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忽然惊醒了。
不对,一定有什么不对。
我皱起眉,死死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半晌,猛地从床上窜起来,三步两步冲到跟卧室一墙之隔的洗手间,忽然又有点迟疑,也不开灯,只是屏气凝神地在门口站着。
滴答。
我“啪”地一声拍亮了灯的开关,并且从浴室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满脸的难以置信。
家母是在睡梦中被叫醒的。年近六十的人了,大半夜被弄醒,朦胧的眼睛可怜巴巴的,问我怎么了。
“浴室漏水了。”
1
买房子那年,上海的房价已经贵得相当离谱了。我和家母精挑细选了很久,才选到了内环内某老小区里的一个二居室。
拍板的人是我,看中的是地段好,楼层好,最重要的是,下楼就是地铁站,对于一个死宅加班狗来说简直是天降福音。家母看房的时候则是一脸嫌弃。九几年建的小区,没有电梯,楼道又窄又旧,墙上还贴了不少便民服务信息,从开锁装修到通下水道高价收旧手机,应有尽有。
“楼道破一点有什么关系,关上门又看不见。家里装修得好看就行。”
我是用这句话说动家母的。况且如果当时再不出手,可能就真的永远买不起了。谁知这才三年不到,“好看的装修”就因为楼上漏水而陷入危机。
半夜一点钟,五平米的洗手间里,两个双臂交叉在胸口、姿势一模一样的女人同时一脸愁容地仰着头,看水滴以大约六秒一次的频率从集成吊顶的缝隙里漏下来。处于漏水点正下方的洗衣机,现在头上顶着一个塑料盆,算是临时防水措施。
当初装修时选的性冷淡系灰色吊顶,此刻倒真有点像乌云压顶的感觉——还下着雨。
“总不能半夜上楼去敲门。”家母打破了充满怨念的沉默:“明天早上再去吧。”
我点头附议,于是两人默契地打了个哈欠,准备各自回房间补觉。
“话说,楼上住的是谁?”
只有隔壁房间的关门声回答我。
早上洗漱,我叼着牙刷,看着塑料盆里已经积起来的水——还好,看起来一晚漏的还不算多。从洗手间探出头看看客厅的挂钟,早上八点。家母已经上楼有一会儿了,也不知道交涉顺不顺利,毕竟她是个软萌的退休知识妇女,如果碰上那种嘴巴厉害的爷叔或者阿姨,恐怕还不是对手。
就在这时,家母回来了,脸色铁青。
“怎么了这是?楼上住的什么人啊,难道蛮不讲理?”
“那倒也不是,但是——”
一段咬牙切齿的描述后,我大致了解了情况。
开门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睡眼惺忪,一脸迷茫,但态度不错。家母提出洗手间漏水了,希望进去看一下,小伙子也挺配合。进去一看,浴缸里一点水都没有,浴缸外满地漫着水,淋浴喷头也垂在地砖上。
很显然,漏水的原因是洗澡不在浴缸里而是站在外面冲。
小伙子大概也没想到会漏水漏到楼下,一脸抱歉地赶紧用拖把打扫,一边解释说:房子是租的,所以我们都不太愿意用浴缸,站在里面都不愿意,就在外面冲。
中文系毕业的家母非常敏锐地捕捉到了“我们”两个字,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果然,追问之下,发现原来这套房子被租给了附近一家餐厅做员工宿舍,小小的两间卧室,一间住着六个男生,另一间住了两个女生。
“群租!”家母义愤填膺:“楼上居然是非法群租!还男女混居!”
2
根据上海市的相关规定,群租的定义如下:
一是将单位集体宿舍设在住宅小区内;
二是将一间原始设计为居住空间的房间分割,搭建后出租,或按床位出租;
三是将原始设计为厨房,卫生间,阳台和地下储藏室等非居住空间出租供人员居住;
四是任一出租房间的人均居住面积低于五平方米;
五是任一出租房间的居住人数超过2人(有法定赡养,抚养,抚养义务关系的除外)。
显然楼上的情况完美满足了被严厉整治的条件。
“怎么办,投诉?举报?”
我在手机上百度“群租”,跳出来五花八门的公共安全事件,不由得感觉太阳穴的青筋呼之欲出。
“别别别,邻里邻居的,起码先跟楼上房东聊聊。”家母说,末了还埋怨我一句:“你别总上来就走法律程序那套,还是要讲点人情。”
家母说的也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毕竟这个小区的居民大部分是以前一起从另一个区拆迁过来的,彼此基本都认识,邻里关系都还挺客气的。
那么问题又来了,楼上的房主又是谁?
根据小区物业的纪录,楼上的房主是一位老太太,最近几个月因为生活自理不便被送进了敬老院。儿子住得远,女儿和女婿租房子住在隔壁小区,两个人都是社区服务中心的职工。
物业帮忙联系了老太太的女婿。大概一个多小时之后,一个满脸油光的中老年男人来了,可能嫌天气热,衬衫半敞着,衣服上还有浓重的油烟味。我回想了下物业的记录——嗯,女婿是社区服务中心食堂的厨师。
“物业一给我打电话我就赶忙过来了。听说漏水了?我看看。”女婿操着一口典型上海口音,态度倒是热情,到洗手间看了一下,水时不时还在掉几滴。
家母大致描述了一下早上在楼上看到的情景,女婿说:“哦呦,这些年轻人怎么这样子啊,洗澡不在浴缸里洗,那么肯定是要漏水的呀。”
“不在浴缸洗澡是一回事,洗手间的防水是不是也有点问题?”我说:“防水做一次大概能管五六年,您家会不会是防水过期了?不然也不至于漏得这么厉害。”
“跟防水没关系,就是他们用水不小心。以前老太太用水很小心的,你看从来没漏过吧?”女婿眼睛转了转:“还有喔,你们家这房子是这几年才装修的吧?我跟你讲,这个楼里每次装修这里敲敲那里敲敲,墙和地板都震出缝了,所以水就顺着缝隙漏下来了。”
我眉毛挑了下:“这么说漏水还是我家三年前的装修造成的了?”
“哦呦我又不是这个意思咯。”女婿冲家母讪笑了一下:“你看看你看看,你家小姑娘脾气还蛮大的。漏水么肯定是楼上的问题,但你总不能让我因为租户不好好洗澡重新装修吧?”
“为什么不……”我话没说完被家母打断了:“话说,楼上他们是群租这事情您知道吗?”
女婿愣了一下,拍了下大腿:“哎呀说起这个,真是气死人。当初老太太去敬老院,负责把房子租出去的是我小舅子,本来是说住两个人的,谁知道他们竟然住进来那么多人,现在有什么办法啦?”
“怎么没办法?既然跟当初说好的不一样,可以要求他们搬出去啊。”我说。
“没办法呀,这个房子是老太太的,我是女婿,是外人,房子租给谁这个事情我也不好做主呀。”
我忍不住冷笑:“群租可是违法的哦,一经举报查证,房东也有最高十万的罚款。”
女婿略有些心虚地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小姑娘我跟你讲,违法的事情多了,政府哪能管得过来。但是你放心啊,我这就上去跟他们说,让他们以后注意,保证不漏水了。放心放心。”
说完就像一阵风一样上楼去了,依稀可以听到哐哐的敲门声和大声呵斥的声音。
我和家母对视:第一次交涉,似乎就这么结束了?
晚饭时我还是有点生气:“什么素质啊。明明他们家的防水就是有问题,对群租也是心知肚明的,为了点钱至于么。”
“唉,这有什么可气的,这种人不是多了去了。这么想想觉得楼上几个孩子也挺不容易的,房东是这种人。”
那一脸充满母性的慈爱啊,仿佛早上因为群租义愤填膺的不是她,还越说越起劲,摆出了忧国忧民脸:“群租肯定不对,但想想他们来上海打工也不容易,不群租怎么办。”
3
滴答。
我面无表情,嘴角抽搐了一下。
就知道愿望没那么容易成真。距离上次漏水还不到48小时。
家母出门还没回来,我决定亲自上楼。
这次开门的是个姑娘,想必是小房间里住的两个女孩子之一。其他人都没在,据说是在上晚班。
“真的没有在洗澡,可能是因为洗衣服。”我说明了来意,姑娘怯生生地说。进了洗手间一看,瓷砖上的水确实是从洗衣机的排水管里流出来的。
“那天房东来说过了,之后我们都是在浴缸里洗的。没想到洗衣服也会漏,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姑娘有些不知所措,手都不知道放哪里,我忽然也体会到了家母前天突如其来的那种慈爱感。
姑娘打扫洗手间的时候,我从半开的门里瞥到了卧室里面,就在我房间的正上方,三张上下床,运动鞋和没洗的衣服甩得到处都是,地上还有几个堆放得很随意的纸箱子。
洗澡漏水,洗衣服也漏水,再加上这种群租状态。虽然理解群租年轻人的难处,但是这种状态让人要怎么安心生活。
晚上大概十点的时候,有人来敲门了。
群租青年打工餐厅的领班,也是群租青年之一来登门道歉,开门就说阿姨好姐姐好,我刚下夜班回来,听说今天又漏水了,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你们为什么要群租做宿舍呢?居民小区里设单位宿舍是违规的你们知道吗?”家母最喜欢有礼貌的孩子,语气比平时还要和气几分。
“我们也是没办法。但是这次一年租约满了以后我们也不想续租了。”据领班说,这家房东平时就很苛刻,这次漏水事件完全不检讨自己家的防水,而是把锅直接都甩给他们,让他们更是不满。
“阿姨您放心,我今后一定监督他们注意用水,不会再漏了。”小伙子临走还鞠了个躬。虽说楼上漏水加群租这件事情怎么也不能说愉快,这个举动还是挺搏好感的,也更加深了我和家母对房东一家的反感。
毕竟究其根源,漏水的根本原因还是洗手间防水没做好。但以女婿的德性来看,指望房东重新做防水是不现实了,还不如寄希望于楼上还算懂礼貌的群租青年们小心用水。
自领班深夜登门道歉之后大概过了两个月,在我们渐渐快要淡忘了这件事情的时候,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下午,洗手间又传来了熟悉的“滴答”声,伴随着我额角青筋的暴起。
再次上楼敲门,门打开的一瞬间我有点懵:是一群从没见过的人,虽然房间里的设施风格都跟以前一模一样。
原来之前的餐厅员工已经换了一批,领班也辞职了。新来的人,没有一个知道洗手间的防水不好这个不定时炸弹的存在。
我犹如五雷轰顶。
餐厅的人会一批一批不停地换,漏水眼看着要变成天花板的大姨妈。
萦绕脑海的除了水滴声,还有四个无限重复的大字:有完没完!
4
怀着这种绝望的心情,我们发起了与房东一家的第二次交涉。
仍然是通过物业联系,这次来的是老太太的女儿,一个穿着朴素的卷发阿姨,从态度和举止上似乎都比她的丈夫要体面和诚恳一些。
她一进门就笑着赔不是,又数落了一下群租青年们对房子的糟蹋——不打扫房间、满地垃圾、常常弄坏家里的东西……
“真的诶,以后再也不能租给这种群租的了,这次真的是教训。租约到期一定不续租给他们了。“
你们房东和房客倒是互相嫌弃,可是离你们租约到期还有五个月呢吧,我心说。
“我也去问了房屋中介的,谁知道当初那个中介生意做完了,就不肯帮忙沟通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把他们赶出去。再说他们走了我们去哪里找房客呢,还是指望这点房租的呀。
“我们家真的也是没什么办法。老太太要送养老院,一个月也是好几千。我和我弟弟退休工资都不多的呀,只能把老太太这套房子租出去。我弟弟住在金山,条件也不好,一辈子都没结婚。我和我老公连房子都没有,还是在隔壁小区一家人租房子住。房租断一个月,养老院的钱就交不上了。”
她诉苦时也是笑着的,但是跟她丈夫那种油滑的笑容不一样,是习惯性赔笑脸的那种笑,有种很真实的窘迫在里面,夹杂着微妙的恳求意味,看到的人也不由得有点心酸。交涉前本来想好的目标是两大诉求——让群租客搬走和重新做防水——至少要实现一个,现在竟然会有点说不出口了。
不容易,都不容易。
我都强硬不起来,更不要说心软似海绵的家母了。她端着手里的茶杯摩挲半天,只能说:“那您看看这个情况到底要怎么解决,我们也体谅你们有难处,但是也不能这么一直这么漏着吧……对生活质量影响实在太大了。”
“那肯定是不能这么一直给你们添麻烦。我去跟他们说,我去反复强调,督促他们。”女儿赶紧接话:“只要有漏水的迹象你们就随时打我电话,我马上过来找他们。就剩几个月了,之后我们绝对不会再租给他们了,我保证!”
于是第二次交涉就此告终,虽然事实上毫无进展。
在隔三差五发生的漏水事件中,我和家母反复用这句话自我鼓舞,对于漏水也越来越淡定。每次浴室传来熟悉的水滴声,都会很有默契地问一句“你上去还是我上去?”,然后一个上楼敲门,一个给房东打电话。
那个红色塑料盆,已经成了洗衣机上的常住居民。
“要不我们换个房子吧。”某一天吃饭时,我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
家母听了这个提议很是兴奋,她想摆脱这个设施老旧、没有电梯、居民素质堪忧的小区很久了。第二天就打电话给熟悉的中介,看了几套房子后却被泼了一盆冷水。
在这个地段,除非有我们这套老房子价值翻倍的预算,否则基本得不到什么改善,无论是硬件层面还是居民素质层面。
“……算了算了,毕竟不管住什么样房子,撞到什么样的楼上邻居都是碰运气。毕竟邻居什么素质这件事谁也保证不了。”我很豁达地开导家母。
但是豁达的我晚上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水滴落在塑料盆里的声音,仿佛每一下都在锤打我敏感的神经,溅出愤怒的小火花。
5
过年期间,我的怒火终于达到了临界点。
年夜饭吃到一半,又开始漏水。上楼敲门,发现里面没人开,灯也是黑的。
我心里一片冰凉。大过年的,群租青年肯定都回家去了,也不知谁出门前不小心捅的娄子。
但是家里没人啊,难道就等着一地水漏完吗,那要漏到什么时候啊。
打电话给房东的女儿,请她带着钥匙去看一下收拾一下,对方又是满满的赔笑语气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但是今天全家人都在金山,好不容易把老太太也接回家了,正在吃年夜饭呢,当晚恐怕回不来了,明天一定第一时间回来处理。
金山确实远,我和家母也都没说什么。毕竟大过年的,人家团聚一次不容易。
但是伴着滴水声看春晚是个什么体验啊。
年初一,水仍然在漏,塑料盆已经积了快一盆。下午三点,房东仍然没有来。再打电话,仍然是充满歉意的语气,满口对不起,说是老太太好不容易回家一次,等全家人再陪老太太吃个团圆饭就回来。
老小区过年很热闹,窗外飘来不知谁家炸年糕的香味,楼道里能听到来拜年的小孩子追逐笑闹的声音。
我握着手机,看着那盆水,忽然再也无法忍耐了:
“去你大爷的。
你有难处,你不容易。
你家缺钱,老人送不起养老院,所以得把房子群租。
你家缺钱,所以垃圾防水也没钱重做,漏不漏水全靠群租青年自觉。
群租青年也不容易,来上海打工租不起符合规定的普通房子,不容易,只能群租。
群租青年都回家过年了,烂摊子没人收拾,水从大年三十漏到大年初一。
你告诉我你家要团圆,你家想全家陪老人好好过个年。
关我屁事。你想怎样关我屁事。
我只想要个不漏水的正常洗手间,我只想让我家洗衣机恢复原貌不用天天顶着个盆,我只想过不用三天两头给你们这家人家打电话的日子。
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难处关我屁事。明明是你们在侵害我的权利,我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体谅你们。
两小时内再不回来解决,我马上打 12319 举报你们家。再提醒一次,群租房的房东最高罚款十万。
你家不是没钱么,没钱做防水那就交罚款吧。
去你大爷的。”
6
五个月期限还没到,楼上的群租青年搬走了。不再漏水的夜晚特别安静,终于卸下了让我时刻提心吊胆的心理负担,那天晚上我却失眠了。
明明没做错任何事情,还是有莫名的罪恶感。好像是我逼房东赶走了不得不群租的打工青年一样,可我明明也只是维护我的权益。
不知道他们会搬去哪里。但我相信他们一定能找到新的群租房。
某天家母说在小区里碰到了女婿,说他们家老太太住不惯养老院,准备搬回来住。但是房子已经被群租青年糟蹋的不成样子,所以还得花点钱装一下。
听说群租大半年的租金,还不够简单装修的钱,得不偿失。
洗手间的防水也会重新做的。女婿很刻意地跟家母强调了一下。
我听到这个消息,内心毫无波澜。
差不多过了一年以后,有一天下班回到家,看到家母一脸凝重。
“怎么了这是?”
“楼上的老太太身体还是不行,子女都不能24小时在家陪护,又要送回养老院了。”
“……那房子呢?!”
家母长叹一口气:“听说又要租出去了。”
一种熟悉的心惊肉跳感从脊椎直窜到头顶,我缩了缩肩膀,忍不住看向洗手间的天花板。
来源: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