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鹏哥被人打得老惨了，差点毁容！”麻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我说。
“他不是在沙坪坝送快递吗，咋回事？”因为住得离鹏哥远，我并不知道这件事，赶紧问了一句。
两天后，我见到了鹏哥。他的脸上还有青黑的印记。
鹏哥家里的老房子要翻修，他就去找快递公司老板，希望把拖欠的工资结一部分。按照快递行业通行的做法，都是压快递员一个月的工资。但是鹏哥的工资已经有足足两个月没发。老板死活不同意，对鹏哥的请求不理不睬，反而说他负责的区域投诉太多，工作能力不行。
两个人就吵了起来，重庆人嗓门比较大，很快就吸引了其他同事过来。快递公司直营的很少，大多是个人承包，这种私人承包的快递网点很多都是家族企业，老板的亲戚就在里面上班。看到鹏哥和老板吵起来，亲戚们直接就动了手。
鹏哥是重庆秀山县的苗族人，讲话嗓门大，但身形瘦弱，身高也仅有一米六五。刚认识鹏哥的时候，他正在做快递员，走起路来很有节奏，像是要向上跳跃，这个走路姿势让我一下子就记住了他。
那时候，他也和一个女客户发生过冲突，这件事以鹏哥的登门道歉而结束。
麻子是东北人，是他在快递公司的同事，也是关系最铁的朋友，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他也见证了那场冲突。
那天鹏哥负责配送的区域突然来了大量包裹，忙不过来。鹏哥想了个办法，把一个小区的所有包裹先放在物业那里，再逐个打电话通知客户。
大多数客户都很好讲话，表示理解。只有一个女客户坚决不同意，认为他应该把包裹送到家里，否则将打电话投诉。
一旦客户对快递员进行投诉，至少会有两百元的罚款。听到客户要投诉，鹏哥赶紧解释了几句，女客户依然不同意。她认为鹏哥既然已经到了她们小区，理所应当的应该马上送过来。
堆积的快递包裹已经让鹏哥头疼，又碰上不好说话的客户，两个人就吵了几句。这时鹏哥正在攒钱买房，自然不愿意白白损失这两百块钱。挂完电话，他告诉了麻子，让麻子帮忙处理。
为了避免鹏哥被投诉，麻子马上把女客户的包裹取了出来，并送到家里。正遇上女客户拿着一把螺丝刀下楼，吵吵着鹏哥在电话里骂了她，要找鹏哥拼命。麻子说了不少好话，才劝住女客户。但是她提出必须要鹏哥当面道歉，不然将继续投诉。
麻子只能给打电话给鹏哥，让他过来当面道歉。
谁也不会想到，身高一米六五，上门给女客户道歉的鹏哥，之前曾是一位社会大哥。
二
鹏哥的江湖路要从他16岁第一次参与抢劫说起，当时他刚从一所技校毕业，被统一安排进了恒胜摩托车厂工作。根据鹏哥的回忆，待遇还相当不错，只是有些辛苦。这时候的鹏哥既没有人生理想，也没有奋斗目标，只要一有空闲，就跑去网吧玩劲舞团。
没过多久，鹏哥就和几个同样厮混在网吧的人熟悉起来。一个和他做了干亲家，由于比鹏哥早进入社会两年，算得上是“有勇有谋”。还有一个，打起架来下手没有轻重，重庆叫这种人为“方脑壳”。
由于每天去网吧“潇洒”，鹏哥的开销逐渐大了起来，仅靠工资已经无法负担，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干亲家和方脑壳身上。三个少年便动起了歪脑筋，实施了他们的第一次“计划缜密”的抢劫行动。
抢劫地点选在了网吧，按照既定计划，先让一个小弟去指认目标，说对方打了他，然后大家再以报仇的名义敲诈些钱出来。只是他们没想到一开始就遇到了个硬角色，对方浑然不怕，直接和他们扭打起来。网吧老板干脆利落的报了警，随后一群人被抓到了派出所。
被带到派出所以后，民警随口问了几句，做了份笔录，以为是小孩子打架斗殴，就让他们自己私了，于是，鹏哥这群人有惊无险的逃过一劫。只是派出所通报到了厂里，三人同时被开除，一起成为了无业游民。
被公司开除以后，三个人的生活彻底没了着落。白天的时候，他们死皮赖脸地呆在网吧里，看别人打游戏。晚上无处可去，只能在大街上游逛，直到身无分文。
鹏哥说，如果那时候没有遇到三哥，他就只能选择回老家。
有一次，我们路过一家小火锅店，一位抱着猫的中年人正坐在椅子上打盹，鹏哥过去打招呼。后来他和我说，这就是三哥，也是他进入社会的领路人。
三哥因为在区县开了有小姐的场子，和当地的帮派发生了冲突，病急乱投医的去网吧找人帮他站场子，就遇到了鹏哥三人。三哥在这次冲突中获利颇多，感到了他们的用处，就极力邀请鹏哥三个人来帮他看场子，他们这才有了落脚之处。
后来，重庆展开治安严打，三哥决定暂避风头，将场子关停，于是，鹏哥三人又下岗了。三哥给他们两个选择，要么去石柱帮他看赌场，要么回老家呆一段时间。干亲家选择回了老家，鹏哥和方脑壳一起去了石柱，这件事为鹏哥“出人头地”带来了契机。
赌场开在一个居民区里面，鹏哥负责维护现场秩序和具体经营。根据鹏哥的说法，这段时间是他打架最多的日子。赌徒可不像遮遮掩掩的嫖客，输红了眼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他经常会在睡梦中被吵醒，抄着砍刀冲出去，危险随时可以发生。
一年后，鹏哥混出名堂，以大哥的身份回到了重庆，继续帮重出江湖的三哥看场子。
鹏哥对我们说，“除了贩毒，那时候我啥都干，但是，我确实不知道每天干的是啥。”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半年，鹏哥没想到，在石柱多次打架斗殴都风平浪静，一个电话却给他带来了牢狱之灾。
有一天小弟打电话给他，喊他弄点冰粉耍一下。其实，鹏哥根本没接触过那个东西，只是社会人最重义气，鹏哥当即答应下来。当天，他就被抓走了，派出所希望通过他挖出一个贩毒大案来。
一番审讯，也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派出所就随便找了个借口，把他弄到了劳教所。
当家里接到通知，鹏哥的父母根本不相信自己儿子会坐牢，这对朴实的农民夫妇依然认为儿子只是在重庆打工。他们四处托人找关系，但为时已晚，鹏哥这场牢狱之灾已经不可避免。
三
鹏哥出来的时候，怀着满腔的怒火，发誓要把打那个电话的小弟弄残。小弟带着女朋友痛哭流涕的跪在他面前，求他原谅，鹏哥心肠软了。
“你妈卖批，以后不要让老子在重庆看到你，你要遭弄死。”
后来小弟带着女朋友回了老家，鹏哥则被父母带回了老家。回家后的第二天清早，鹏哥就被从床上拉了起来，爹妈找了一大帮亲戚过来，甚至还有一位在派出所上班的堂叔，希望他能在大家的劝说下能幡然悔悟。
大家公推在派出所上班的堂叔出面。
“你看嘛，你们妈老汉这么辛苦，你恁个大了，也要懂事些，莫要他们再操心咯！”
鹏哥自认为在社会中见惯了大场面，对堂叔的苦口婆心根本不为所动。
“哎呀，没得啥子，这些又不是啥子大事情，以后小心些斗是了。”
爸爸见儿子根本不听劝，忍不住怒火中烧，一脚就踹了过来，鹏哥应声倒地。
“打死你个死娃儿，看你还出去乱来。”
鹏哥也不讲话，拍了拍身上的土，平静的把板凳放好，一屁股坐在上面。
妈妈眼见着老公踹了一脚儿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幺儿，你莫惹你们老汉生气了，我们不图你啥子，你斗莫做内个了，太危险咯。”
都是面朝土地背朝天的农民，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来，翻来覆去的就是这么几句话。
看着妈妈这个样子，鹏哥心里开始内疚。即便他在赌场收入颇丰的时候，也仅仅给过家里买过一台洗衣机。他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对不起自己的父母。
“你莫哭了嘛，以后不做内个就是了。”
鹏哥在父母面前承诺，远离那个圈子，找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
四
鹏哥的专业技能已经荒废多年，再回机械行业已无可能。一个中专学历，又没有什么技术，兜兜转转几年，他一夜之间又回到了起点。
找工作四处碰壁之后，混社会过惯了的“安逸”生活的鹏哥感到十分疲惫，只能对家里直言相告。父母担心他重回老路，四处托亲戚朋友为他找工作。那几年正是快递行业狂飙突进的时代，恰好鹏哥的一位老乡在快递公司上班，就把他介绍到了那里。鹏哥那双拿惯了砍刀的手，只能在快递公司分拣包裹。
基层的快递工作岗位繁重而枯燥，鹏哥一度不适应，甚至产生过放弃的念头，幸好在这时他遇到了爱情。鹏哥很重义气，为人又非常热心，让一个客服姑娘产生了好感。两个人很快谈起了恋爱，这成为鹏哥唯一坚持下去的理由。
安下心来工作的鹏哥受到了领导赏识，不久就被调换了岗位，成为公司的预备管理干部。
这时，鹏哥遇到了不小的麻烦。他和女朋友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女方家里坚持必须在重庆买房。鹏哥虽然曾经收入颇丰，但是全部拿来挥霍，没有任何积蓄，父母又都是种地的农民，偶尔在家附近的小煤矿打工补贴家用，面对高额的房款也是爱莫能助。
经过深思熟虑，鹏哥只能向女朋友坦承眼前的困难，依照当前两千多的工资根本没有买房的可能，唯一的办法就是换一个收入高一点的工作。
女朋友也不舍得放弃他们的爱情，愿意陪着鹏哥一起完成这看起来不可能的目标。由于鹏哥已经在快递行业驾轻就熟，他自然而然的选择了去下面的网点做快递员。虽然放弃了晋升的机会，但是工资足足翻了一倍，唯有如此才能支持他买房的目标。
五
鹏哥每天奔波在送快递的路上，早上七点钟到网点分拣出来自己区域的包裹，经常送到晚上七八点才能结束，事后还要做签收和查验，九点多下班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为了多赚些钱，鹏哥的负责的区域是所有同事中最大的一个。一个快递员每日派送的包裹数大概在一百二十个左右，而他的派送量达到了两百个。整日忙于工作，鹏哥没有时间陪女朋友，也没了收拾自己的时间。他整天邋里邋遢，一双手指甲里满是污垢，每一根手指的指尖都被老茧包裹。
“鹏哥，下班了去搞点烧烤，喝点啤酒嘛？”一群年轻人做同事，又都收入不菲，难免有不少集体活动。
“哎呀，屋头还还有些剩饭，再不吃就要甩了，怪可惜里。”鹏哥总是会找各种借口开脱，有时候他干脆说自己身体不舒服，直接拒绝。
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明白了，他就是不愿意花那个钱。一个中午都舍不得在外面吃顿饭的人，那里会舍得花钱和别人去喝酒呢？曾经在希尔顿连开一个月房间，一个月用掉几万块的鹏哥，就这样逐渐被同事们疏远。
少了相处的时间，女朋友也开始为一些小事莫名其妙地和鹏哥争吵，久而久之，积累了不少矛盾，直到当着我们的面大吵一架。
那天快下班的时候，鹏哥的女朋友来到快递网点，说好了大家下班以后一起吃饭。姑娘的脸颊微红，讲起话来也虚弱无力，应该是有些感冒。
鹏哥正忙着做最后的收尾工作，给女朋友搬了个凳子，就继续埋头点验快递单。
“你还有好久弄完嘛？”姑娘小声问了一句。
“哎呀，你等哈嘛！莫烦，问啥子嘛。”少了一张快递单，鹏哥有点头大，有点不耐烦地应付了一下。
姑娘有些不高兴，但也只是闷不做声的坐在凳子上继续等他。
因为要所有快递员做完签收以后，才能做当天的工作总结，网点的客服只能一直陪着鹏哥耗在那里，然而鹏哥把包翻了几遍也没有找到那张单子。
这时，客服也不耐烦起来。“哎呀，鹏哥，肯定是丢了一张，就直接做签收嘛！”
“就是，你先弄完嘛，你看大家都这么等着你，也不好得。”姑娘也劝鹏哥放弃。
同事的话本来就让鹏哥生气，女朋友一接口，他的无名火就撒到了女朋友身上。“你懂啥子嘛？丢了包裹不赔钱迈？”
“又没得多少钱，赔就赔嘛！”姑娘也大声喊了起来。
“要不是你们家里催着买房子，我至于吗？”
这句话彻底惹火了姑娘，她猛的从凳子上站起来：“你是心里不安逸我们家里哈，有啥子话就说嘛，不要憋在心里！”
听到两个人要吵起来，麻子和我赶紧过去劝架。只是我俩都没有想到，那天的争吵会让鹏哥和女朋友分手。
姑娘觉得鹏哥对她关心太少，即使在生病的时候都没有表示。而鹏哥觉得自己一心一意忙于工作，女朋友不理解自己。后来两个人在电话里又大吵了一架，彻底分手。
六
女朋友的离去，就像抽离了鹏哥的灵魂，让他一蹶不振。他干脆辞去了快递员的工作，整日在家打游戏，无聊的时候就找几个朋友喝酒，这种日子一直过到鹏哥爸爸在打工的小煤矿发生了事故。
鹏哥回家去照顾了爸爸。他虽然逃过一劫，但即使康复以后，身体也落下了轻微的残疾，再也不能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家里的收入锐减。鹏哥回重庆后，又在沙坪坝的快递公司找了一份工作，一扫以前的颓废，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努力攒钱的日子。
“这个事怎么搞呢，要不要我去问下我那个做律师的朋友？”我征求的鹏哥的意见，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看不能为他多讨要点医药费回来。
“不麻烦你了兄弟，那边已经答应把工资结清，再赔五百块医药费。”鹏哥递给我一根烟，表情平淡的说道。
“哎呀，几个人打你一个，就赔五百块也太少了。”
“又没断胳膊断腿，医药费也够了。家里的事你也知道，老头刚在煤矿上出了事，没啥收入，我要赶紧再找个工作，哪有时间和他们耗下去。”
鹏哥选择息事宁人，我也不好再说什么。知道鹏哥最近需要用钱，麻子和我发动了身边的朋友帮他找工作。
两天后，鹏哥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你那边就不麻烦了，麻子又帮我介绍了一个送快递的工作。”
-END-
作者 李有容，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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