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米七二的周妍是我在互联网公司的同事,皮肤雪白,身材饱满,标准女神长相,二十多岁的她已经换了好多个男友。在男多女少的工科学校,她每次换男朋友,就像是富婆去KTV找少爷,高矮胖瘦站成一排,随她选。
被喜欢是件开心的事儿,但追求者里也有让她困扰的罗威。周妍觉得他是个土鳖。
2007年在学校操场,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周妍和舍友照常饭后散步,遇到了罗威,叼着根点零中南海,弓着身子蹲草坪上,屁股撅高,一条军绿色的大裤衩被绷成了一个半球,让人联想起动物世界里分娩的河马。
他小跑上前,一米六多的个头只能半仰头看周妍,目光刚一接触,又转向别处,伸出右手:“你好,我是土木系的罗威。”周妍盯着他,并没有伸出手。
自从见过一面,罗威就阴魂不散,有时候出现在宿舍楼下,有时候出现在学校花园,更多的是在学校食堂,每当周妍和室友端着饭盘刚坐下,一个圆鼓鼓的脑袋就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满脸堆笑:“好巧啊,一起吃。”
现在周妍还记得,罗威总点两个馒头,配上土豆丝或者溜白菜,吃的时候腮帮子鼓得像癞蛤蟆,他说话也像蛤蟆,话题永远围绕着高中的那点事儿。
他说自己是邢台人,从小就是学霸,没拿过第二名,自己是村里第一个到北京读书的大学生,其他人要么去了地图上的犄角旮旯上学,要么去了外地打工,要么留在家里,守着山上支离破碎的农田。
北京本地出生的周妍对他说的毫无兴趣,只能不耐烦地撩头发,计划要不要去再买支口红。
有次周妍心想,既然躲不掉就去吃点自己喜欢的,暗示罗威说:“门口的必胜客出了个新款披萨,你尝了么?”“披萨啊,不就是发面饼洒点肉沫么,这玩意儿我家那边十块钱买一堆。”
他脸上的表情并不像他说得那么轻松。
二
时间久了,周妍也不是完全没有被感动过。
二十一岁生日,零点,周妍在豪华餐厅吹灭了蜡烛。在朋友的欢呼声中,她突然接到了罗威的电话。他让周妍什么也别说,几秒沉默后,听筒里传来了一阵吉他声:“是你多么温柔的目光,伴我勇敢走向前方……”
声音通过电话有些变形,那天罗威的声音不再像癞蛤蟆,而是低沉沙哑,有点像梧桐落叶的声音。周妍第一次觉得罗威虽然不修边幅,却也不是一无是处。一曲作罢,电话里那边轻声说了句:“生日快乐。”
只是这样的滤镜太过短暂,周妍问他为什么唱《真的爱你》。罗威又回到了之前吞吞吐吐的那副样子:“我就是觉得好听。”
“这是黄家驹唱给他妈的吧?”
“是么?”
“你是《小蝌蚪找妈妈》的男主角么?”周妍笑了起来,“一会儿我们去唱歌,你一块儿来吧。”
“算了,我不去了。” 电话里罗威声音有些消沉。
最后他还是找了个折中的办法:“我让宿舍哥们替我去吧,他跟你一样,北京人,特有意思,让他替我陪你过生日。”
两个礼拜后,罗威的好哥们儿成了周妍小姐的新任男友。
三
有了男朋友,周妍很少再见到罗威,但他并没有消失,而是成了周妍和男友之间共同话题的一部分。
男友说罗威能考来北京不容易,所以特别努力。工科学校里,男生荷尔蒙分泌过剩,喜欢去网吧,泡夜店,不过这些向来与罗威无关。他大一到大三,从不旷课,也不迟到,每天两点一线围绕着教室和图书馆,也不跟大家出去浪。
不过,他不去浪还是因为穷。男友告诉周妍,罗威一个月生活费400块,也就刚刚好能在学校吃饱饭。那天不去 KTV,因为他没钱,他也不会。别人穿“Nike”,他穿山寨版“Mike”,别人买起PSP,他只能买得起个屁。
唯一就是斗地主,罗威出奇地上瘾。他们宿舍玩一毛钱的,周末从早上厮杀到夜半熄灯,饭都顾不上吃,就为了赢个十块八块。罗威每次都赢,赢了之后拿着一袋子钢镚,在别人眼前晃悠,得意洋洋地自称是赌神。
“他算屁赌神啊,谁为了几毛钱算来算去。”男友边说边笑,“罗威给你唱歌的事大家伙都知道,谁都知道没戏,哪个北京姑娘能看得上他?”周妍跟着笑,可是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
大学就这么过去,周妍偶尔遇到罗威,他依然是那个土鳖样,眼神躲躲闪闪、一说话就挠脑袋。
只有在毕业的时候,周妍男朋友带着一帮人到女生宿舍搬行李,其中就有罗威。别人都好不容易去一趟女生宿舍,忙着在楼道里嘻嘻哈哈,罗威拎起周妍的大行李箱,一声不吭扛到了楼下。
周妍过意不去,递给他水,他昂起头一饮而尽。俩人站在梧桐树下,面对面,沉默变成刺一样的东西。好一会儿,周妍才淡淡地说:“罗威,谢谢。”
四
毕业之后,周妍和男友分了手。
每年秋天,大学好友总要组饭局,但罗威永远缺席。酒醉时,有人指着周妍。“我跟你说,罗威喜欢你,但是吧,他这人小器,舍不得花钱。”又说,“你别介意。他是好人,就是穷。”
大家说他毕业后去了朝阳区一个亲子中心上班,一个月两千块钱,陪小朋友玩玩游戏,陪家长聊天。周妍想象着他顶着个癞蛤蟆的大头套,一群小孩子追在身后,一戳一蹦跶,就忍不住想笑。
聚会结束之后,周妍在QQ上给他留言,问他过得好不好,第二天罗威给了她一个笑脸,说自己单身汉一个,自己吃饱全家不饿,收入还过得去,就是忙。
有联系之后,罗威会时常拉着周妍在网上斗地主。罗威牌技极佳,怎么出牌,在耳机里说得头头是道。周妍一窍不通,赢牌全靠天,经常糊里糊涂的出错牌。不过输了牌,罗威不急也不恼,他说不输房子不输地,和她一块儿玩挺开心。
一次,周妍半开玩笑问他:“我们单位好几个单身小姑娘,要不给你介绍一个?”罗威回答得很严肃:“算了吧,我一外地人,过不到一起去。”
他说自己还是喜欢大大咧咧、说话能把人气死的北京大妞儿,只不过自己一无所有,住着几平米的陋室,收入勉强果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周妍知道他嘴里的北京大妞儿就是自己。
可惜他不是北京人,没有家,没有钱,不是一路人。
五
2010年的春天,周妍去朝阳区办事,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故意绕路去了趟亲子中心。
罗威远远走来,他还是那副模样,干瘪的身子顶了个脑袋,像根火柴。只是衣服利索了很多,白色T恤,牛仔裤,运动鞋。
聊起从前总是感慨良多,谁替舍友答到被老师抓到,谁睡过头误了考试,谁欧冠打赌输了大半夜裸奔。说说笑笑,似乎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日子。
罗威忽然有些沉默,仿佛自言自语:“上学时候我是真穷,但是快乐。回到宿舍,关上门,打打牌,一天就过去了。以为毕业赚钱就能好点,其实发现,毕业之后才是穷日子开始。”他看着周妍,“一晃在北京也六七年了,不过感觉哪儿都不认识。你知道么,上学时候我特别羡慕你们,能去这玩能去那玩,我哪也去不了。”
每次宿舍那些北京孩子出去,他就只能斗地主打发时间,一边打一边想,等以后工作了一定把北京的酒吧、夜店、好吃的,好玩的都去个遍。“不过,现在也没去成。”罗威有些不好意思,“过段时间吧,过段时间我找你,你可得出来啊。”
周妍爽快答应。这让罗威很开心。
“走吧。咱们去吃必胜客,我还欠你一顿。”他还记得大学时周妍的一句玩笑话,“现在我虽然工资也不多,不过也能有个一千多外快。”
坐在餐厅里面,一人一个小披萨。周妍主动聊起毕业后的生活,说自己之前在一家央企上班,一个月五千多块钱,全用来买口红、化妆品,要不是住在家里有爹妈管着,早就流落街头住地下通道了。她指了指自己的包,无奈地吐槽:“上个月刚买的,花了四千多。我就管不住我这手。”
“你们北京人生活就是不一样。”罗威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小的就要听不见了。周妍不再说话,她并不是为了显摆,她只是真心那么觉得。
罗威突然一脸真诚的看着她的眼睛:“我有个同事,也是北京人,特别有意思,你俩认识认识,肯定有的聊。”
当天晚上,在KTV周妍见到了罗威同事。一个月后,这个同事成了周妍新的男朋友。
六
周妍和这个北京男人交往了半年,在一次吵架之后,成功把他变成了自己的前男友,而她再也没见过罗威。
到了2012年同学聚会,她才意识到自己好久没有了罗威的消息。酒桌上,她问那些老同学,大家都是一脸惊讶看着她。
“你不知道罗威的事儿?”
周妍感觉不妙。
对方的回答验证了她的担心:“罗威跑了。”
谁也联系不上他,有人说他去了江苏隐姓埋名,有人说他去了四川。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连夜打包行李登上了不知开往何处的火车。跑路的原因令人心痛——他欠了赌债。
据说这不是他第一次欠债。罗威斗地主,开始运气不错,总是赢多输少,每个月都能赚个小半个月的工资。
可是十赌九输,没人能赌运常存。年前一次赌局上,罗威如同中了邪,无论他怎么算计总输,一晚上输了一个月工资。
“丫就是把钱看得太重。”朋友说他最后不光输光了回家过年的钱,还欠了两万多的外债。大家凑齐了钱,反复叮嘱罗威把钱还上,踏踏实实上班。但是他前脚拿到钱,后脚就又坐在了赌桌上。
周妍有些难过,脑中一直盘旋着罗威说过的每一句话。他说:“自己现在不找对象,等手上稍微宽裕点儿再说,哪个女的能看上个穷鬼呢?”
她希望罗威嗜赌跑路与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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