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王、周天子和秦始皇

作者：孔鲤

《海王》很无聊，特效很厉害。唯一值得聊聊的，是亚瑟拿起三叉戟这件事，非常轻松，仿佛命中注定。核心在命中注定。理解了这个，就能理解什么叫做神性的不可解释。

所以我是一定会微笑着给你们剧透的。

当亚瑟举起三叉戟走回海洋时，所有的海洋生物向他臣服，那一刻，亚特兰蒂斯的人民忘记了前不久他们对亚瑟的嘲弄和憎恶，他们也忘记了亚瑟仍然是人类和亚特兰蒂斯杂交而生的野种，他们也忘记了亚瑟刚刚在他弟弟奥姆手下惨败而逃。

因为亚瑟拿起了三叉戟，所以亚瑟就必然是海洋之王。

亚瑟在去往三叉戟所在地之前，历经了艰难险阻，可是当他走到三叉戟跟前时，守护三叉戟的史前神兽也向他臣服了，他取得三叉戟没有经历任何波折和反复，仿佛三叉戟天生就该是他的。不，没有仿佛，就天生是他的。

奥姆一定想不明白这一点，他费尽心思整合了七大国，想要对污染亚特兰蒂斯的人类发起最后攻击时，亚瑟的归来却改变了这一切，奥姆再也不是七大国的王了。

可是怪谁呢？没有人会宣布对这一切负责。历史永远按照这个剧本走下去，亚瑟作为人类灯塔看护者和亚特兰蒂斯女王的儿子，注定会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人类和亚特兰蒂斯之间的平衡点，因此在他登上王位的那一刻，战争似乎结束了。

战争是不会结束的，因为人类一定会源源不断地倾倒垃圾，只是现在这些垃圾太少了，大多数亚特兰蒂斯还不认为人类会彻底毁灭亚特兰蒂斯，奥姆看到了这一点，但他没看到三叉戟的作用。

三叉戟就是亚特兰蒂斯此刻最大的共识，共识是不可说的，你亚瑟为什么拿到了三叉戟就是海洋之王？因为故事的设定就是这样，不好意思，如果你要解释，那这就不是共识了。

为什么奥姆曾经可能成为海洋之王？因为奥姆能打。这个原因是可以被解释的，那如果再出现一个比奥姆还能打的，奥姆是不是就不是国王了？在奥姆的行为里，一定是这样。

当七大国之间的矛盾、七大国和人类之间的矛盾还没被激化时，人民是不会选择抛弃共识的。你要解释共识为什么会存在吗？那你就很痛苦了，因为三叉戟就是国王。所以共识是不可说的。

为什么是亚瑟拿到了三叉戟，而不是奥姆？

因为他俩的妈妈说了，这个世界需要的是英雄，而不是国王。海底世界已经有太多的国王了，国王不重要，但英雄重要。一个又是英雄又是国王的人，能取得三叉戟，然后他成为海洋之王。这叫哲人王。

哲人和国王的存在都是要解释的。哲人负责解释全世界的一切规律，国王负责证明他可以承担这一切规律。但当哲人就是国王时，他就不需要也不可以解释了。如果你非要问个为什么，那哲人王的存在就立刻崩塌了。可是此刻的亚特兰蒂斯人民不会去问甚至都不会去想为什么，因为对他们来说不重要。

奥姆可能永远也想不明白的，就如同他没想明白为什么七大国就是死活不听自己的，先对人类下手为强呢？

奥姆一定没读过先秦史。

当周天子还牢固地坐在镐京的王位上时，全天下的诸侯、卿、士大夫、庶民都向他臣服，他们臣服的是那个人吗？不是的，他们臣服的是周天子，至于周天子叫姬姓周发、叫姬姓周诵还是叫姬姓周宫涅，他们都不在乎。可是历史把周天子的位置交给姬姓周林时，有人开始疑惑了，为什么坐在王位上的那个人是姬姓周林，而不是他自己，郑公姬姓郑寤生？

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周天子的神性就崩塌了，因为他发现不对啊，他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两个胳膊两条腿，为什么他是周天子，我不是。于是他率领着郑国的军队和周天子打了一架，居然还打赢了。全天下的共识从这一刻起开始走向消解。

但共识的消解是一个长期的、缓慢的过程，紧接着齐桓公称霸、又紧接着晋文公、楚庄王等等，他们开始蚕食共识，可他们不敢把共识彻底搞掉。而他们已经意识到了，共识的存在似乎是没有必要的，周天子为什么是周天子似乎必须是得到解释的，当他们一个个在追求解释时，他们就互相不认同了。

这个世界开始变得互相不可理解，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于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子姓孔丘诞生了，那是第一个巨人，巨人注定会失败，所以巨人注定是永生的。

子姓孔丘死后没多久，田氏代齐、三家分晋。

很多年以后，伟大的史学家司马光在他的史书中写的第一件事就是，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命晋大夫姬姓魏斯、嬴姓赵籍、姬姓韩虔为诸侯。那一年，周天子认命卿大夫为诸侯了。

历史开始发生质的变化。原先只是下面有的人一个个不承认共识，但另一批人是极力维护共识的，比如子姓孔丘，但此刻共识本身开始消解共识。连共识自己都不再承认共识，就注定战国之世到来了。

烈火在大地燃烧，一个个古老的诸侯国消失了，最后终于烧到了周天子的头上，这时周天子发现，他早已孤立无援。没有人认你是周天子了，你就债台高筑，为了历史，去崩一下吧。当周赧王崩的时候，秦昭襄王迁九鼎，占王畿，灭东周。

秦国经历了长平之战，元气大伤，魏国再度崛起了，但不要紧，历史已经厌烦你们对共识的漠然了。历史会很快找到新的共识来玩弄你们所有人的。

嬴政登场了。嬴姓、赵氏、名政，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共识都没了，姓和氏的区别还重要吗？当年我们是血缘区分，如今只是地缘区分，因此姓氏合流，我不再叫嬴姓赵政了，我就是嬴政。

秦始皇帝二十六年，天下一统。王绾给了始皇陛下重回周天子共识的机会，始皇陛下不要，于是始皇陛下也没有再给王绾机会，历史也没有给始皇陛下建立共识的机会。始皇陛下要重建共识。始皇陛下说，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廷尉议是。

始皇陛下靠着武力建立了统一，但始皇陛下没有去建立共识，他认为自己是始皇帝，因此也是和周天子一样不需要解释的。

但周天子共识的基础在于分封制，所以周天子不需要对所有人负责。而始皇陛下的共识基础在于大一统，所以他需要对所有人负责。然而在春秋战国长期的战争中百姓人口是缓慢增长的，当统一大帝国出现时，一定会出现僧多粥少的局面，始皇陛下无奈了。他想建立的新共识，必须付出更为惨烈和壮丽的代价。

始皇陛下终于明白，历史走到了这里，必须由他来做出选择。始皇陛下只能让他们去修长城、修陵墓。因为只有他这么干了，大一统的共识才能真正稳固下来；但只要他这么干了，秦就必亡。始皇陛下明白了历史赋予他的一切使命，然后义无反顾地去点了一把火。所以始皇陛下是当之无愧的始皇帝，谁也抢不走他的始皇帝称呼。但他也永远地处于争议之中。

这是第二个巨人。巨人注定是要充满争议的，但也只有巨人才能理解、解构、批判和继承其他巨人。于是当嬴政终于横扫六合之后，他开始了对孔丘的审视。

很多很多年以后，才出现第三个巨人，再一次对孔丘和嬴政进行了解构。

奥姆从来都没想明白这件事，他蛮横地想要统一亚特兰蒂斯，却最终败给了几天前还被自己蹂躏的那个野种哥哥亚瑟。在他眼里想不需要共识的，所以他既没有想过重新走向周天子的共识，也没有想过要重建始皇帝的共识，他不愿付出代价，所以他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