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罐头
家父是个老烟枪,我记事起他就烟不离手。
小时候他在学校当老师,一边批改作业,一边叼着烟,烟灰来不及弹,啪嗒一下掉在学生的作业本上,他用手一扫,不以为意,继续批改堆成小山的作业。他太忙了,当班主任、当年级组长,两个班的数学课,甚至还有两个班的美术课。他连买烟都没时间,但也不尽然如此,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抽的烟差,有时候烟没了,又不好意思去学校小店买,就差我去,一块二一包的西湖牌香烟,他给我一块五,剩下三毛当跑腿费。我自然乐意当这个小狗腿子,彼时三毛可以买三包“唐僧肉”或者一个大馒头了。
我给他买了几年,慢慢发觉抽烟不是一件好的事情。后来有天据说他上课,干咳了几下,手捂住嘴,张开一看,都是血,就去住院了。
检查出来是胃不好,他在住院的日子里,班上的学生和家长自发来看望他,送花送水果,甚至还有送香烟的,是好烟,我妈要退,人家也不肯,说等老师身体好了再抽。我爸到底也没抽,把好烟寄到小卖部,买了换钱,再买西湖香烟。那阵子学生们还写了很多信,祝他早日康复。
那时候的人民医院,坐电梯是要收钱的,一毛一趟,而且电梯里坐着个人,专门按电梯键。我爱上了坐电梯,他的学生来,我就求他们带我去坐,来来回回坐了很多遍,开始还好几个人陪我,后来大概是零花钱不够了,他们就凑些硬币,交给其中一个作为代表,带我坐电梯。等他们走后,我说:要是爸爸经常生病就好了,不仅有吃的,还可以坐电梯。
他就笑,然后嘱咐我不能老叫哥哥姐姐们带我坐电梯的,浪费钱。
到我上小学,因为他抽烟,总跟我妈发生争执,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妈吼他。有次我们学校组织了禁烟宣传,回家我就制止他抽,他不说话,笑着点烟。我把烟捏在手里,恶狠狠地看着他,说他抽烟害人害己。他就有些无奈:我这几十年了,也戒不掉了。
我想了想,从捏皱的烟盒里抽出一根,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行吧,你抽我也抽,看你戒不戒。
他也不阻拦,脸上还是挂着笑意,紧接着我咳了一口,这烟也太呛人了,怎么会有人抽上瘾呢?他不禁哈哈大笑,说算了吧,留着还给我抽。
我不答应,强忍恶心,把手里那根烟抽尽。当然,也咳到反胃。
我写到这里的时候,都还觉得这根烟是我抽过最难忘的一根,但其实不是。
多年后的一天,我下班回家,我妈跟我讲家父体检报告下来,肺部阴影很大,后面做了 CT,确认是肺癌晚期。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后来躲到房间里,手插进衣服口袋,里面有盒薄荷利群,我掏出来,想点,又没点。总共剩两支烟,一支薄荷利群,一支中华,中华还是同事给的。
我决定戒烟。在那之前,我差不多有十年的烟龄。开始是躲着抽,尽管有那次当家父面抽的行径,但学生时期,对他还是有所忌惮。后来快毕业了,有次跟他吵架,吵完了掏出烟来,他抽他的,我抽我的,父子俩相对不言。再后来他也劝过我戒烟,说他抽了太多年戒不掉,说我还年轻不要以身试错。他生病后,偶尔也提起这件事,说你不要抽烟了。跟我小时候劝他一模一样。我就翻出口袋给他看:看吧,我不抽烟了。
那两支烟我一直放在书架上,书架在电脑桌旁,我坐着抬头就能看到。直到他离开,我也没有打开过。
很久以后,无端端想起他,想起跟他好跟他吵的日子,想跟他踏实地说些心里话,想找他给我一些人生的经验,无处可寻,无处可倾,坏情绪铺天盖地地压过来,抬头又看到那盒烟,打开一看,利群已经发霉变黄,那支中华上也有一些黄点,管他呢,找了打火机点上,深吸一口,熟悉的呛味直通嗓子,就像小时候在他面前赌气抽的烟,一边咳一边眼泪就掉下来了……我真想你,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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