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海拾贝 文摘 “我每天要接待一百多个姑娘”

“我每天要接待一百多个姑娘”

汪曾祺有一篇《陈小手》,写一位男性产科医生,手尤其柔嫩细小,接生时遇到难产,一对小手如鱼得水,无论如何都能把孩子掏将出来。

李博当上妇科医生也有命中注定的意思。二十多年前李博在医学院念书,师从当时著名的妇科专家,导师一眼相中他手指纤细灵活,李博理所当然继承了衣钵,成了妇科里的男医生。

医院里每天人声嘈杂状况百出,李博好开玩笑,调侃说这根本就像是菜市场。每天早上开始,李博准时在他的6号诊室等各式各样的女人们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入。

无论高矮胖瘦妍媸长幼,他把每个都唤作“姑娘”,南方口音的尾音颤巍巍拖长,一句“姑娘诶——你怎么啦?”像是唱戏。来人有时候老得早已绝经,照样是姑娘。

最忙的时候李博一天接待一百多个姑娘,每位姑娘能分配到的时间不过几分钟,李博想了个省力的法子:他把问诊流程、检查须知等等大字打印出来,不规则地贴满了一墙。有时候遇到病人说不明白的,他直接指指墙壁,意思是你自己看——后来因为态度问题被投诉了。

国内医患矛盾常源于此,医疗资源过分有限,人口又众多,现行的医疗体系内,充满耐心的就医体验显得相当奢侈。

但总之,被投诉后的李博稍事收敛,墙上大字被撤下一部分,他对来的每位姑娘亲自重复那几句台词,几乎成为肌肉记忆:“上次月经何时来?来了几天?白带正常吗?小便正常吗?”又或者是“(卫生)纸垫在屁股下面,裤子脱掉,躺到后面床上去……别紧张,越紧张越难受”。

那张床就在诊室里面,中间有帘子遮挡,供病人做一些简单的取样检查。李博手熟,一两句话的工夫已经做完整个流程。有时候发表些审美意见,譬如“你这个宫颈长得马马虎虎”又或是“这白带可不怎么好看呐”。

被评价过不怎么好看的姑娘常面露难色:自己平时挺正常的,为什么会得这种病?李博喜欢打一个比方:就跟感冒差不多道理,上面感冒了流点鼻涕,下面“感冒”了流点白带,这有什么不正常?你问治不治得好?感冒好了以后还可以再感冒啊,有什么了不起的。

妇科医生眼里的正常并不是共识。

女性生殖系统深入且脆弱,有数据显示世界上约有85%左右的女性都曾罹患过不同程度的妇科炎症。除了炎症更有其他层出不穷的妇科问题。但大众对于看妇科这件事仍有污名,电视广告里的洗液栓剂针对的是“难言之隐”,进到妇科来的女性脸上总是有担心,也有羞赧。

赛云鹏也是妇科男医生,微胖,脸圆,眼睛小,人称妇科岳云鹏。

他讲起入行理由,听者总觉得是相声段子:医学界有玄学,传言医生越是精研某一科的疾病,自己就越容易成为这一科的病患。医生受过高等教育,但每天和生死无常打交道,对这些玄学往往也有所忌惮。当年的医科生赛云鹏想了想,决定当一位妇科医生,以绝后患。

赛云鹏年轻,行医模式也和传统老专家不尽相同。他平时上班之余发微博或撰文做科普(有时也讲段子),在网上有自己的粉丝群体,也有粉丝直接在网上问诊。

他私底下给不同网络平台的用户做了用户画像:a平台用户多半知道宫颈糜烂不是病,b平台则还有大批病人在求治宫颈糜烂,c平台的用户总体年轻化,问诊时态度也相对开放得多。如今各个网络平台的生态常被视为管窥不同市场的一扇窗户,妇科医生赛云鹏则默默地总结了自己行业内的小规律。

他还有一个隐形身份是妇女之友。不只是因为他对女性生殖系统了解得通透,也因为观念包容、态度友好。

过去有些妇科医生本人出诊时自带偏见,遇到有婚前性行为或性传播疾病的病患,开药方之前先夹枪带棒送几个白眼。这样的医生并非主流,但不少女性都曾有过这样的不愉快经历。赛云鹏不会,他业余科普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从身体角度探讨女性愉悦,解答包括但不限于“G点真的存在吗/经期或孕期还能性爱吗/自慰会伤害身体吗”一系列问题。

尽管在网上有很多女性会私信询问有关性愉悦的问题,但真正因此前来问诊的病人则不多。来的也全是年轻女性,四十岁以上的几乎绝迹。问诊的年轻女性中,最常见的问题是“我为什么不想做?”“我是性冷淡吗?”

赛云鹏很无奈,这些“病人”的性生活不和谐,多半是因为伴侣没有前戏、不够温柔、并且毫无配合改进的意思。这些女人明明是因此而性欲全无,却总还觉得是自己哪里出了问题。

赛云鹏愤愤不平,“她们为什么不来问问,到底怎么样才能让自己爽到?”

李博倒也遇到过性生活障碍的,问题五花八门。有人结婚九年,主诉是“我不会”。

李博翻个白眼开药方:你回去看看黄片不就会了?

来人迷信权威,不肯自行治疗,只说已经在宾馆开好房,想请李博专家莅临指导。

李博回应:这不行,我不敢。

妇科门诊是男士止步的,但偶尔也有男人坚持要进来。

有天上午,一个年轻姑娘来李博的6号诊室问诊,想要做药流,但已经过了可药流的阶段。李博不给做,只建议做人流手术。

下午姑娘的男朋友来了,直冲6号诊室,李博喝止他。男友不依,抵着门想进来:“她说不清楚,我来替她说。”

李博生气了:“她自己的身体,她说不清楚,你说得清楚?出去出去。”

这样意外怀孕的年轻人李博见得多,有些没有受过丝毫性教育;有些有避孕意识,却常有侥幸心理,出了意外时互相都不知所措的样子。那天的小情侣在诊室门口徘徊许久商量对策。女孩的病历显示她不过十九岁而已。

李博经手数不胜数的人流手术,高峰时段一天可以做六七十台。年长一代人有计划生育的国策,年轻一代人有性教育缺失的空白,国内的意外妊娠率在全世界都相当靠前。李博没什么多余的悲喜,操作器械像操作吸尘器。

有意思的是,操作人流手术的李博,也是治疗不孕不育的专家。

他的姐姐未能生育,李博入了行以后下决定专研不孕不育。尽管平时怪话连篇,李博的医术是业内出名得精湛,几十年下来,门诊的角落里堆满卷起来的锦旗。常有人问为什么不挂起来,他不屑:“这也没啥意义嘛。”对他来讲,这些没有什么特别值得高兴或不高兴的。有人在获得,有人在放弃,这是在哪件事上都说得通的道理。

怀孕超过三个月的病人李博不收,直接指路走廊尽头的产科。

产科诊室相对妇科气氛平和,来问诊的都是打定主意、做好准备要生育一个生命的。漫长的孕期要经历数次检查,来人多数熟门熟路,扶着大肚子坐定,血压、体重、孕期、胎动一套数据悉数报上,对医生来说是最省心不过的病人,产科医生夏雨看上去也较李博温和得多。

夏雨给孕妇做孕检,拿皮尺量肚子的长宽直径,也用胎心检测仪听胎心。胎儿的心跳当然极其细小,但检测仪放在肚子上,整个房间都回荡着放大了数倍的心跳声,相当有力,像是来自自然界的声音。

怀孕后确定要生育的孕妇需要“建卡”,即建立一份孕期档案,卡里记载了各类基本信息和数据,从建卡到生育的整个过程都有据可查。这张卡联通着各地段的医院和行政机构。

成为母亲这件事,某种程度上是社会运作的一部分。

妇科产科多得是一地鸡毛的八卦,这些八卦细节丰富内容肥沃,滋养着医生群体忙碌又繁重的日常生活。

赛云鹏曾经收治一个病人,HPV呈阳性。病人愤而揪着老公来检查,查出来老公并未感染,这下轮到老公不满了,在医院当场就要闹离婚。

这桩案子难断,宫颈HPV通过性传播,但来源无法确认。譬如皮肤也可能携带病毒,插入式行为就会导致自体感染。而其他的许多性传播疾病,因为男女生理结构的差异,女传男比男传女的概率要低得多。有固定伴侣的人一旦有一方感染,在医院指天骂地赌咒发誓扯头发扇耳光的都有,罗生门一场场上演。

李博也曾接待一位怀了孕的姑娘,姑娘上报了自己近期生活,让李博算算孩子是谁的。李博问了经期,推算一番以后得出结论:“应该不是你老公的,但估计他也发现不了。”

医生有义务保护病人的隐私,且对病人的关心只在身体健康。病人背后有什么样的纲常伦理喜怒哀乐,医生从来不问,许多故事在医生的诊室里画上句号。当然,也有许多故事是从出了诊室再开始的。

医院里科室众多,绝大多数按照病灶分区,皮、骨、内、外,有条不紊。倒是妇科,集合了全世界一半人口可能遇到的各类问题:不正常的少女初潮、月经不调、痛经、妊娠、意外流产、生育、再次生育、筛查、体检、炎症、多囊、老年时的不正常月经(行内称为“倒开花”)……数不胜数。

一位女性或许都能幸运地一生健康,但很难保证自己从未看过妇科。妇科的诊室病房里,是属于女性的集体记忆。

至于那些妇科医生,日日夜夜地见证这一切,情绪总体稳定,并不发表过多意见。

来源:Epoch故事小馆(ID:epochstory2017),作者: 陈麻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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