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罗淼坐在桌前,捧着美式咖啡。他指尖来回在杯口摩挲,十来秒后,忽然左顾右盼压低了声音问我:“你知道哪能耍么?”
“耍”可以是耍钱,也可是耍酒,不过在大多数情况下,一般是指“耍”女人,去按摩,去洗浴,也可以简单明了的直接说——找小姐。
“别逗了。你不是这种人。”
从大学开始当了他十年的朋友,我太了解罗淼了,知道他喝咖啡只喝美式,穿衣服风格性冷淡,紧张的时候打响指,自然也知道他有个谈了七年的女朋友,他是那种可以哄女朋友哄一个小时的草食男。
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快三十岁了罗淼还是个处男。我们常常调侃他:一条枪,两颗弹,二十八年没抗战。
“我想开了,无所谓。”我不知道罗淼是开玩笑还是认真,他嘴上挂着似是而非的奇怪笑容。三两秒后,他陷入沙发座椅,手上捏着吸管:“唉,我就是不高兴。”
“你别瞎琢磨。你做什么,她也不在乎。你谁也报复不了。”我不知道我的话他听没听进去,但是罗淼的眼神明显地暗淡下来。
二
大三我们都还是光棍的时候,他们两个正在热恋,天天出入成双。
每个晚上,罗淼和女朋友总出现在大树后的角落,有时相拥而吻,有时牵手而坐,昏黄的路灯照出纤细的剪影,像一条永无止尽的射线深深的插进远方。
晚归路过总要打招呼:“大嫂好!”这三个字要故意扯开嗓门,让越多的人听到越好。
女孩不说话,罗淼已经忙着冲我们大声吆喝:“别闹!滚!”
我们这才嘻嘻哈哈走远,一边回头,一边把手指插在嘴里吹口哨。在荷尔蒙分泌最旺盛的岁数,宿舍里处处弥漫着单身汉的绝望气息,堆在一起的泡面盒、散乱的臭鞋、随处可见的废纸团,我们已经习惯睡在垃圾中。但罗淼不同,他永远干干净净,衣服上没有枯黄的汗渍和油污。
我们都说这就是有女人的结果。午夜熄灯,单身汉们卧在床上,聊着漫无天际的话题,绕来绕去又回归下半身那档子事。
“罗淼,你和你媳妇睡过没有?”
“我们很传统。”他的回答言简意赅,从不正面回应。
我们在一旁此起彼伏地惋惜,可黑暗中一阵阵鼾声四起,不知道什么时候。罗淼已经沉沉的睡去。
我们都相信罗淼和他女朋友传统,坚决杜绝婚前性行为。这得益于他一日复一日对我们的洗脑。“第一次对女孩来说特别重要,会留下一辈子的痕迹,所以一定要到新婚洞房时候才能发生关系。”
罗淼满脸严肃,一本正经。他总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在,什么弗洛伊德,什么海蒂学说,永远憋红了脸,手舞足蹈,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三
每当我们聚会,说黄色笑话,开下流玩笑,罗淼只能低着头一言不发。日子久了,他终于崩不住了。
“我怎么不想啊,我也是男人。但是她不愿意!”大学毕业第三年的圣诞节,罗淼已经和女友在一起四年半,二十五岁的他还是个处男。
他说他试过无数次了,从大学开始,又到毕业之后。可每个夜晚,每个浪漫的瞬间,总在身体相交的那一刻乍然而止,女朋友总会用力推开他的肩膀。
罗淼并非没想过霸王硬上弓,只是每当看到女朋友楚楚可怜的脸庞、紧锁的眉头,那些念头在脑海之中一闪而过旋即坠入无尽深渊。他艰难地抽出双手,挪下床头,一个人闪进卫生间。等到他重新出现在卧室,一切都无声无息的结束了。
虽然痛苦,但罗淼知道自己爱她。既然她害怕,那就结婚之后吧,婚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们也以为他俩会很快结婚,但毕业之后别人结婚离婚又再婚了,罗淼的身份还是男朋友,他总在说“下一年,下一年”。
我们等来等去,没有等到两个人携手步入婚姻殿堂,却在他二十八岁的时候得到了他分手的消息。那天,他打电话给我们说自己心情不好,想聚聚。于是我们一群毕业多年的老油条又回到了大学那条小路。
在学校西门餐厅,我们点了一盘萝卜皮,一盘花生米,两提燕京,在周围都是大学生的环境里显得突兀。
“我们分手了。”他倒满一大杯啤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她喜欢别人了。”
“我就是个傻子。”又是一杯。
那一晚罗淼只喝了四五瓶,但是吐的一塌糊涂。学生看到故意坐远,饭店里也都是呕吐物的味道。老板只能捏着鼻子拿来一摞纸巾,我们一边道歉一边拍着他后背。
拖着他走出门时,他闭着眼睛早已不省人事,唯独嘴巴中囔囔自语,含糊不清、断断续续。
“我想她。”
“我做错什么了?”
“她什么我都答应,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可是有一瞬间,他忽然又清醒了,挣脱开我们,兀自坐在马路牙子上,低垂着头,把脑袋埋在胸口絮絮叨叨,仿佛说给我们听,仿佛说给自己听。
“我从没想过和她分手,我真的好喜欢她。”
四
在他想要找小姐的那个午后,才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不是不能接受分手,只是无法接受自己谈了七年的女朋友爱上了一个女人。
罗淼一直喜欢锻炼,有次在爬山时候认识的“朋友”,染成黄色的齐耳短发,细长的眼睛,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长裤。如果不是平坦的喉咙和右耳上闪闪发亮的耳钉,他几乎无法确认她是男是女。
也许是那女人爽朗的性格招人喜欢,他毫无顾忌的把她带进了自己的生活,也把她介绍给了女朋友。那段时间里,他们三个人常常一起吃饭,一起去看话剧,周末时爬山或是到工体去看比赛。哪怕女朋友坦言,那个女人充满魅力,罗淼也从未怀疑过。
等到他反应过来时,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起初的变化总是不易察觉,女朋友开始无意地频繁提到那个天津女人,引用她的话,学着她的神情。再后来,每次见面之前,她总是一个人躲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细细描着妆容,精心搭配着五颜六色的裙子。两个人见面时热络地聊天,相互挽着手,女朋友满眼光芒,他提着包走在身后倒像是一个外人。
他惴惴不安,调侃地问女友别是喜欢那个女人了,得来的永远是白眼和女友不屑的回应:“你想什么呢?女人醋你也吃?”
应该是多心了吧,罗淼如是安慰自己。可终于有一天,女友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连同那个女人,一同消失了。十几个未接电话后,终于等来了回应,女友坦言她正在和天津女人在一块儿,今晚不回家。最后依然是叮嘱他不要多想。
那一晚他们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争吵,罗淼用能想到最恶毒的话咒骂着天津女人,女友先是劝他不要冲动,接着哭哭啼啼,最后电话那头只剩下一串忙音。
罗淼握着手机,一个人坐在床头,看着雪白的墙和墙上两人的照片,他说自己第一次感觉到世界上如此安静。
罗淼那晚去找了她俩。来到那女人楼下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他坐在路边,抬头数着漆黑的楼层,猜想在二十一楼的那个房间内发生了什么?他安慰自己也许是自己多心了,也许女友只是想在女人家里借宿一晚,或许一个人在主卧室,一个人在客房。
他一直如此安慰自己,女友在家时他装作一切没发生,女友不在时他努力阻止自己琢磨这些问题,但事情却最终没有随他所愿。
两个月后,女友和他摊牌。他们安安静静坐在客厅,女友说,她发现自己喜欢女人。
五
分手之后,罗淼一时不能接受,开始疯狂地寻找关于她的蛛丝马迹。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发信息乞求她能回心转意。可能还是觉得要把事情说清楚,她在望京的星巴克和罗淼见了最后一面。
罗淼希望她会和自己说过得一点都不好,然后他就张开双臂,重新接纳她,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然而女友说她过得很好,过了这么多年,她终于敢面对自己的感情。
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很希望自己能够满足罗淼的需求,但是每次总感觉到一种无与伦比的罪恶感。她不知道这种罪恶感的来源是什么,直到现在才知道这种罪恶感是她的天性使然。
她从小就和女孩亲近,对男人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但是她不害怕罗淼,她喜欢他的无微不至,喜欢他的耐心体贴。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问朋友,问家人,大家都说,那就是爱。
她尝试过,可一到最后关头,那种抗拒就会被无限放大。直到遇到那个天津女人,她才有了清晰的自我认同。
她很庆幸这几千个日夜里,遇到的是罗淼。如果不是他,自己只能像许多没有自我觉醒的同性恋者一样,一辈子只能在某种蒙昧中挣扎,过着不快乐的生活。
一席对话之后,罗淼看着女友起身、推门、离开。她走到街角,穿过马路,在远方的树荫下,牵起一个人的手,缓缓消失在人流之中。
他看不清她们的表情,听不到她们的声音,但是他知道两个人过的挺幸福。这种幸福像一把生锈的刀把心割得一片一片。有一瞬间,他甚至想冲上前掐住她们的脖子,把这一切亲手毁掉。
可握紧的拳头最终还是松开了,罗淼只能坐在我的对面痛苦地倾诉。他非常清楚,她也没有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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