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德川咪咪
1
云南地震,男同事在现场,我在刷他的朋友圈。他花 3 小时把一身黄泥浆洗掉的时候,我在办公室里编他的稿子。
后来,我数次跟领导提出要去灾难现场报道。被拒绝。
他说:「你知道断水断电的地震现场是怎样的吗?你知道每天我们都是踩着一地粪便去上厕所的吗?你知道那里常常好几周没水洗澡没地换衣服的吗?」
——「我的答案永远是不。你再缠我也没用,我不是怀疑你的能力,事实上我相信你能写出比大部分男同事都精彩的稿子。但是,女人不适合去灾难现场。」
「可灾难现场也有女记者啊,比如柴静……」我抗争。
「我们和中央台能比吗?而且你不会真以为灾难的报道是她一个人完成的吧。」
2
第二天我跟一个同龄男生抱怨这件事。
我们在星巴克门口的桌边相对而坐,他买了我喜欢的冰摇,帮我插好吸管,还去拿了一叠纸巾,垫在不断凝出水的杯子底部。
「这样水不会滴在你手上。」他笑,然后撑着手肘,双手交叠,耐心地听我说。
「你们领导是对的。」他说,「卫不卫生倒是其次,地震太危险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接触这种题材。事实上,我倒是希望你不要再做记者了。就算要做记者,也不要东奔西跑了,你一年里经历了别人十年也经历不到的危险。」
——「女孩子嘛,从事这种危险的工作本来就不太好。成了家以后,心里有挂念了,就更不应该以身试险了。除非你想当女强人……你想吗?这可是华山天险不归路哦。」
3
去北京和朋友小聚。
北京人善侃政·治,似乎每个人都有来自中南海的朋友,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小道消息,不知真假,喝酒时就是极好的下酒菜。
这让我想起了大学里的清谈会:离学校不远的小洋房,家底殷厚、永远不得擢升的老师,每次总有不同的人来。没有酒,美丽的师母端上几杯清茶,大家就侃侃而谈。
回到现在,烤羊排在炉子上滋滋作响,一个纪录片导演帮我切了块肉,搁在我的盘子上。
他蜷着手指在我脑袋上一叩,轻声说:「女孩子嘛,没必要懂政治。为啥需要你们?席间有姑娘在场,我们一群老爷们儿就聊得特别开心。民国时期的红粉佳人们,可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他在提醒我:「这个时候,听就是了,别作声。」
然后我就意识到,毕竟不是老师家的清谈会。
4
又一回,遇见央视的一名前辈。
说几句,聊到柴静,我说我很喜欢她啊。前辈嗤之以鼻:「她不受待见,我相信我们台 80%的人都不待见她。」
「为什么?」
「装咯。」
「什么叫装?」
「就是那种……不接地气,装思想,装深度的那种。」
「为什么觉得她的思想和深度是装的?」
「就是觉得不自然。」他看着我,好心提醒,「小姑娘出去别说自己喜欢柴静,不要做那种又要让人觉得漂亮,又不希望别人只看到她漂亮的人。」
后来和前辈熟些了,他觉得我挺有趣,有一次感叹:「人是不是到二十多岁就停止成长了?我怎么觉得跟你聊天挺开心,没什么代沟呢?」
「贵台的白岩松倒也说过『到一定岁数就停止成长了』这样的话,」我笑嘻嘻地说,「你知道他下一句是什么吗?——但柴静不是,她一直在升级、成长、进步。」
「反正我也不认识他们,只是出于一个小粉丝的热忱,在看她的报道时记住了这句话。但是这句话给我的触动挺深的,那就是我不能忘记成长和进步应该是一辈子的。」我说。
「小丫头片子,如果找老婆,我肯定不会找你这样的。但是如果我有女儿,我希望是你这样的。」
5
一个初涉社会的女孩能遇到的温柔,大概不外乎就是以上几种。
我领导,总是「粗暴」地阻止我身处险境,以及每次出差,他总是嘱咐我说:「你是女孩子,在外面吃好点、住好点,别吃苦。」
同龄的男性朋友,一起玩耍时帮我打点好一切,认真听我抱怨,然后告诉我:「我也希望你安安全全的。」
还有四海之内,总是记挂着我的朋友们,出差每到一地,总是受他们的热烈欢迎。喝酒、聊天,红艳艳的炭火边,他们聊,希望我听着。
但是呢,我期待的最好的温柔却不尽然如此。
在他的心中我是这样的——
他会说:「当你身涉险境,我会担心,甚至彻夜难眠。但我同时知道对于你的成长而言,前往灾难的现场,身处并感知其中的每一个细节是如此重要。所以我不会阻止你。」
他会说:「你所钟爱的非虚构写作是一条值得探索和前行的路。但是现在你还不行,你要读更多书,并且在每时每刻——而非只在工作时,成为一个优秀的观察者和记录者,因此你要比现在更加勤勉、刻苦、不计回报。」
他会说:「我希望你可以实现梦想呢。我会尽一切努力赚钱,我知道你可以养活自己,但是我依然会在身后支持你,至少可以免除你在物质上的后顾之忧。」
我从来没有在别的男人身上看到这种温柔,我看到了温柔中所包含的可贵之物——是尊重、是期待、是监督、是鞭策,是共同成长,是紧紧缠绕,是不可取代。
有一回我看到他在知乎对我的评价,他说他欣赏我,因为我像一只爱跳舞的企鹅,尽管所有的企鹅都以唱歌为荣,难以欣赏我的努力,「但她从来没有停止过」。
而事实上,我也有累的时候,也有想要放弃的时候,但我的世界却能够被这样的温柔所拯救。当我看到他是这样写我的时候,总能在一秒钟里充满勇气——
我无法言说对她有多么心爱。这并非仅仅对她本人的喜爱,更是对她的努力工作,她身上布满的工匠与缪斯的光彩的崇敬。她仍然不是最优秀的记者,她的写作也仍然未臻佳境,但她所行走的道路,隐隐约约之间,总露出底下光荣的荆棘。
来源:知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