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海拾贝

外国人喝冰水,中国人喝热水,一定是中外体质不同吧?

那年冬天,我和几个朋友去瑞士某小城旅游,朋友吃不惯瑞士奶酪锅,行李箱里摸出早就备好的泡面,略一沉吟,去找酒店工作人员要点热水。

瑞士人一脸懵懂:热水?您要喝茶还是咖啡?

不不,只是热水。

瑞士人完全不能理解:你们要热水干什么呢?——按照规定,我们不能直接给顾客热水,您是要茶还是咖啡?……

后来掰扯了好一会儿,才在厨房讨到了热水;朋友回去就嘟囔:外国人真怪,自己喝冰水喝得滋儿滋儿的,还不让中国人喝热水;也不知道他们那身体怎么长的……

——大概许多人都这么寻思:一定是欧美人体质特殊,一直喝冰水也能活……

——然而并非如此。

——这更多是个习惯问题。

19世纪,英国有本畅销书,《家政管理手册》,出版头十年里卖了200万册,在英国市民阶层几乎人手一本。该书作者叫伊莎贝拉·比顿。这位夫人看着老练,其实写此书时年方23岁——她丈夫塞缪尔·比顿当时靠出版《汤姆叔叔的小屋》发了大财,在出版行业呼风唤雨呢。

且说这本书里,有这么一段:

“老人与体弱的人应当回避冰,不喝冷的饮料,身上很热的人或刚运动过的人,绝对不要吃冷的东西,很容易得病,还可能送命。”

——您看,英国人以前,那也是小心谨慎喝热水,看见冰水如毒药的劲头。

跟我们那些“噢哟哟不要喝冷水”的阿姨婆婆们,是不是如出一辙?

实际上,冷水与热水对身体的影响,重点不在温度,而在卫生。

人类喝水这问题,在讨论爱喝凉的还是爱喝热的之前,先得考虑卫生问题。

现代医学出现之前,人们不知道热水可以杀菌,只是根据经验,发现喝热水者相对不容易得病,于是就归纳出了“喝热水对健康好”,所以世界各国市民阶层,都流行喝热水。

倒不是欧美人格外不怕冷——饮水净化问题解决前,他们也是胆战心惊,要喝热水的。

实际上,为了洁净的饮水,欧洲人做过一些匪夷所思的努力。欧洲中世纪题材小说或电影,诸位王爷贵族,动不动举杯狂饮,让人觉得他们酒量真好,喝死不要命;其实那会儿,他们还没从阿拉伯引来蒸馏技术,喝的酒度数低,不上头。所谓葡萄酒,更接近葡萄汁;所谓啤酒,更像麦酒,烈度大概不超过今日江南人喝的酒酿、四川人饮的醪糟,埃及人修金字塔时,就喝啤酒,熬过尼罗河畔的烈日,也没有妨碍他们完成浩大工程。

欧洲人早年也没有细菌之类概念,但通过日常生活,也发现了:

喝酒易醉,但不拉肚子(他们不知道酒精杀菌);喝水不醉,但容易得痢疾——那还是喝酒吧!

他们就是实心眼,没有像中国人似的喝热茶,无意间就煮水杀菌,解决了卫生问题。

中世纪到近代的欧洲人以喝酒为日常,夸张到什么地步呢?17世纪,荷兰人是为欧洲最富,每人每天喝一升啤酒是为日常;啤酒连酿带买,太多了,于是果断用啤酒来洗地扫大街。哪位说了:太浪费了,用水好不好?荷兰人的概念是:咱们是填海造陆出来的,淡水难得,而且不知道是否干净,宁可用酒!须知早年间科技不发达时,净化水手续实在太复杂了。

弗兰西斯-培根先生,“知识就是力量”,搞过无数民科试验,包括过滤水和蒸馏水;一旦发现如何搞蒸馏水,就在朋友圈里大肆自吹,极有面子:考虑到他老人家都17世纪的人了,还能为了搞出蒸馏水在小圈子里得意,欧洲人民的饮水状况实在堪忧。

中国人民,那也不是长久以来都有条件喝热水。

明朝士大夫如张岱,还能细细分辨禊泉水,所谓秋月霜空,噀天为白,所谓轻岚出岫,缭松迷石,还懂得分辨水里的石腥气;与张岱交好的闵老子,喝惠山泉水,等到晚间,新泉涌上,汲了之后,装瓮放船,趁有好风才走,让水保持柔和清澈——这是有钱人。

而普通老百姓呢?

旧上海弄堂里的居民,自家烧水很麻烦,往往喝冷井水,或去老虎灶找热水喝;体力劳动者更是没法挑拣。黄包车夫这类,跑完了买卖能去茶馆坐一坐,跑路上渴了,那就只好找街边水槽,甚至跟牛马一起喝水——《骆驼祥子》里就有描述。

民国时,北京四合院富贵人家,有所谓甜水苦水之分。苦水用以洗衣养花,甜水用来喝。好的甜水可以卖,老天津人以前想卖力气的,就去南运河挑水,回来沿街叫卖,真有富人家肯花钱买水的:省得去跑一趟呢,而且敢直接舀一瓢来喝。而普通老百姓,那就随意喝凉水,碰运气吧。

所以了:

无论是外国人喝冰水的习惯,还是中国人喝热水的习惯,其实都不算久远。

在现代饮水净化系统出现之前,西方与东方,有条件的市民阶层,都尽量喝热水。

普通百姓则没得选,有什么喝什么。冷热不忌。

一旦水质净化得到保证,欧美人便敞开喝凉水,而且迅速忘本,不再记得一百多年前,英国人喝个凉水都战战兢兢的样子了。

而中国人则因为解放后,全民倡导卫生习惯喝热水,所以我们父辈就传承了下来,还觉得这是唯一王道了。

如此而已。

至于各色“中国人与外国人体质不同,所以不能喝凉的”,则是以偏概全了:

骤吃冷的,人会觉得不舒服,这是中外普通人都会有的反应。但凡人类吃冰淇淋吃急了,都会头疼—— 英语里就有个现成词ice-cream headache。但现代医学不会盲目地说“美国人不适合吃冰淇淋”,而是认真研究出,这是翼腭神经节疼痛(sphenopalatine ganglioneuralgia),食用冰冷食物吃急了,就容易如此。

说白了,过冷过热的玩意,吃喝了都会不太舒服,这是全人类使然;欧美人爱喝冰水而没事,一是习惯,二是身体素质好——而不是什么中外人口体质天差地远。蛋白酶的区别可能会让东亚人容易有乳糖不耐受,但水这玩意,区别能大到哪里去?

所以了,将个体身体素质差异,简单粗暴地归咎为整体人种素质,然后信以为真,是种中世纪思考法。现在大夏天满街人喝冰饮,也没见谁忽然暴毙街头吧?

只能说,传统习惯里,有许多玩意是习惯使然,不问就里,于是自己编一些概念来解释,然后就成了约定俗成,甚至还相信中外区别从来就天差地远,觉得中国人跟外国人一比什么都不一样,活得战战兢兢,这不能碰,那不敢吃,动不动就说洋鬼子跟中国人这是体质区别——其实消化系统都一样的人类,区别能大到哪儿去呢?许多事情,真是自己吓唬自己,吓久了,就当真了。

作者:张佳玮(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686511995/

退出移动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