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傅
老傅刚从精神心理科的住院部走出,他蹒跚地在消防通道踱着步,身后有医生护士窃窃私语:厅级干部得抑郁症的,他还是我们医院历史上头一个。
小傅刚给他爹,66岁的抑郁症患者老傅办完出院手续,他一时间觉得世界有些不真实:高墙里是蓝天白云、鸟语花香,青色的假山和潺潺的溪流,病人们衣着统一,安静而淡泊。而高墙外则是轰鸣的车水马龙,高扬的建渣和尘土,还有叽叽喳喳吵个没完的人群。
有病的到底是哪一边?
老傅的抑郁症和他的经历相关。他年轻时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自称杀了7.5个越南鬼子(之所以有半个,是因为和战友合力掐死的),之后转业到了地方,在一个不痛不痒的部门一直干到退休。其间还经历了丧偶,小傅他妈在老傅52岁那年溘然长逝,老傅没有续弦,有人说他用情至深,也有人说他是因为太过热爱工作,无心搞男女关系。退休前两年的老傅都不在实职领导岗位上了,可他仍然冲锋在前,经常加班到深夜,办公时喜欢咆哮,精力比单位里的小伙子还好。
正因为如此,退休后的老傅极其不适应,没有工作的日子,他度日如年。小傅尝尽了各种解决方案,例如帮老傅培养兴趣爱好,给他买了相机教他摄影,买了昂贵的渔具带老傅钓鱼,甚至还教过他打德州扑克,可老傅都索然无味。相机他嫌太复杂,钓鱼又没那个耐心,他说他在前线时都是用手榴弹炸鱼,至于德州扑克,老傅的牌友可受不了他的咆哮,纷纷表示老傅这个狗日的,打个牌都透着官僚主义。
老傅唯一感兴趣并持之以恒的事情,是玩聊天室。老傅刚退休那会儿,QQ聊天室正方兴未艾,小傅也给老傅注册了个QQ号,让他去聊天室里发挥余热。没成想这东西还真对老傅胃口,他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叫“老山”,在聊天室里和人讨论历史政治、马克思的哲学观、前苏联的解体原因,以及他为什么叫老山。
老傅跟大家讲,当年在老山前线的时候,他是个连长,手下有120来号弟兄,而轮战结束的时候,那批弟兄只剩下不到50人。老傅有时会在电脑前边酌边聊,喝到三两之后,他就会宣布连队在聊天室重建了,他带着一帮中学生娃娃兵在房间里左冲右突,和聊天室里的另一支势力群起舌战,有时还穿插到别的聊天室,杀别方聊友一个措手不及。
“小A, 你去骂他狗日的!”,“铁蛋,你在那瞎喷啥呢,人家会用英语骂人,你赶紧去下载个金山词霸!”,“忧郁の酷仔,你怎么见到女的就开始聊护肤品了,你是gay吗!”
老傅在聊天室里指挥若定,虽然打字速度很慢,但他仍仿佛觉得自己回到了30年前的老山。
老傅后来被迫退出聊天室,是因为他出现了决策问题。有时他的战友被几个敌方聊友群起攻之,眼见词穷,老傅就会把该战友踢出聊天室。
老傅的娃娃兵们很是不解,因为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如果有战友被敌方聊友包围,那他等于以一己之力吸引了敌方火力,这大大有利于我方集中优势力量直捣黄龙。而老傅这样一搞,我方的人数优势荡然无存,对方到后来简直就把聊战当成了下围棋,围着谁谁消失,被围的战友一准被老傅给踢出去。
总之,老傅的连队在QQ聊天室重建后就没赢过一场战斗,久而久之,娃娃兵们对老傅失望了,说老傅你就吹吧,你哪当过什么连长,你这水平玩三国英杰传都够呛。
老傅气得卸载了QQ,把电脑还给了儿子,然后天天在家里指天骂地。
小傅认为,爹的心结来源于无处安放的官僚主义。退休了人走茶凉,爹虽然并不在意溜须拍马,也不需要寻租空间,但是没人供他运筹帷幄、指挥若定了。
小傅没法,只有在家里布置了一个退休办,成员有老婆、儿子、保姆和自己,老傅是主任。老傅走马上任第一天就搞了个三把火,在家用电脑上搞了套公文流转系统,有事需在系统里发起流程,经审批后方能实施。
例如保姆小张要去买菜准备晚饭,就需要在内部公文里提交请示,“为预防傅明同志前列腺钙化,拟购入番茄5个,以补充番茄红素。妥否,请示。”
又如小傅同客户进行商务接洽,也需要提交请示,申请去会所消费,目的是提高国民生产总值。老傅批示:拟批准,但需提交消费情况简报,不得少于3000字,细节要清楚。
久而久之,大家又受不了啦,保姆小张第一个提交辞呈,她离开老傅家后径直去了隔壁老郑家,老郑是个技术官僚,海归,年轻时和老傅在单位就是对头,这下可把老傅气得够呛。随着小小傅上中学住校、小傅和老婆离异,退休办工作人员就只剩下小傅一个人,支部都没法建,只能宣告解散。
老傅彻底孤独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老傅出现了情绪问题,他经常一言不发,盯着天花板彻夜不眠。小傅认为老傅这是情绪无法宣泄,为了让老傅有发泄渠道,他请保姆小张偷偷誊抄了老郑的家谱,供老傅辱骂。
但是没啥用,老傅骂归骂,骂完还是继续眼睛发直、茶饭不思。
小傅没法,只有带老傅去医院,一诊断竟然是抑郁症。医生给开了麦普替林,老傅吃了有所好转,但是过不了多久又会复发。最严重的一次,老傅竟然试图自杀,自杀的理由竟然是保姆小张叛变了,自己作为前东家罪不可赦。
医生不得不让老傅住进了医院,严加监管。
老傅犯病的时候,没人知道他在想啥,医生经常问小傅,老傅同志躺床上反反复复地嘟囔着几句话,什么“我当初就应该打死小伟”,“那样小伟至少是个烈士”之类的,到底是啥意思?
小傅一开始不愿意说,医生怒了,说抑郁症治的是心病,你不告诉我心结怎么治?小傅只能敞开心扉,准确说是代为敞开了老傅的心扉,说出了老傅内心深处最不愿触碰的秘密。
老傅在老山前线当连长,他的连队负责执行敌后穿插,在某次任务中,连队遭遇了敌方的重火力,连队指导员小伟在掩护连队撤退时被击穿了大腿,然后被越军生擒。在被敌人架走的时刻,小伟朝着我军阵地大叫,让机枪手连他带敌人一块给突突了—-越军的手段众所周知,小伟要是落入敌手,即使不死恐怕也不成人形了。
小伟被俘虏时,是处在老傅连队火力范围内的,轻重机枪和火箭筒都对准了小伟。但是老傅在那电光火石之间,愣是无法下令,——-据他事后形容,那10秒钟就像一辈子一样漫长,而他一直到现在,都没能从那10秒钟里走出来。
老傅从未跟家人提过小伟的结局,这是军事机密。没人知道小伟是叛变了,还是被越军杀了。小伟这个名字是傅家的大忌,仅次于叛逃到老郑家的小张,在家里是绝对不能提的,否则老傅一定会不走公文流转程序就操起擀面棒揍人。
这也许才是老傅真正的病根所在。“医生你有什么方案没?”小傅问道。
医生听完后沉默了,半晌后才开口:“继续吃麦普替林吧。”
*老陈
老陈坐在轮椅上很久了。三年前他突发脑溢血,抢救回来了一条命,但就此偏瘫,半身不遂。
老陈年轻时是个篮球运动员,曾经入选过国家青年队,和张卫平是队友。他在年轻时可谓飞天遁地,助跑摸高是那届国青队的第一。退役后当了30年大学篮球教练,到了60岁时还可以扣篮,女学生们别提多崇拜他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矍铄抖擞的老头子,在65岁那年中风了。
老陈现在下肢完全没有知觉,别提走路,连扶着墙站立都困难。他只能终日坐在轮椅上,看电视、骂街,羡慕张卫平。
老陈的队友来看望他,安慰说你坐高1米58,坐着都能开抽油烟机,有啥不知足的。
可老陈总是挣扎着想站起来,他说老子当年都是跳起来用膝盖开抽油烟机的,凭啥只能坐着!
老陈一开始积极复健,采取了许多方法,例如在天花板上安了十多个吊环,试图借助上肢力量把自己拉起来。他年轻时引体向上可以一口气做30个,那背阔肌就跟龟壳一样,做这种动作不费吹灰之力,在家里像长臂猿一样吊来吊去,进退如风。但后来觉得这样搞有点返祖,不雅观,老陈就放弃了。
老陈的第二个方案,是从湘西赶尸得来的灵感。湘西赶尸的科学解释是把一列死人像串蚂蚱一样用木条串起来,俩活人一前一后把死人们夹在中间,然后像操纵木偶那样提拉着死人前行。
老陈是湖南吉首人,从小就耳濡目染,熟稔赶尸之术。他于是订制了一套类似的工具,然后加了个脑溢血微信群,认识了7、8个湘西瘫友,他把大伙儿组织起来,用木条给串成一串,请以前的队友老王和老胡一前一后把大家夹在中间,一人推一人拉,就像赶尸那样赶着大家前进,通过这种方式进行集体复健。
这方法一开始大奏其效,通过被动运动训练,瘫友们的腿部血液循环得到极大改善。不少瘫友能够借助扶手站立,最差的也有了膝跳反应。
可就在这时,老陈的赶尸复健遭遇了毁灭性打击。瘫友老黄看见自己在木条的拉动下健步如飞,一时激动,脑溢血又犯了,据医生事后判断,他大概当时就猝死了,但是其他人不知道啊。老王和老胡还在可劲儿地赶着大伙儿大步流星地前行,反正都是在赶尸,根本没人注意到老黄的异样。
出事之后,老陈被公安拘了48小时才放出来,并且严正警告他不许在三环内赶尸。
老陈的第二个方案也流产了。
老陈好不容易能够自主站立,这下一折腾,又瘫回去了。他垂头丧气地坐回了轮椅,每天看着电视里的张卫平自怨自艾。
“我当年可是用膝盖开抽油烟机的,张卫平不行。”老陈在轮椅上逢人就说。
*老李
老李的儿子小李,每天下午会推着老李的轮椅,在校园里溜达1小时,而每次经过哲学与政治学院大楼恢弘的门廊,老李都会拉着小李的手,嘟嘟囔囔地示意他停下来,停在卡尔-马克思的画像前,虔诚地凝视。
“牛顿。”老李告诉小李。
老李92岁了,他曾是个量子物理学家,在这所著名的大学里当了半辈子的教授,桃李满天下。而他的桃李们看见他在坐在轮椅上憨笑的样子,总是选择装作视而不见,绕道而行。否则老李一定会拉着他们喋喋不休,非要他们背麦克斯韦方程式。这都罢了,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老李会突然从轮椅上一跃而起,颤颤巍巍地弯下腰,背着手,收紧核心肌群,把自己扮成一架飞机。
“量子力学是唯心主义和诡辩论!普朗克是法西斯反动学术权威!”老李高喊着口号,向桃李们唯唯诺诺地认错。
小李尴尬地推着轮椅落荒而逃。——-他的爹已经到了阿尔兹海默病—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晚期,只记得几十年前的事情,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小李时常在想,如果人的大脑是一块硬盘,那么阿尔兹海默病相当于格式化,把100个G的容量逐渐蚕食,最后只剩下300M。这300M的空间里,会存放一些怎样的记忆?
小李在给老父治病求医的过程里,也自学了很多神经科和脑外科典籍,他了解到,人的大脑有一项自我保护机制,就是倾向于遗忘掉痛苦的回忆,只保留美好的。可为何老李残存的记忆都是那些悲伤残忍的往事呢?
老李已经出现了肌强直和大小便失禁,医生说他已时日无多。在这最后时刻,小李的心愿就是让他唤起过往的美好,哪怕只有一瞬间。
小李想了很多办法,他给老李看普朗克常数和德布罗意方程,老李说他不认识象形文字。
小李又想到父亲年轻时在UCLA的留学经历,找了很多能够体现南加州旖旎生活的图片视频,试图让老李回顾起年少时的意气风发。老李对所有的影像都无动于衷,唯独在看见好莱坞女星的照片时变得聚精会神,喉咙有吞咽动作。小李去咨询医生,医生分析说这可能是谷氨酸受体药物引起的性欲亢进,老李这纯属动物本能,他的内心其实没有波动。
小李又找出老李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时的照片给他看,老李端详了整整十分钟,突然暴怒,将相片框扔在地上,砸得粉碎。小李愕然,问他何故发火?老李说你干嘛让我照镜子,是不是觉得我已经失去自我意识了?“镜像自我认知实验”据我所知是对苏门答腊猩猩做的,你们是觉得我的智力已经和猩猩差不多了吗!
小李试了很多种方法,无一收获成效。老父亲除了每天凝视马克思画像的时候显得像一个智人,别的时候更像一尊雕塑,一块数据已经湮灭了的硬盘。
这块硬盘里,大概真的没有留下任何美好,只剩下病毒、垃圾和悲伤。
*老傅
老傅的抑郁症近来控制得不错。
事情是这样的:老傅所在小区兴起了广场舞,某次小傅搀扶着郁郁寡欢的老傅散步路过时,驻足观看了一下广场上挥汗如雨的舞者。
那是20多个皓首苍髯的耄宿,和20多个不减丰腴的大妈,他们欢快地舞动着,头顶的蒸汽氤氲了天空,小傅一抬头,仿佛看到了日冕。
他看完日冕,低头看见了更让他惊讶的场景:老傅佝偻已久的背脊,竟然渐渐挺直,胸脯高耸,小腹紧绷,腰板就像一块钢。———他在童年时代,曾经见识过刚从老山战场上下来的英雄连长傅明同志,当时的身姿和现在一模一样。
“老傅这是回光返照。”一旁有群众窃窃私语,被小傅狠狠瞪了回去。但小傅心里也是惴惴。
又过了几天,老傅主动提出让小傅带自己再去广场散步,——-了无生趣很久的老傅,这是几年来第一次主动提出生活诉求,他还颤颤巍巍地在公文流转系统里提起散步申请,说这是程序正义。
回来了,一切都回来了。小傅想。
小傅欢天喜地地搀着老傅去了广场。——–广场舞的队伍愈发壮大,今天得有100多人了。
“差不多一个连。”老傅满意地点点头。
那天的广场舞音乐,是Pet Shop Boys的《Go west》.
Together we will go our way
Together we will leave someday
Together your hand in my hands
Together we will make our plans
Go west life is peaceful there
Go west in the open air
Go west where the skies are blue
Go west this is what we’re gonna do
老傅一把推开小傅的手,加入了100多个皓首耄宿和丰腴大妈的行伍,忘情地扭动起来。
自那天以后,老傅每天都去参加广场舞,风雨无阻,还被选成了小区广场舞队的队长。而他把舞蹈队的编制改成了连,宣布自己是舞蹈连连长。
在年近古稀之际,老傅开始了新一轮的指挥若定,他亲自参与舞姿设计,加入了很多擒拿和拼刺刀动作,动作做得不到位的老同志会被罚站军姿或做俯卧撑,男女平等。
隔壁老郑对此颇有微词,说官僚主义在小区广场上卷土重来了。但老傅非但不和他一般见识,还把老郑也发展进了舞蹈连,让他担任指导员。他说小伟当年就是指导员。
“老郑,你要是落入敌手,我一定让机枪手打死你。”老傅恳切地对老郑讲。
*老陈
老陈最终还是没能站起来。
老陈的儿子小陈很是担忧,他知道老年人长期卧床或坐轮椅会有什么后果,这会造成精神上的封闭和压抑,进而降低老人的求生欲。很多老人因为外伤或者疾病,一病不起,然后飞快地逝去。
某日,他路过小区广场,看见浩浩荡荡的广场舞队伍,足有100多人,他们在一个腰板挺直的老头的带领下,舞姿飒爽,精神焕发。背景音乐是Pet ShopBoys的《Go west》.
小陈心想,要是老陈也能和他们一起跳,该有多好。他去找了那个带头的老头,老头自称傅连长。小陈说副连长同志,有没有可能设计一种轮椅舞步?
老傅的脸拉得老长,说我姓傅,是傅连长,不是副连长。小陈连忙道歉:“傅正连长不好意思,不过你咋知道我刚才叫的是副连长不是傅连长?”
“我从人的眼神就可以判断出,他当我是正职还是副职。”老傅得意洋洋。
小陈阐述了老陈的情况,得到了老傅的高度重视。他马上布置了一篇调研报告,让老郑牵头落实。老郑奋起当年在单位当总工的余威,带领几个耄宿设计出了一套为老陈量身定做的轮椅舞:
埃及手。
飞人老陈失去了自己飞天遁地的双腿,还有那一双投中过无数三分球的手。他一开始并不愿意参加这种娘炮的体育活动,但在老傅的思想工作之下,扭扭捏捏地加入了广场舞连,他坐在轮椅上1米58,比将近一半的舞友都高。老傅把他排在C位,让他的埃及手作为开场舞,并安排了4个1米55的大妈伴舞。
经过一个月的练习,老陈成长为了广场舞连的核心成员。更令人欣喜的是,他去医院复检的各项生理指标都比一个月前大大好转,完全不像个瘫友。医生看着仍然坐在轮椅上的老陈,满怀狐疑,坚持认为他其实能走能跳,只是为了骗取医疗保险弄虚作假。
老陈懒得辩驳,他内心平安喜乐,还有,他也不恨张卫平了。
*老李
老李已经整整一周不说话了,他每天除了昏睡,就是凝视着窗外,但是瞳孔似乎并未聚焦。小李不想再推他去学校遛弯,因为他即使看见他的桃李们,也只是一脸冷漠的无动于衷。
最后一次从学校出来,小李推着老李的轮椅路过小区广场。广场上热闹非凡,100多号大爷大妈在跳着广场舞,大家的舞姿生动而凌厉,就像在打对越自卫反击战。带头的一个大爷坐在轮椅上,坐高1米58,他的胳膊灵动异常,既是领舞,又是指挥。
“好俊的埃及手。”小李交口称赞。
小李正沉醉在《Go west》的节奏里,转头发现,老李的瞳孔似乎在放光。
老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颤抖着举起右手,想从轮椅上站起来。小李以为他又要“坐飞机”,赶紧把他一把按住,不想他在这么多老同志跟前丢人现眼。可他发现这一次不一样,老李的力道大得异乎寻常,仿佛有一种原始的力量,穿越了时间,从他身体深处迸发了出来。
“儿子,你看,那些是什么物体?”
这是近半年来,老李第一次主动开口。小李又惊又喜。
“爹,您是不是眼花啦,那些是老头老太太啊,不是什么物体。他们在跳广场舞。”
“你还是和过去一样,抓不住主要矛盾。人和世间万物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都是由有限而相同的几种分子构成,而分子可以进一步分割为原子,原子又由电子质子中子组成。”
“爹您继续。”小李不想打断老李久违的清醒和兴致。
“你看,每个丰腴大妈都拥有自己的舞伴:皓首耄宿。舞伴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们总是和舞伴步调一致,旋转方向相反。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爹,您听见音乐了吗,他们用音乐的节奏统一步调。”小李解,他觉得老李其实还是不大清醒。
“我当然知道这音乐,go west, 我在50年前用自制半导体听过,为此被批斗了一个多月。而我不想说这个,我的意思是,音乐只是个幌子。他们为何非要一对一的安排舞伴,还必须体型接近?”
小李终于严肃了起来,他发现父亲并不是在胡言乱语,他似乎在慢慢恢复,恢复了很多他流逝已久的记忆。
他顺着父亲的手指看去,那是一对翩翩起舞的大爷大妈,他俩体型相近,服装统一,在夕阳下显得老有所为。“Go west, sun in wintertime,Gowest, we will do just fine.”随着副歌的到来,他俩开始了疯狂的扭动和旋转。
“你注意看,他们在干什么?”老李说。
“自旋!自旋!”小李惊呼道。
“是的,这根本不是什么大爷大妈,这是一对基本粒子,她们可能是电子、质子、中子,whatever, 她们运用量子力学的超距作用进行超光速通信。不信你看,她们无论相隔再远,总是能在同一时间改变旋转方向,这就是量子纠缠。”
“您的意思是,广场舞的舞者其实是一个电子?可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电子?”
“宏电子,这是我在70年代就提出过的猜想,可惜在当时被称作资产阶级宇宙观。”
“可这只是您的猜想,我可不信!”小李有点歇斯底里,他不愿意承认这个现实。
“这些年来你推着我在街上闲逛时,我还观察到另一个现象,大爷大妈们除了疑似的量子纠缠效应,还展现出了基本粒子的另一种特性:很多大爷大妈在大街上游荡,在距离汽车还有好几米的距离时就怦然倒地,被送去医院急救,最终得到不菲的赔偿。”
“这说明什么?”
“你如果学过量子力学,就应该知道,基本粒子从来就没有固定的物理位置,它们在某一时刻存在于哪里,是一种概率。只有当处于被观察状态时,概率云才会塌缩。”
“你的意思是,大妈其实是被车里的司机瞪了一眼,然后她们的概率云塌缩了?”
“对,大妈作为电子,能够同时出现在好几个地方,其中的一个也许离汽车五米远,另一个分身已经被汽车撞上了,而司机的眼睛就相当于“薛定谔猫”里的箱子,他不经意的一个扫视,大妈就“嗖”的塌缩了,如我们所见,其中一部分大妈塌缩到了被撞击的状态。还有,大妈在超市搞活动时也体现出了概率云的性质,抢购打折商品的大妈就像超人一样,总是能够同时出现在超市的不同地方,跑得比光子还快,没有年轻人是他们的对手。其实年轻人哪里知道,他们的对手是一个宏电子。不过,这些在街上和超市里搞塌缩的宏电子,都不是啥好电子,用我们那个年代的话讲,属于搞右倾机会主义的电子。这个广场上的电子对,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电子,纠缠是电子最不朽的属性。人类历史上第一对有据可考的宏电子,是牛顿和莱布尼茨,他们同时、异地发明微积分,就是他俩进行量子纠缠的最好佐证。”
老李越说语速越快,思路清晰得就像在做报告,他满头大汗、呼吸急促,像是报告的限时马上就要到了。
“。。。。。这,我还是不信。”小李沉浸在老李的报告内容里,没有察觉到他的身体状况。
“你信与不信,都不重要了,我就要死了。死后我会变成一颗无产阶级宏电子,而她,她在我52岁那年就成为了宏电子,她一直在等着我。”
这是老李对小李说过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话,这句话之后,老李又恢复了沉默。这短暂的对话让小李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光,那时的父亲常抱着小李去到他的办公室,那里摆着山丘一般的稿纸,上面写满了阿拉伯数字和英文、希腊字母。走廊墙上挂着很多画像,他们的瞳孔和父亲一样透着光华。父亲挨个教着小李:这是普朗克,这是玻尔,这是伽利略,这是阿基米德,这个老顽童是爱因斯坦。
而最后一幅画像,是被老李至死都在神交的伊萨克-牛顿,虽然他其实交成了马克思。
那天之后的一周,老李就去世了。在老李的告别仪式上,小李进行了致辞:“我之前把父亲的大脑想象成一张被格式化了的硬盘,可我毕竟忘了,硬盘里的数据只是被删除,并未被覆盖。在某种特定的机制下,就如同安装了一个硬盘恢复软件,那些美好的、纯粹的、写在心灵最深处的记忆,会像七月半的幽魂一样从地缝里钻出,哪怕只是惊鸿一现。”,“这特定的机制是什么呢,是情怀?是机缘?是理想?还是回光返照?”,老傅问道。
“是广场舞。”小李沉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