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海拾贝 文摘 那些被PUA绑架的人生

那些被PUA绑架的人生

​去年冬天,《人物》记者在深圳参加了一个为期7天的PUA线下训练营,认识了十多位PUA学员,跟着他们上课、实践,并在之后这一年继续观察他们的生活。我们想在一个更长的时间维度里去看,这些课程怎么影响了他们之后的人生,他们苦苦追求却仍不可得的、失落的、恐惧的都是什么。

在PUA的实施中,我们曾看到受害的女性,她们的资料被泄露分享,人格被打压,情感被拆毁。也会看到那些因为掌握技巧、欺骗了诸多女性的男性。但还有一个被隐蔽的群体,就是那些为了解决婚恋问题,为这门技术买单的底层男青年。他们成为了PUA团队狩猎的目标。 他们往往出身底层,未经过爱的教育,盲信这门技术,会倾其所有、一次次为它买单。有人及时看到它的虚妄,有人仍处在遮蔽之中,在自卑与渴望中煎熬。但他们不仅是数字,还是一个个具体的人。

文|罗婷
编辑|糖槭

错觉

从没想过,高大上的朋友圈照片也许是这样生产出来的——在大众点评团购模拟机舱体验的套餐,本来是半小时的单人套餐,但挤下了11个人。大家轮流穿飞行员制服在机舱里拍照,掐着表,每人2分钟,人均花费29块。去威尼斯酒店的餐厅点一小份下午茶,基本只拍不吃,人均36块。定一间五星级酒店的房间,穿同一件浴袍拍照,人均100出头。堪称共享经济范本。

有了飞机,还要有游艇。深圳大鹏新区的海边,游艇出海收费2200块一小时。11个人分摊。跟船长说不用开太远,到能拍到完整海面的地方就可以停了,大家开始自拍和互拍。船长看到这群客人,觉得新鲜。毕竟这里的常客都是深圳新贵,他们来海边是为了放空,常常一储值就是好几万。

把照片修好,传到某款交友软件,开始和姑娘们匹配。不断有匹配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来。站在深圳冬天的街头,20岁的阿森眼神无法从手机屏幕移开,语气里有了无法抑制的快乐:「哎呀,都撩不过来了。」

阿森从广州的城中村来。身高一米六左右,微胖,长着一张稚气的圆脸,普通话说得磕磕绊绊的。在村里一棵大榕树底下,他有个小小的炒面摊,卖炒河粉、炒米饭、炒方便面。火大,味儿重。小摊后面就是麻将馆和台球厅。夜晚,在附近打工的少年们下了班,像群鸟一样在台球桌附近聚集起来,又很快四散,互相吆喝着去喝酒。

说是小摊,其实就是三轮车上放个液化气罐,再架个炉子。每天中午开始备菜,买好粉面肉蛋蔬菜,切碎,备好调料,要花3个小时。晚上6点出摊到凌晨2点收摊,要再足足站上8个小时,每天风雨无阻。一碗面7块钱,刨开所有开支,能挣一块五毛钱。

再早一些,他从广西钦州老家到广州,一直在餐厅后厨忙活,日子辛苦又单调,没有姑娘会认真看他一眼。他也胆怯,坐在姑娘对面,很难有勇气直视对方。而现在,被几十个姑娘们右滑,那是心仪的意思。对话框一个个跳出来,让他觉得振奋和愉快。这是生活里的金沙。 但这也来得昂贵。

这一期名为「深圳计划」的训练营,是成都的PUA公司「浪迹情感」开设的课程。一共7天,收费14800元,授课内容包括形象改造、搭讪、聊天与约会技巧、夜场活动等。阿森只有4000块钱,只能听三天课。但这已经很多了,需要他炒2666碗炒粉,攒上两个月。

第一次的街头搭讪,阿森表现得很窘迫——总是贸然靠近一个姑娘,走到身边猛地拍人家肩膀,把人家吓一跳。还没来得及说话,姑娘就跑掉了。他更手足无措了,不知道是该追上去,还是该停下来,只好愣在原地。导师就教他,最好走到人家前面,再回头,再和人家说话。这样能给她们安全感。从后面或者左右突然靠近,都是很吓人的。

他动力十足,一次次试,但整个晚上下来,就要到了一个号码,还是人家出于无奈给了,回去了,他并没有通过这个号码联系到谁。但他还是觉得获得了许多。

第三天夜里,是他能上课的最后几个小时了。转天一早,他就要回到炒粉摊去。当时学员们一起在深圳的Coco Park商圈搭讪,看着人慢慢少起来,街灯慢慢暗下去,一天就要结束了。阿森站在街边,毫无预兆地哭了。

他告诉导师,舍不得回去,下次有钱了,一定再来。课程开始时导师帮他挑过一身衣服,黑白配色,藏肉显瘦,他觉得很满意,但他只能放在家里。生活里都是油烟和灰尘,他找不到机会穿上它们。

学员们在模拟机舱拍照 罗婷 摄

真相

好几年前,初中毕业的阿森被老乡带到广州,在饭店后厨做粤菜,一位朋友塞给他一本书,叫《迷男方法》,对方说很靠谱。那是PUA行业祖师爷艾瑞克·马可维克的作品。

阿森看得入迷,又上网搜到有一位叫老佟的导师在卖课,主题是教你如何迅速认识女孩子。中秋节特价298。他没谈过恋爱,心动,就买了。这就是浪迹公司的课程。上了线上课,他觉得「有些用」,又觉得「实践才是真理」,经不过推销的话术,狠狠心,花了4000块试试线下课。

上课第一天,学员们的不同就显露出来。

大多数人看起来都很生涩。他们从农村或小镇来,很年轻,没什么恋爱经历。11位学员里,有7人的恋爱次数不超过2次。当着所有人被导师问到是否为处男时,他们会露出难为情的笑容。那时刚刚20岁的阿森希望通过课程的帮助交到女朋友。

14800元的学费是一笔巨款。学员荣光是在蚂蚁借呗上贷了10000元去上的课。车间操作工、海钓船员、保安、厨师……如果你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就能够理解,为什么在导师为他们挑了一身超过千元的新衣时,有些人迟迟下不去手付钱。

但还有那么三四个人,明显更有经济实力。有一位男士刚从美国回来。另一位在广东开培训机构,情感经验丰富,宣称自己之前恋爱过11次。还有一位审计师,穿着体面,出手阔绰。他们希望在这里实现情感自由,能学会某种技巧,从而掌控与女性的关系。当然,如果实现不了,来玩儿一下,见见新鲜事物,也不错。

这七天的课程说起来简单:先帮学员买衣服、做造型,接着拍照、修图,发到朋友圈以及陌生人交友软件。接下来,就要在软件里和海量的陌生女孩聊天,或从街边搭讪,从中筛选可能的人。最后把她们约到酒吧喝酒,如有可能,争取发生关系。

设计这一套流程的原理在于,许多人渴望关系,但又无法获得关系。PUA导师们将这种困境的原因归结为外在,比如衣着打扮。搭讪失败了,也归结为搭讪技术不成熟。这是痛点,但并非决定性原因。但当他们把痛点包装成决定性原因,似乎就让这件事变得可解决了,这套技术也好像变得不可替代。

导师邓威给我演示过,他是怎么同时和100个女生聊天的——在一个交友软件上,邓威给自己的搜狗输入法设置了快捷输入,敲三下九宫格里第一排的某个键,就出来一句话「小姐姐你好乖哦」,再敲三下另一个键,是另一句夸奖。哪个女孩回得快,更积极,他就跟进谁。

当我询问快捷输入的细节时,邓威问我:「你这个也要写进去,不会干我吧?这个也显得人太不走心了吧?」他建议,最好不要这么写,至少应该稍微美化一下,改成:「他们会根据每个女生的特点来夸奖对方,欣赏对方。」

课程最初都是从打造展示面开始。但很快,学员们的进度就开始分层——

网上聊天时,导师还可以帮学员编好每一句回复,甚至帮他们聊天,抖个包袱、开个玩笑,也许可以把姑娘约出来。但一见面,一对一相处,姑娘们意识到货不对板,这段关系就见光死了。 毕竟收了巨额学费,导师们会再次帮忙约些姑娘出来。

在酒吧里你会明显感觉到,有些男孩是第一次身处这种场合。他们坐在女孩们边上,绞着手指头,几分钟憋不出一句话。学员小马试着约女生一起去上厕所——这在他们看来是一个「兴趣测试」。女孩没理他,因此整个晚上他都丧气地耷拉着。

所谓「兴趣测试」,是整个课程中反复被提到的术语之一。大意就是,要不停测试姑娘对你的兴趣。一起去上厕所,是一件她们只会和关系好的人一起做的事情。她若愿意,就意味着对你有好感。你之后就可以进一步尝试,诸如牵手、拥抱。

但那三四位从家境、经验到谈吐都更优越的学员,根本不需要生搬硬套这些理论。他们从见面、喝酒、牵手,层层上垒。导师需要做的只是为他们创造一个环境,因为熟悉和有底气,他们在这个环境里显得更自如、放松。

第六天早晨,学员们聚在一块儿,几位男士已经谈起前一夜的经历。因为有女记者在场,他们想尽量克制些,说话没那么直白,把发生关系称为「满分」。互问对方:昨晚你满分了几次?

在同一个空间里,还坐着一些一言不发的失落者。他们没有和任何姑娘说上话。还有几位学员,已经放弃、提前离开了。他们给出的解释是:「就算坚持到最后,感觉也没什么意思。」但你一定会感受到这句话背后的不甘。

网络上流传的PUA教程 图源视觉中国

爱的教育

课程结束后,我到东莞和广州找学员荣光和阿森,想看看他们之后的生活如何。

荣光在东莞西郊的模具厂工作。要从市中心坐一个小时地铁,再打车,才能到那片房屋低矮的厂区。这里缺少秩序,大卡车横冲直撞,尘土飞扬,行道树沾满灰尘。路边台球厅里围满了男青年。荣光从月租300元的公寓里摇晃着身体走了出来。深圳课程的第一天,他也是这样摇晃着肩膀走路,头歪着,眼睛斜视前方,被导师批评「太油了」,但到了镇上,我终于找到原因——这里所有的男青年都是这么走路的。

荣光来自广西桂林农村,爸妈在家务农。中专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广东的大工厂,做了几天觉得太辛苦,跑到小工厂开始做零件。工作七八年,他没攒下钱,有一辆二手车,是借钱买的,一直在还贷。差了六七万的债,但还是用蚂蚁借呗借了钱去上课。

他一共谈过两次恋爱。第一次是和中专同学,他对对方的外形不算满意,但还可以接受,他想着已经23岁了,不然将就一下,结婚算了。但她常常在公共交通上大声说话,总是引人侧目,说了几次她也不改,他觉得无法忍受,因此分手了。荣光后来又爱上一个沐足会所的技师,云南姑娘,她没结婚,但有个孩子,他与自己斗争了很久,决定接受这个孩子。但姑娘又重新爱上了孩子的父亲。他心都碎了,把PUA的课程视作一根救命稻草,报了名。他不熟悉PUA这个词在网络世界的隐藏含义,他真真正正地想要通过课程找一个妻子。

在此之前,荣光没有接受过情感教育。在家里,爸妈经常吵架,吵得凶了,还会对打。问他,在他记忆里,父亲有没有对母亲做过任何一件让人感动的事情,他说完全没有。他有妹妹,但似乎也没有从她那里得到任何一点与女性相处的经验。

他很容易喜欢上一个女孩子,她们的很多举动都会得到他的好感。他对每一个女孩都怀着结婚的愿望,但基本都是被人拒绝。被拒绝了,也稀里糊涂的,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有一次,女孩子说她不够关心自己。他惊了,突然困惑,什么叫关心?他以为每天下班之后努力找话题和姑娘聊几句,就算关心。因为他父母就是那么生活的。

要弄懂女孩们的心思,就像要求他在黑暗的大殿里捡起一根针,再费劲也白搭。所以每回和我交谈,他都会抓住机会问些问题,诸如:

「我想用一种快速的方法,促进两个人的关系,最好能在三个月内结婚。有没有呢?」

「怎么才能看出来,这个女生是不是对男孩子有好感?」

要找到阿森工作的地方,同样要经过一番折腾。在广州黄村公交站下了车,就不能打车了,因为路很窄,只能走上一公里。路边是另一个广州,周围都是握手楼,路面被挖得支离破碎,黑色的水管露出来。

在这里,他的恋爱实践是艰难的。阿森对一位光顾炒粉摊的姑娘心动过,但什么都不敢说。摆摊两三年,我是唯一一个特地去看他的女性。他送了一碗炒粉给我,旁边的摊主也送来了一盘炸物。那天收摊后,他表达了感激:「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女的,其实我很有面子。」

几年前,社会学家蔡玉萍和彭铟旎曾访谈过珠三角地区266位农民工。他们是阿森、荣光的老乡、父辈与同辈。在城乡不平等的宏大结构面前,他们同样面对压力和纠结。 但与上一代不同的是,这一代的年轻农村男性,经历着一场新的集体试炼:女性资源逐渐减少,同时伴随着的是独立意志的觉醒,她们摆脱了身后的乡村和婚约,获得自由。而对多出来的这些男性而言,父辈既没有给他们爱的教育,也没有经验和钱。在大都市里,一切都要他们独自应对。

在新书里《男性妥协》里,两位作者写到:「一方面他们受到强调经济实力的都市成功男性话题体系的影响,而另一方面,他们不得不看清自己处于城市边缘、并具有极为有限的经济资源的现实。」

某PUA学员曾接受采访 图源《和陌生人说话》

PUA的接管

但后来,PUA接管了他们中一部分人的失落,也接管了他们一部分的钱。

阿森虽然比荣光小5岁,但他接触PUA理论更早,受影响更深。他认为提升展示面就是在向世界提供一个更好版本的自己。深圳课程的第一天,做自我介绍时,他说自己在做餐饮创业。后来我提出想去他的餐厅找他,他推脱几次,最终说出真相——并没有什么餐厅,他的创业就是在城中村摆摊。

这套说法很熟悉,这是课程里教过的。浪迹公司的一位导师CT曾经讲过,不管你做什么工作,都要在后面加上「管理」二字。比如在厨房,就要叫「餐饮管理」。比如在印刷厂当工人,就叫「印刷管理」。

那是在武汉的一堂课上。导师CT还跟大家说,要提升自己的实力。但他所指的实力,居然是指衣服和发型。他问大家:「是不是有人打压你,说你装逼?」底下坐着60多个人,有一半人举手。CT教他们如何回击:「他们是嫉妒。一个人不认可根本不重要。因为在成功的道路上,有很多人会不支持你。」

把「成功」偷换概念,变成穿衣服、做发型。放在现实生活里真的没多少人会信。但是在这个教室里,大家看起来都深信不疑。

后来采访导师邓威,他还对为什么要做「展示面」有过一段连贯的发言:「一个白富美,你以为能通过话术去打动她,其实不能。你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多拍展示面嘛。很多人觉得拍展示面是装逼,要他花钱。我承认是的,但是我让你花的钱很少,如果你自己去,会花更多钱。但是你经历了,看过大山大海之后,你的人生感慨和眼界是不一样的。」

心理咨询师蓝奥观察PUA公司多年,他认为他们的高明之处,就是明白普通人的心理。他们构筑的是短期的成功。「你原先觉得没人点赞,换了两套西装、戴个假手表去哪里拍照,点赞的人就多了。」

但这同时也是有害的。「这种自我膨胀带来的愉悦感,会让他以为,这就是真正的成功。这就是温水煮青蛙。如果长期如此,从业者和受害者也会乐于相信这个,你可以不用面对内在的自卑。」

导师大鹏提到过,他们最怕那种倾家荡产交学费来上课的学员——他们把这门课当做救命稻草。他用火箭作比喻,有些学员是「本来燃料都准备好了,我点个火而已」,而另一些学员是,「火箭组都还没组装」。

但可能恰恰是因为有足够多还没组装好火箭的人,愿意为之买单,浪迹公司才一度成为行业里盈利状况最好的公司,没有之一。

这家公司的创始人浪迹,原名王环宇,成都人。从在PUA论坛里写帖子直播如何推倒姑娘,到后来语音直播街上搭讪,再后来变成视频直播从约会到发生关系的全过程。他曾因为传播淫秽色情内容被拘留和取保候审。

但同时,因为他提供的内容最直接、最刺激、最露骨、看起来最容易复制和模仿,也吸引了最广大的男性群体。

浪迹公司的另一位合伙人刘欣,中央戏剧学院编剧专业毕业,另一份工作是四川电视台的记者。这是一位既会操弄文字、制作视频,又懂心理学的专业人士。

他曾聊起,他认为公司成功的关键,是掌握了男性的欲望:「他们对性的欲望,对金钱的欲望,对女人的欲望……很多人会觉得你是用了这么多手段和套路去骗了这些人的钱。但是能骗到这些人的,根本都不是骗术,而是贪婪。」

他为文章和视频节目取的标题都类似于《旅途漫漫,空姐作伴》、《帅大叔泡学生妹》。他认为这自有道理:「你看过《泰坦尼克号》吧?其实男主角泡的不是Rose,而是所有看《泰坦尼克号》的女观众。所有韩剧全是掌握女性的弱点。而(我们需要的是)怎样总结出来让我们的男学员,觉得真实,觉得写得好,(钱花得)值。所以必须要写这个女的什么职业,什么兴趣爱好。」

确实也有许多人为这种欲望付费。最巅峰时,「浪迹教育」曾有超过400位员工,服务近10万学员,公司学费收入单月超过1000万。他们在成都租金最贵的办公楼IFS办公,楼下就是著名的春熙路步行街。

学员们在互相帮忙拍照 罗婷 摄

摇摆

之后这一年,我还是经常在朋友圈看见阿森和其他男学员们发照片。总是千篇一律的,站在某个网红咖啡馆前面,戴着墨镜,穿着宽大的衣服,加上ins风的滤镜。永远看不清全身,仅凭朋友圈也绝对猜不到他的工作。

去年哭着结束课程时,阿森说过,有了钱还会再上课。他真的再去了。今年3月,他又去深圳上了一次训练营,这次上满了7天,老学员打了折,最后的学费是7000块。但加上其他花销,还是过万了。

课程中,他曾成功约出来一个女生,本来两个人约好看电影,但姑娘见了面,改口说家里住得远,要先回去了。他受了打击,但他之后的选择,不是逐渐抽离,而是把自我用PUA理论包裹得越来越深。

比如他说,自己这一年有很多提升和进步。具体来说,就是健身和买衣服。他请了健身教练,一个月要三四千块,买衣服每个月要花一两千,因此挣的钱全花光了。他却说这不重要:「我没有考虑攒钱,因为我把钱我都拿去投资自我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提升自我。」

你感觉到他陷入某种摇摆和迷茫之中。他知道摆摊并非长久之计,想过成为健身教练,但练了大半年,才瘦下来几斤,成为教练要交的四万块学费,他也没有。他没有想到解决办法,PUA的教育也使他有逃避的惯性。所以他的回应里有应激和防御,有不愿坦诚和直面的部分。

生活没有那么容易,冬天来了,他还要继续为温饱奋斗。最近猪肉涨价,他的炒粉也不得不涨了一块钱。如何在涨价的同时不流失顾客,这是他面对的最紧要问题。

荣光仍然在东莞模具厂工作。他与阿森不同,更愿意直截了当地聊天,不会隐瞒或掩饰。今年夏天,他还在使用交友软件,但总是和姑娘聊着聊着,人家就不理他了。他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只好又买了浪迹的情感私教。有效期半年,收费6000多。

导师大鹏就帮他聊。他把聊天记录截图发给大鹏,对方回一句,大鹏就回一句,他复制到对话框。但只要把姑娘约出来,他还是没戏。有时候聊了一个小时,就聊不下去了,回去之后姑娘再也不理他了。他也幻灭了,终于明白,这个课程其实没什么用。

他对生活有一种不羁的乐观,但又总是稀里糊涂——后来,又花三千块钱买了另一个公司的心理课,几节视频课而已,算得上天价了,他还认为自己买得便宜。

但后来出现新的转机,前女友回头找他复合,他也接受了她和她的孩子,他们决定结婚。他认为自己的优点是诚信和孝顺,希望对方也孝顺,此外再没别的要求了。他想好好过日子,柴米油盐,就像父母那样。那是一种清晰的希望、明确的幸福。这之后,他没有再找过自己的情感导师大鹏了。

导师们曾是许多学员羡慕的对象。年轻而多金,能在女生间周旋。但实际上,那也只是导师的展示面而已。去年在深圳的最后一天,开往海边的出租车上,大鹏与另一位导师吵了起来,他们指责对方不尽快统计工作量,导致自己拿不到工资。一人说自己账户里还剩800块,另一人说自己更差,还剩200块。

大鹏年纪并不大,2016年从一所二本学校的考古专业毕业后,他到了浪迹公司,不久后就碰上公司因为传播淫秽视频而暂停业务,停发了好几个月工资。他告诉我,他一直戴着的宝格丽耳钉是假的,其实只要98块钱一对。限量版球鞋也是假的,是150块的复刻版。

工作几年,他不仅一分钱没攒下,还在为在借呗欠的8万块发愁。因为有太多超前消费,他暂时是还不上了。但一如既往的,他最新的朋友圈里,晒的是最新款的AJ鞋、腹肌,茅台酒和大闸蟹。

来源: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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