些回目，真是透着又有学问，又有幽默感。

《倚天屠龙记》的柏梁台体回目第三：妙句很多，比如灵芙醉客绿柳庄、谁送冰舸来仙乡、不识张郎是张郎、不悔仲子逾我墙，虽然大家印象最深的，怕是新妇素手裂红裳：真是七个字，惨厉劲道都出来了。

《笑傲江湖》虽然每章只两个字，但简洁有余味：三战、夺帅、绣花——俩字俩字，比《射雕英雄传》那些《风雪惊变》、《江南七怪》之类，那是好多了。

《飞狐外传》回目其实也是词，写得不如《天龙八部》，但里面有一句给袁紫衣的，很好：

“紫罗衫动红烛移”。

又最后两回，胡斐一日之内，先见红花会等，再亲眼见程灵素死去，于是：“相见欢，恨无常”。

追思怅惘，悲欢离合，莫此为甚。

最后一个段子。

王朔先生当年骂金庸，说自己买了七卷本《天龙八部》，捏着鼻子看，看不下去。

金庸回应时，言辞谦谨，但阴飕飕插了一句：《天龙八部》，只有五卷呀。

的确，五卷才是五首词嘛，不能拆的。王朔先生读的七卷本是哪来的呢？

——金庸这招太极推手，如封似闭，绵里藏针，暗戳戳地给了一下，那也厉害得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