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时间:2015年-2018年
故事地点:北京
一
2014年年底,我在房山做了半年自由撰稿人。在行业前辈老陈的带领下,我进了一家新公司。公司主要经营一款移动互联网创作类APP“硬糖”,任意用户均可用手机在上面进行创作和阅读。
在我和老陈的欢迎仪式上,总经理王老板信心满满地说:“总公司给我们投了一千万,现在,公司又加入了像你们这样的专业人才。我相信,不久后,我们肯定能把“硬糖”做成中国最好的移动互联网写作类APP!”
那时候,国家刚提出“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口号,各行各业都掀起一股创业潮,移动互联网领域的融资投资也一片火热。
王老板又高又帅,浑身肌肉,发言时手插进口袋,像偶像剧里的“霸道总裁”。后来我才知道,公司里的女同事私下都这么喊他。王老板意气风发,老陈和我也干劲十足。
我们进了内容部,内容部由孙总负责。他曾是一家知名写作网站的创始人,发掘和策划过很多优秀的网络小说,大多数都畅销又好评。
不过,入职的第一天,我就觉得公司的机构设定有些奇怪。公司里有四个主要部门:市场部,产品部,技术部,内容部。通常,内容部是写作类APP的核心部门,但我们部门只有孙总、老陈和我三个人。而其他部门全部满员,光技术人员就有十多个。
前两周,我的工作是熟悉APP后台的操作,筛选出合适的作品展示在首页。我挑选出一批文学性较强,并能给人带来思考和启发的作品,准备上传时,发现APP首页已经更新,多是“小鲜肉”的粉丝虚构出的同人小说,或是“霸道总裁爱上灰姑娘”的文章。这与我们想推荐给用户的内容,引导的APP创作风向严重不符。
我问老陈这是什么情况,老陈表示他也不清楚,只知道是王老板授意的。在次日的数据日报上,我发现这些作品阅读数据非常高,这让我和老陈都特别惊讶。
老陈那边也很诡异。时常有公司的高层人员去他的工位上,把正在工作的老陈拉到楼道里窃窃私语。下班后,我问老陈:“是有什么事儿吗?”老陈欲言又止。
一个月后,老陈突然离职了。
我很不解,也很慌张。他办完手续,我拉他到楼下,问究竟怎么回事。他叹口气:“王老板和孙总应该是不和。这段时间,常有各种人试探我是不是要取代孙总的位置,我猜这是王老板指使的。我不喜欢这种尔虞我诈的环境。但你刚进入职场不久,公司平台不错,孙总是行业大佬,你跟着他能学到不少东西。”
二
老陈走后,有很多人来公司面试,但大多都是去市场部应聘。半个月后,内容部才招进两个新同事,包括一个传统行业的出版人小刘,部门人员的配置渐渐满编。不过加上孙总只有五个人,不及市场部的二分之一。
在部门会议上,孙总鼓励地看着我们:“要质不要量。你们都具备独当一面的能力,都有一番作为。如果工作强度增加,咱们再招人。”
我们一起讨论部门的工作方向:确定APP要发展的几个小说类别;每人负责一个,发掘优质作品和签约一定数量的成熟作者。
签约作者需要钱,王老板掌握着公司的财政大权,却不给我们批预算。我们想签约作者,但部门没有经费。
我很快感觉到王老板和孙总之间暗流涌动的气氛。好几次,我看到两人在楼道旁说话。多数情况下,王老板一脸愠色,嘴巴快速张合,还用手指着天空,似乎是在训人。孙总一直盯着前方的空气,只听不说,偶尔点一下头,脸涨得通红。
新来的同事小刘跟我很要好。他告诉我,王老板和孙总在App运营上有分歧。王老板认为人都有猎奇和从众心理,他想通过砸钱在各个网络入口宣传,用户看到后就会蜂拥而至;在内容上,我们要迎合用户,用户喜欢的,就是最好的。
孙总觉得不能通过砸钱来吸买用户。他坚持以内容为本,通过内容去吸引用户,流入的用户素质也高。凭靠优质内容和用户,“硬糖”迟早能成为精品品牌。
不过,两人谁也没能说服对方。
总公司当初投入的一千万,几乎都花在王老板带领的市场部,主要用来增加用户量。某次我们和市场总监私下聊天,她得意地说:“王老板给我的任务指标是至少要花出去一百万,我不花完还不好交差呢。”
市场部在各网站和应用上投放广告,还找营销公司购买注册量来提升用户数据。每天早上,技术部门在公司大群群发用户增长日报,快的时候,APP用户一天净增长四五千人。APP上线半年不到,日活跃量突破了10万大关。
由于数据好看,市场总监高薪优待,在国贸租了个很大的一居室,连房租也全额报销。而我们部门在公司最不受待见。
三
不久后,王老板在微博上买了热搜,还安排发布会和采访,一些电视台和网站的人扛着机器来给公司拍宣传片,公司所有的漂亮女同事都被叫去,王老板站在中间,交叉着手,愈发像偶像剧里的“霸道总裁”。
网站发布的通稿上,重点介绍王老板创业新贵的形象,但却未提及它存在的目的是为创作者和读者服务,生产优质内容。同样被忘记的,还有我们内容部。
在部门会议上,我情绪激动地对孙总说:“每月给市场部那么多钱做推广,我们却没有预算签一些优质的作者和作品。数据做地好看,平台却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品。对于一个内容APP来说,就是行业笑话。”
小刘也附和道:“这样吸引来的用户,也留不住。”
那时,我们也会研究同类写作App,虽然用户数增长速度不快,但内容优良,作者创作度也很活跃,看似发展缓缓慢,却很良性。
孙总打断我:“你们说这些谁不知道?他(王老板)有自己的发展思路。一个公司,领头人是核心,别抱怨,做好本职工作。”顿了顿他又说:“我和他商量,给我们部门一些预算。”
其实宣传活动之前,孙总事先向王老板提议,等APP有了足够优秀的作品再进行大范围的推广宣传,王老板置若罔闻。两人的争执闹到集团公司的高层会议上。高层从中调和,他们才在表面暂时息战。不过私下,我没没听到孙总发一句牢骚,或者说王老板的坏话。
我们离开会议室时,孙总还坐在里面,眼睛盯着窗外。下班之前,孙总找我们讨论了我和小刘提交的内容运营方案,确定没有细节会被王老板挑刺。他深吸一口气,打电话给行政,预约和王老板开会的时间。
我和小刘郁闷地去天台抽烟,他问我:“你知道王老板的事情吗?”我调侃道:“我只知道他总到处秀胸肌,大家都叫他霸道总裁 。”
小刘告诉我,王老板曾创业三次,总公司收购了他最近一次创业的项目。作为条件之一,他获得了管理一个全资子公司的权利。王老板自称连续创业者,但前面三次创业都以失败告终。
最近一次创业,因为错过某个“风口”而满盘皆输,也波及跟他一起创业的同事。他不止一次说过,自己非常自责,决不会重蹈覆辙。
互联网时代的“风口”就是机会和暴利,谁抓住了似乎就能成就一番事业。或许是因此,获得新的创业机会后,王老板才会拼命渴望数据,数据好看,才能引发更多关注。
小刘还说:“在孙总之前,公司还有一个管内容的副总,也是因为决策上的冲突,副总被王老板挤走。”
我想不到,作为一个公司一把手,王老板却这么小气量。我问小刘:“这些你都是从哪里知道的?”
小刘笑了笑:“集团公司上千人,你随便找个人打听打听就知道了。你别光只知道做事,职场如战场,四面八方的人和事儿该了解的还是要了解。”
四
某天上午,我下楼接待到访的作者,在公司旁边的星巴克看到孙总和王老板在争论着什么,孙总面色诚恳,王老板神情不屑,看向一边 。
周一的部门会议上,孙总告诉我们:“我们有了一笔不小的稿费预算,可以大胆地把各种计划提上日程了。”他满面倦容,但也如释重负,不常笑的他还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有了钱,我们确实引入了一批不错的作品和一些有固定读者群的作者,各产品线也渐渐变得丰富起来。
2015年,新的“风口”又来了。那一年,小说影视改编权爆火,影视公司争相购买畅销小说的改编权,先后推出电影和电视剧。每次圈内聚会,大家都在讨论影视IP的行情,认为对外输出小说的影视改版权,是一条新的变现之路。
最兴奋的就是王老板。例会上,群邮件里,他都在强调目前影视剧改编成功了多少案例,哪家公司卖出了多少作品。最后,他特别要求我们内容部:“每周,每条产品线的负责人必须提交一部具备影视剧改编潜质的作品。”
接下来的两周,我一直紧张地筛选这样的作品。周末,我却在市场总监的朋友圈里看到,王老板在和某剧组拍摄宣传照,但是我对被改编的小说一无所知。
周一,王老板在大群里宣布:他带着市场部,打算独立拍一部网剧,我们内容部无需参与。
我在心里想:“市场部做内容部的工作,本是两个领域,真的合适吗?”
后来才知道,王老板找孙总商量,趁着行情好,想拍一部网剧。但孙总不同意,他觉得现在行情看起来火爆,但不明朗,公司没人有拍网剧的经验,也没有特别适合改编的作品,现阶段应该潜心打造内容,静观其变。两人再次不欢而散。
不久之后,我想签下一部不错的作品,需要一笔预算,财务却不愿盖章。问孙总,孙总的态度很含糊:“花钱的签不下来,就先签不花钱的吧。”
王老板和孙总不和,在公司是公开的秘密,两人在公司遇见,彼此都板着脸把对方当路人。但每次开会或团建,两人看起来依旧一团和气。
五
我入职半年后,公司没钱的传闻开始肆虐,有人对我说:“每月花一百多万找用户,拍网剧一下扔进去两百多万,这种花法能维持多久?但好像又没有做出什么成绩啊。”虽然我们都不清楚钱的具体流向,但没有成绩是有目共睹的。
公司开始了新一轮的融资。孙总和王老板一改对彼此避而远之的状态,常常聚在一起。两人很少在公司出现,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面见各种投资方。因为签内容的预算突然缩水,我积极性受到打击,小刘也有了辞职的计划。
一个多月后,孙总和王老板又重返公司。孙总每天在办公室只做自己的事情,对我们的工作不闻不问。
新的融资迟迟没落地,王老板挺着急。季度复盘会议后,他突然给公司群发了一封邮件,语气很严厉得有点恐怖,他强调公司的每一笔钱都应该花在刀刃上,如果有谁利用职务之便,偷拿公司的钱,他会采取法律手段,让其付出代价。
收到邮件后,公司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我们停止聊天,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我困惑地看向王老板,他在工位上一脸严肃地敲着键盘,我又悄悄看向孙总,他盯着电脑,脸色涨得通红,桌下的腿一直在不自然地抖动着。
QQ头像跳动着,是小刘:“应该是融资不顺利,王老板怪罪我们部门花了太多的钱签内容,但又没有产生价值。”我回:“那才多少钱啊?远抵不上市场部一个月的花销吧。”小刘发了一个“耸肩”的表情。
随后,我们部门签约作品的预算又缩水了。第二周,小刘离职,孙总没有挽留,他现在胡子也懒得刮,穿着拖鞋上下班,每天异常沧桑地坐在电脑前,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我去找他申请签下一部小说。他戴着耳机,没有看我:“你看着办吧。”
内容上几乎已经无人再负责管理。我每天唯一需要做好的工作就是挑选几部过得去的作品,展示在APP首页。
没过多久,公司的网剧项目暂停,据说是被一个十八线的导演忽悠了,拍的东西特别粗糙,像业余人士的作品。导演还对外抖落了不少合作细节,说王老板拉片量少,不懂得戏剧却指手画脚。
王老板在公司无故发火后,同事们都如履薄冰,生怕做了什么事情会惹到他,公司里的气氛也变得死气沉沉。
2015年,国庆假期之前,月度复盘例会上,我们内容部的同事汇报部门成绩时,说往外输出了10本小说的出版权,预计年后就能上市。
王老板打断他:“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孙总斜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王老板重复了几遍后,他睁开眼说:“这些作品有出版的潜力,好好运营还可能输出改编权,我们下一步会根据作品详细汇报。你别一直问同样的问题。”
王老板厉声道:“为什么我不能问?”孙总皱着眉头说:“你问点有价值的问题。”
“不想干了就滚!”王总当着全公司几十双眼睛,突然大声骂了一句脏话。
孙总盯着他,像是在确认:“你说什么?”王老板重复:“不想干了就滚!”孙总拿起面前的水杯,握紧,起身走出公司。
君子相交,不出恶言,王老板犯了职场大忌。不仅戳破了最后一张纸,没有给孙总最起码的尊重,也不在乎自己的脸面。
六
国庆假期回来后,孙总已经离职。公司的状态越发低迷,内容部门的工作还是和以前一样,属于可有可无的架空状态。
总公司了解情况后,在行政上给王老板施加压力,王老板扛不住。怕我们剩下的几个人也离开,那段时间,他没有在工作上为难我们。整个10月,我一件事也没做,却无人问责,也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再待下去毫无意义,我和另外两个同事先后自主离职。王老板耍了个小花招,给我们多发了一个月工资算是补助,人事上对外的说法是“劝退”或“裁员”,让人哭笑不得。
我快速找到一份新工作。2016年初,我在朋友圈看到王老板公司的员工发的PR通稿,上面写,公司又融资到了一千万。
我还是不断地在行业快讯上看到前公司的通稿,新融资的一千万投入后,“硬糖”的总用户数已经超过两千万。我又看到某商报关于公司的调查报道,公司从成立到现在,支出和收入比严重失衡,一直处于亏损状态。
2017年年中,行业传言王老板以每周两三个人的数量裁员,并且到处在找人接盘,打算卖掉公司。2017年年底,王老板被总公司解职,公司解散。这家成立三年,烧了两千万,做出一堆漂亮数据的公司就这样消失了。
今年年中,孙总当年策划出品的小说改编的一部电视剧开播,在口碑和收视率上都非常不错。而我当年在在没有过多预算的情况下,好不容易签下的作品已经立项,电视剧正在开拍中。
前不久,我无意见看到一篇报道,王老板又重新开始创业了。
*文中创业项目及人物均为化名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微信号:zhenshigushi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