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我却长了一个南方胃。我喜欢吃各种南方的水果,比如荔枝、芒果、榴莲、菠萝等等。我喜欢吃虾蟹,尤其是螃蟹,无论是大闸蟹还是各种海蟹、湖蟹,感觉就没有吃够的时候,还有南方的各种点心,尤其是甜点,简直欲罢不能。然而,我人生的前二十年根本没有来过南方,儿时,我对南货的渴望和喜爱,简直就像一个流落到北方的南方孩子。
我童年最爱的水果是荔枝,这么说其实不够准确,因为在我来南方之前,根本没有吃过新鲜的荔枝。我第一次尝到荔枝的味道大概是源于某种荔枝味的制品,可能是荔枝糖,也可能是荔枝味的饮料。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喜欢荔枝的味道,也许是因为稀有,也许是因为它的白润无暇,总之,就是超乎寻常的喜爱。
不要说荔枝这种北方难得一见的水果了,许多常见的水果儿时也是不容易吃到的,为了给小孩子解馋,大人会偶尔给买一瓶水果罐头,大多是苹果、梨、橘子、桃子、山楂之类的,因为便宜啊。我记忆中有那么三两次,妈妈给买了荔枝罐头,那就算真正尝到荔枝的滋味了。荔枝罐头比普通的罐头大,约是普通罐头的1.5倍,一般上午大人会给打开盖子,嘱咐慢慢吃,不要一下子都吃完,我当然也不舍得一下子都吃掉啊,于是每隔一会就去吃个两三颗,吃完数数还有几颗,计划着隔多久去吃一次,实在想吃了又没到计划的时间,就去喝口罐头汤。一直到下午,还能剩半瓶。大人舍不得吃,最多象征性的尝一颗,一大罐荔枝,一整天就被我连汤都不剩的干掉了,那可比荔枝糖之类的好吃多了。吃剩的荔枝核也不舍得扔,洗干净攒起来,放在一个小罐子里,也不知道做什么用,就那么收藏着。
我是厂矿子弟,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班有一个女生,她姥爷是厂长,因此,她经常会有一些我们都没见过的东西,比如从日本带回的四色圆珠笔,颜色鲜艳不说,下水也无比顺滑,偶尔能跟她换笔用,那便恨不得把一个学期的作业都给写了。一个课间,雨天,不能户外活动,大家都在教室里晃悠,她拿着两粒又皱又黑的东西问我要不要吃,我看了看,像松果,可松果也没这么小啊,我问她是什么,她说是荔枝。我当时心里就想,你骗鬼啊,荔枝怎么会是这个丑样子啊,别是拿不能吃的东西骗我吧。后来,她自己靠在窗边,一个一个抠开吃了,我看她抠开以后,里面也是黑黑的,心里更确定不是荔枝,但她吃的样子美滋滋的,应该还挺好吃。
我上大学的时候,终于在南方吃到了新鲜的荔枝,那时才知道荔枝是容易上火的,一次不能多吃,在南方虽然容易买到,但价格也不算便宜,偶尔也就是买个十来个解解馋。我同寝室有两个广西的室友,她们说在她们家乡,荔枝都多的烂掉了没人吃,还有樱桃,这些她们都是在果园里随便摘着吃的,而木瓜、百香果这些我小时候都没听过的水果,从她们嘴里说出来,就感觉家里阳台或是路边随手就可以捡来吃一样,我那个羡慕啊,自己真是生错地方了。
我有一个大学同学是福州人,有一次我们一起去校门口的餐馆吃饭,他点了一道荔枝肉,我一听名字,顿时充满了期待。老板也是福建人,看他点了这道菜还认了老乡,说要亲自好好给我们露一手。等菜都上齐了,我满桌子找荔枝肉,他指着一个已经吃空了一半盘子的肉块说,“你不是已经过了吗?”我顿时才醒悟过来,原来荔枝肉并没有荔枝啊,只是肉的造型像荔枝,口味也半点没有荔枝的清甜,这道菜和我的期待相去甚远啊。
关中以面为主食,姥姥姥爷是东北人,我们家米吃的更多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因此我对米制品更加偏爱,这种偏爱集中体现在了年糕上。然而年糕在北方并不多见,一年能吃上一两次不得了了。
年糕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只有一种,那就是类似于桂花糕的甜年糕,吃的时候切成小块加热,热好的年糕软糯香甜,有嚼劲又耐吃。
刚开始自己看故事书的时候,读到过一个民间故事,说是有一个瞎子,拿了四条年糕去店里,让小二帮忙给煮了吃。小二想着瞎子反正又看不见,于是就将年糕藏起了一条,只给瞎子煮了三条吃。瞎子吃完就不干了,说小二私藏了他的年糕,小二打死不认账,瞎子就说了,别欺负我看不见,年糕头是圆的,四条年糕应该有八个圆头,我只吃到六个。小二听了没话说,只好又去将藏起来的那条年糕煮了给瞎子吃。当吃就觉得很奇怪,年糕怎么还能煮着吃呢?而且是一条一条的?后来在大学食堂,终于知道在南方,年糕竟然有那么多种吃法,我所以为的甜年糕只能算作点心,而真正被当作主食的炒年糕、煮年糕、排骨年糕等都是咸口的年糕。
我姥爷因为是东北人,小时候过年要吃村里朝鲜族人做的打糕,而且他偏爱糯米制品,所以对年糕也是偏爱有加。我逢年过节,会带一些年糕回去,年糕体积虽小,但是分量很重,而且不易存放,每次只能带少量。老家一个邻居阿姨告诉我了一个年糕的吃法,简直惊艳坏了,那就是年糕爆米花。买切好的年糕片,或者是韩式炒年糕那种手指粗细的小年糕条,自己切成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块,暴晒成年糕干。晒干的年糕分量轻了不少,便于携带,而且可以存放很长时间。
我的老家,如今还有固定位置的崩爆米花摊贩,就是那种原始的,有一个手摇的大黑锅的,末了要惊天动地的砰一声的爆米花炉子。相比于电影院里面裹满奶油的爆米花,我还是喜欢这种原始的口味,它更能吃出食物本身的香气。而且这种炉子,出产的爆米花种类更加丰富。儿时,我家多是用大米去崩,排队的时候就会看到前面的人会捧着很多我都想不到的粮食来,比如黄豆和粉条。黄豆崩好后又脆又香,如果拿给孔乙己,他肯定会从此弃五香豆而不顾,专门嘎嘣起崩黄豆粒来。粉条是最有意思的,崩好后通体雪白而透光,就像被雪覆盖的小树杈,簇拥在一起,咬下去,满是甜脆的暖意。我家没崩过粉条的,偶尔前面一锅崩好的粉条遗落了几根在接米花的大口袋里,会连同我崩的大米一起倒给我,便像得了宝贝,捡出来拿在手里品着吃。年糕爆米花比粉条就更抢眼了。大片的年糕崩出来又白又厚,圆润可爱,小块的因为体积小,崩的更彻底、更酥脆。北方,尤其是像家乡这样的小城市,如今年糕仍是稀罕物,每次崩好年糕爆米花,都要引人围观,争着品尝,介绍我这种吃法的阿姨,每次从上海回老家都要给亲戚朋友带一大包年糕干回去,也算礼轻情意重了。
老家在二十多年前,有一个地方叫做蔬菜大楼,以卖炸鸡而闻名。小城几乎没人不好这一口,每逢周末或是年节,都排着长队购买。要说这炸鸡的味道,放在今天也是秒杀韩国炸鸡的,那家店现在仍然在经营,只是招牌和地址换了,而门庭若市的场面依旧。儿时,跟大人去蔬菜大楼买炸鸡,排队等候的时候,我就四处转着打量其他摊位的吃食,一大铁盘螃蟹把我的脚死死粘在地上都不动道了。那螃蟹一只连一两都没有,是油炸的,上面也没有裹面,可那红亮的颜色让我对它的味道开启了无尽的遐想,我猜想那扁圆的蟹壳下一定是无比鲜美的蟹肉,就连那钳子肯定也别有滋味。彼时,我还没有吃过螃蟹,我要爸爸给我买,爸爸嫌蟹小,没滋味不肯给我买,我不依,拗不过我最好只好买了一些回去。
那是一次家宴,大概是什么佳节,全家老小都围席而坐,我的眼里只有那盘螃蟹。终于,开始动筷,我毫不犹豫的夹起螃蟹,先掰了一个钳子来咬。咬了两下没反应,又硬又无味,我不死心,掀开蟹壳去找肉吃,终于,在皮皮缝缝中抠出了一些肉碎,那时也不懂蟹的结构,估计连蟹心都一股脑吃了下去。爸爸问我好吃吗?我连声说好吃。表姐听我这么说,拿起一只去吃,剥了半天弄出来一点肉,尝过之后再也不动那盘螃蟹了,一门心思地去啃炸鸡。
上高中的时候,有人在菜场卖虾。也不是活虾,最多算是冰鲜的,放在一个白色泡沫盒里,鲜有人问津。而我,自从看见了便记住了那些虾,一定要爷爷买给我吃,可最终也没有吃到,因为爷爷不会烧。
后来,我在南方定居,虾蟹品种很多,一年四季都可吃到不同的品种,老家来人我也总是买一些回来变着花样烧来吃。我吃蟹很快,吃虾剥壳根本不用上手,筷子夹起一只咬掉虾头,送进嘴巴里便可像嗑瓜子一般将虾壳吐出,婆婆看我这吃相连声感叹,我真是生错了地方,一个北方长大的孩子怎么就爱吃这些南方的东西。
我上小学的时候,爸爸在单位是做采购的,经常会全国各地的出差。有一次从云南带回来一个水烟筒,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竹制的,抽的时候里面灌上水,把烟卷插在竹筒上面的一个小孔上,抽起来还有呼拉拉的水声。那时我家住的还是平房,爸爸蹲在我家门前的台檐上抽,看的左邻右舍的叔叔伯伯们都很眼馋,纷纷过来借去试试,如今,那个红极一时的水烟筒早已不知去向。还有一次,爸爸去无锡出差,带回了无锡豆干和排骨,是用纸盒包装的,纸盒外画的都是江南风光和诱人的食物,让人不禁对内里的食物望眼欲穿。爸爸说无锡的口味与我们不同,是偏甜的,我不一定爱吃。我不信,拆开就尝,果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吃,甚至有些怪味,可我仍然坚持着要吃。
后来,我来南方求学、定居,吃到了很多我曾经喜欢却难以吃到的食物,还有一些未曾吃过却一下爱上的食物,这其中排在首位的当属糯米糖藕。
我第一次吃糖藕是在杭州,软糯的藕片里嵌着软弹却不黏牙的糯米,糖汁均匀地淋在上面,还有零零星星地桂花香气,我一下子就爱上了它的味道。喜欢它的不止我一人,我记得当时一个考到杭州的高中同学,在去南京的火车上,给自己准备的干粮就是一个整只的糯米藕,她甚至没有要求店家帮她切片,就那么用手拿着咬,或许对她而言,这种吃法更解馋。
每次过年回去,我都想着办法带一些南货回去。我会买真空的糯米藕,包装好的青团,爷爷爱吃上海的素鸡,尤其喜欢吃我烧的,但豆制品不宜存放,只要是乘飞机回去,我都要带几包,我甚至将虾蟹连同水在保鲜盒里冻成冰块带了回去,还有端午节的肉粽和咸蛋等等,这些我都不止一次的带回过老家,然而,味道总不及在当地现吃的鲜美。后来,我开始学着去做这些美食,最初上手的就是糯米藕。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将莲藕洗净去皮,在一端切下一小块露出孔洞,借助筷子将糯米填入孔中,然后将切下的一段莲藕再重新对齐,用牙签固定。高压锅里放入冰糖、红糖、大枣、放入塞满糯米的莲藕,加水漫过莲藕,煮至用筷子可插透藕身既可。煮好的藕放凉后连同少许汤汁放冰箱冷藏,吃时切片再浇上糖桂花,吃起来一如我初识这一美味时的口感。当然,这其中也有积累经验的过程。比如藕中的糯米,第一次做时我将糯米提前浸泡了半天,第二次,我没有浸泡,煮好后的藕中,米粒膨胀的反而更紧实,只是烹煮时间要加长。煮藕剩下的汤水,加入白米再去煮粥,味道比八宝粥还要甜美。
从前,我在家乡小城殷切期盼着珍贵的南货,如今,我将这些味道搬回小城,将这些味道的制作方法教给小城的亲人,南味,不再是一种难寻难得的渴望,而转化成了实实在在的亲情的传递。
在网购与物流如此便捷的时代,南货已不再像我儿时那般稀缺,然而,南京路上大大小小南货店的招牌以及商店里人头攒动的场面,依然可见人们对南货的喜爱。也许人们对不容易吃到的东西总是更加的渴望,对于没有吃过的食物总是怀着最美好的遐想,相对于唾手可得,我反而更喜欢这种期盼与想象中的味道,尤其对于孩子,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对远方的渴望呢?
来源:有趣的南北生活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