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我刚从一线城市回到家乡小县城,小地方就业难,只好做起了老本行,在一家规模很小,只有我一个员工的广告店做设计,之前的女设计怀孕了,老板紧急把我招来,让她带我尽快熟悉工作。
去的第一天,我聚精会神的做着手里的海报,进来一个看起来足有70多岁,头发已经白了一大片,几缕碎头发粘在脑门上,衣服带着褶皱,看起来十分邋遢的老太太,她一进门就站在屋里打电话,声音和她摇摇欲坠的人相比反差很大,中气十足的,“喂,赵经理,我是张红啊,我想跟你咨询下,咱们上次开会说的那个资料怎么提交?对,就是那个身份证,邮政卡号,个人资料”“打包?怎么打包?”“我不会啊。”然后她还没说完,那边就匆匆挂了电话,她晃了晃手机,确定那边是真的没音了,沮丧的站了一会,随即又转身冲我们笑脸相迎的问:“姑娘,麻烦问下,你们会打包吗?”女设计刚和老公拌了嘴,此时很不耐烦的坐下去,然后打开了电脑桌面一个文件夹,轻车熟路的从里面找到张红的身份证文件,令我惊讶的是,我看到,那个文件夹里面,竟然有至少几百张身份证文件图片,所谓打包,就是把她的身份证图片,卡号,个人资料,用微信按次序合并转发到她微信上,然后就形成一个小包,她再发走。
张红颤颤巍巍的从兜里掏出智能机,点开微信,眯着眼,小心翼翼的问,:“姑娘,你说这样真的就是打包吗?”女设计嘟着嘴回答:“对,他们都是这样的。”张红半信半疑的掏出手机又打了几个电话,最后确定自己操作无误后,付了三块钱。
她走后,我满脑子疑问,急忙问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多身份证图片,他们是干嘛的。老板笑了笑,说,就是被人骗钱的,随即他看了看表,说,今天他们的队伍都得来了,做好准备吧。那天,果然,一波一波的老年人来到我们店,让我们调出他们的身份证图片和个人资料“打包”,看着一个个老态龙钟,从50多岁到80多岁不等的老年人们掏出智能机,十分有违和感的发微信,感觉很不可思议,更奇怪的是,他们议论的话题是,上个月会员多加了10名,价格也涨了,从50万涨到了70万,现在公司效益越来越好了。还有个老头大声的说着,去年东北区冠军,奖金500万。他话音刚落,别的老人们都纷纷露出了羡艳的神情,好多老人拱着手互相道喜似的说,公司效益好啊,公司效益越来越好了。
那天我像是进入了一个颠覆的世界里,听着这些落后小县城里的老年人们开口就是几十万几百万的,不可置信的同时整个头脑也跟着混乱了。
过后,女设计告诉我,这些老年人确实如老板所说是被骗了的,也不知道总部到底在哪里,里面唯一的业务就是拉人,入会要交3000块的会费,然后就到处的宣传拉人,拉来一个人就会得这个人会费的3分之一,也就是1000块,但是公司会扣压百分之50也就是500块,美名其曰为压金,然后你拉来这个人以后他再拉人,你也会从中收益3分之一,也就是发展下家,这个“公司”里所有的成员都是老年人,里面的所谓“经理”也只是拉人头多的老年人,他们每天乐此不疲的到处结交人,入会,都是梦想着拉到最多,公司每年会给前三名,每天500万奖金,最后女设计面带嘲弄的对我说“就最早来的那个张红,我们都叫她张姨,她是前几年被她姐姐拉进来的,她原来是就是个领着退休金,没事跳跳广场舞的大妈,现在每天她舞也不跳了,也不给她老头做饭了,每天站在街口上拉人,前几天我妈还被她拉过呢,我吓得让我妈以后见她都绕着走。”我听了心里感觉很不是滋味。
之后张姨经常来,女设计走后,我担起了帮他们弄各种上面要求上传文件的责任,渐渐地,和张姨也越来越熟悉,从她口中知道了,她儿子儿媳因为她做这个很不满,今年暑假也没让孙子回来,说她现在不正常了。她当时因为这个事气的面红耳赤,在店里气愤的说:“现在我儿子儿媳,我家老头都对我很有意见,可是他们不想想,我这么做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他们以后,我这个年龄了,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不就是想多为他们弄些钱,他们反倒来怪我。”我问:“那张姨你还做吗?”她说:“做,一定要让他们看看,我能不能赚到500万。”我想起,上次女设计跟我说,张姨的姐姐去年死了,是心肌梗塞,死之前她还和她儿子儿媳挤在一座不到50平米的小户型房子里。
和张姨一样经常来的还有一个李凤霞李姨,李姨高高的个子,瘦成一个麻杆似的,但是头发总是输的一丝不苟,穿着上也十分整齐,看出来,是个讲究的老人,李姨曾是小学的语文老师,她是在大街上被张姨“拉入伙”的,张姨是她上家,但是据说是她业绩不好,张姨有些瞧不起她。其实我倒很喜欢李姨,只是十分不理解她这样的知识分子怎么也会被骗进来,李姨说话柔声柔气的,看起来文质彬彬,可能也是因为这样,她这样的体面人没法像张姨一样豁开脸皮去大街上拉人吧。虽然李姨做过老师,但是她的嘴皮子总是说不过“街头妇女”张姨,她屡次被张姨抢白的时候,都憋着脸不说话了,她的脸上总带着化不开的愁容,像是写着生活的不如意。
有次,张姨又来复印身份证,填表格,向上汇报业绩,李姨也来了,张姨看见她,头也不抬的说,真巧啊。李姨那天心情不错,凑上去问张姨,这个月业绩怎么样。张姨把包放在表格上一挡,问李姨说:“凤霞呀,你儿子怎么样了。”我清楚的感觉到李姨有些不自在,她眼神瞟向别处嗫嚅着说,“挺好的,在广州呢。”张姨拖了个长长的哦,然后把脸凑过去,假装悄悄的跟李姨说:“我怎么听说,你儿子在广州吸毒呢?”李姨浑身一抖,我看见她嘴唇哆嗦着,像是被压去一块大石头,她转身边向外走边哆嗦着嘴唇说:“那都是被人污蔑的,污蔑的。”“现在的人坏呀,那些人是真坏呀。”
张姨眼神里带着促狭,在后面喊:“凤霞呀,你不上报业绩了?”李姨说:“今天不报了,我刚想起来,今天出门时家里太乱,我得回家收拾去了。看着李姨瘦削的背影,是那么的单薄,苍白,我也明白了李姨会入伙的原因,和她的愁容。
除了张姨和李姨,还有一对,让我记忆犹深的陈叔和陈婶,他两个是同姓的夫妻,两夫妻经常窝在店里的操作台那,探讨着,一会该去哪拉人,两口子,陈叔身材高大,他脾气有些火爆,陈婶圆圆脸,身材娇小,看起来和蔼可亲,有时候俩人也会因为一些业务方面的事争的面红耳赤。
一次,陈婶据说是回了乡下拉了几个远亲入会员,上报成绩的时候比陈叔多了些业绩,陈叔被同公司的老人嘲笑,说“老陈,你怎么还不如你媳妇。”陈叔好面子,被说的下不来台,憋着一口气,俩人来这打包资料的时候,陈婶因为家里的琐事埋怨了他两句,陈叔忽然不高兴了,扯着脖子跟陈婶喊:“你不就多了两个破亲戚,傲气什么。”陈婶被说的一愣,反应一下,也觉得委屈,她拍着腿说:“你什么意思呀,陈连富,你拉不到人拿我撒什么气。”陈叔一听陈婶这话气的差点跳起来,他布满皱纹的脸拧在一起,有一种老头特有的囧态,陈叔跳着脚喊:“我就让你看看,我能不能拉到人。”那次,他俩吵得很厉害,陈叔的喊声震满了整个屋子,他的脸涨的通红,像是在诉说着某种不甘。那次过后,陈叔和陈婶很久一段时间没有来,我还以为他们不做这个了,心里暗暗为他们高兴的时候,陈婶忽然来了,独自一人,我感觉到她脸上有了类似李姨的那种忧愁,她上报完业绩,我小心翼翼的问,怎么这么久没来。没想到陈婶一下子红了眼圈,她像是有一肚子里的委屈无处可发的对我诉说起来。
原来,自那次争吵后,陈叔憋着气的马不停蹄的拉人,每天早上一大早就赶着去各乡下的客车去下面乡镇拉人,有时候在外面一待就是一整天,然而哪怕他这么勤奋,也是因为毕竟这个东西着实不太靠谱,陈叔脾气又大,有时候说着说着自己和别人都生气了,所以也没拉到什么人,这么劳累和紧张下,本来身子还算硬朗的陈叔一下子病倒了,在医院住了很久的院,现在身子虚的不行,门都出不了。陈婶边抹着眼泪边说:“那老死头子非跟我呕什么气,现在可好了,他倒是病倒了,女儿也怪我,亲戚也怪我,我才最苦咧。”我听完也很难受,赶紧给陈婶找了纸巾擦擦眼泪,奈何陈婶的泪越流越多,从她已经谢松的皮肤上划过,那一刻,我从心底里升起对这个骗人组织的恨意,如果没有它,陈叔和陈婶本该过着十分简单且安逸的生活,好好安度晚年,如今却这样,我义愤填膺的劝陈婶,不要再继续待在这个公司了,这个公司是骗人的。陈婶用手擦着眼泪,看着我说:“不会的,不会的,我们公司真的有人得了奖金的。”说完停顿了一会又接着说:“我得抓紧赚些钱,你叔这个样子,我们不能给女儿增加负担啊。”
陈婶走后,我心里升起了一种无力感,我知道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想起钱宝网的创始人张小雷,在钱宝网破产后自首进了警察局,国家已经证实钱宝网真的破产了,然而还是有无数的人在警察局外叫嚣着把张小雷放出来,因为他们觉得,只要张小雷出来了,他们的钱就会回来,还能带着他们赚钱。所以哪怕我把整个事实真相告诉他们,他们也会选择不相信,然后还是会有更多的老人受骗上当,很多东西,一旦进去了,只要人的欲望还在,就永远出不来。这些老年人的欲望,像是在心底藏了很久的种子,一旦有了浇灌,必破土而出。
没多久我就离开了那家设计店,跳槽到了更大的广告公司,这里也不接那些老年人的琐碎业务了,我偶尔在街上碰到年迈的老人,都会想起当时的那些老人们,不知现在的他们,是否还在做着那场“发财梦”。
作者:吃姑娘的小樱桃(来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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