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解释《老友记》的可爱之处呢？

作者：张佳玮（来自豆瓣）

《老友记》第一季开始时，虽是六人群像，但显然有主次。Ross和Rachel的双R谈恋爱戏份，是为主线。

其他角色，性格还没后期那么标签化：

Chandler第一季也不缺姑娘缘，艳遇不少；Joey还没后来那么蠢萌，许多时候甚至很精明；Monica还没那么偏执，Phoebe倒是已经很怪咖了。

众所周知，从第三季开始，安妮斯顿和史威默——Rachel和Ross——自减薪水，六人从此同进退，一起谈判，薪水等值，于是经典产生。

剧集也从Ross和Rachel谈恋爱、大家顺便演各自故事，变成了真正的六人群像戏。

说来容易，其实很难。

《老友记》大多数集的格式，基本是：六个人大致分为三组，各自发生一组故事。

比如第二季第十五集：Joey和Chandler买了大电视，赖着不起来；Phoebe和Monica搭伙，后者和Richard开始了因缘；Ross和Rachel终于……嗯。

第二十一集：Chandler和Ross遇到两个霸凌混蛋；Phoebe带Joey和Rachel去找自己的爸爸，最后找到了弟弟；Monica沉迷于股票投资。

总之，每集都尽量给六个人一点戏份，一点事情。

也有大家一起打橄榄球、大家一起被Ross催着出门、大家一起参加婚礼之类的群像大戏，但那更多是线索性的。
大多数日常，就是得大家一起分。

说来容易，其实很难。

情景喜剧，许多都是开始卖情节，后期卖人设。
所以《我爱我家》越到后来，爷爷的“嚯嚯嚯”式笑声就越多；《生活大爆炸》越到后来，Howard的好色和Leonard的自嘲就越明显，Berni的尖嗓门和暴脾气就越发作。

《老友记》开始，大家性格不显。越到中期，Ross的书呆气、Monica的偏执和洁癖、Chandler的冷笑话、Joey的贪吃好色蠢萌，越明显。

看完第八九十季，回头立刻看第一季，会觉得“Joey开头还有点小机灵的呀！”

剧的机制如此，没法子。毕竟每一集都要安排六个人物的均等戏份，真是太难了。

剧的转折点，是Chandler和Monica在一起。之后两季，都在围绕他们订婚和结婚进行。
那两季，说他们晋升为实际主角了，大概也没问题？

我觉得，剧的深度和走向，从那时大幅度提升了。

Ross和Rachel的故事，是宅男痴爱童年公主的故事，是富家千金逃家独立的故事。到第二季已经功德圆满，没得编了，只好第三季拆了重来。

Chandler和Monica，却是彼此成全的故事。他俩的性格非常复杂，需要前几季的铺垫，才能展开全貌。

Chandler最初的设定就很有趣了：原生家庭导致的亲密恐惧和冷笑话王。

但Monica的设定细节，许多是二三季补的：肥胖、被忽略、贪吃、缺爱、偏执好胜，等等。

一个不敢承诺，一个缺爱偏执。彼此磨合在一起，既能出包袱，也能彼此治愈。

很寻常男女，但因此很动人。所以这一对，是许多我们普通观众，最揪心，也最喜欢的一对。

他俩的关系作为轴心的那几季，也让Ross和Rachel有时间成长，有时间变成后期的他们：从会叽叽喳喳吵架、列单子要求认错，到彼此能兼容相处的状态。

Joey和Phoebe没有属于自己的真正轴心情节。但他俩的作用，非常巨大。

六个人各自的包袱点，包括：

Chandler的冷笑话、亲密恐惧、Janice和没女人缘。

Monica的偏执、小时候胖、洁癖和好胜。

Ross的书呆气和恐龙梗，以及一点臭美——所以他许多笑料，比如皮裤、牙齿和美黑，都跟容貌有关。

Rachel的笑点是一个典型美国金发姑娘人设：小任性、小聪明，以及各色“以前很多人追哟”带出的擦边球段子。

而剩下两位，是剧情万金油。

Joey负责贪吃和各色男女关系段子——但因为他蠢萌，所以说这些不会让人烦。

Phoebe负责怪咖、街头风和一些不合时宜段子——但因为她怪咖，所以说这些不会让人烦。

所以说是万金油，就在于他俩都是，哪里需要点哪里。

比如，找不到笑料了，就让Joey随便弄个吃、卖个萌、跟哪个姑娘搞个笑话，一集过去了。Joey在剧里，富过、穷过、辜负过姑娘、也被姑娘坑过；可以随时赖在家里，也可以出点事转头就忘。

这个设定如此好用，所以编剧把他越写越蠢萌。

Phoebe更是重要。当编剧需要个矛盾时，比如Joey去拉斯维加斯那集，就让Phoebe没事生Ross的气，生一整集，这样俩人这一集的故事过去了；等最后一解释，哦，其实是Phoebe做梦。

这种凭空而来的矛盾，别的人没法操作，只有靠Phoebe来。凭空而生，凭空解决。

Phoebe和Joey能够随时搭档任何一个角色，凑一集故事出来；当其他角色忙着时，他们可以自己有自己的故事。细想来，Phoebe接触的三教九流大概是最多的：溜冰的、消防员、老师、社区管理、科学家、卫生检察员……她的艳遇不比Joey少，但编剧迟到最后两季才给她找个伴，就是因为她这个设定太好用了。

《武林外传》里，吕轻侯房间里有一幅字，“六人行必有我师”。

白展堂也调侃过，“一千万一集，你那是六人行吧？”
开场郭芙蓉逃家闯江湖，和Rachel逃家做服务生，一模一样。吕轻侯前二十多集追郭芙蓉的设定，也酷似Ross追Rachel。

中期白展堂和佟湘玉，一个怕承诺一个渴望爱，就是Chandler和Monica的设定。李大嘴贪吃蠢萌，莫小贝机灵百变。就是剩下那两位了。

剧情虽然完全不同，但这个整体架构是好用的。出包袱，出剧情。

最后一点。《老友记》真正无可匹敌的，我觉得，其实是温和。

如果论笑料的浓烈程度，《生活大爆炸》、《破产姐妹》其实段子更刺激，当然，也更容易有下三路和屎尿屁。

但我们都知道：得靠下三路语言游戏来编笑料时，就有些尴尬了。

《老友记》第一季里，有许多非常精彩的两性段子。包括但不限于Ross的“多重高潮”、关于吻的定位、Chandler第一个艳遇（那个有情人有丈夫还想带Chandler一起玩的姑娘）的讨论。

给Joey送花篮那姑娘那集，更是整个男女床笫技术讨论会，虽然很隐约。

如果他们乐意一直走这条线，是可以的。

但之后，这剧没一直走这条路线。当人设立起来后，剧本就更依靠如上所述的人物性格来出包袱了。
于是老友记总体的笑料很温和，不刺激，但很舒服。

当一个剧最经典的包袱，是“They don’t know we know they know”这样的剧情纠葛，而不是各色下三路段子时，就很容易让人看得下去了。

这种温和，有一个好处：

情景剧，都是靠笑料让人入坑，靠人设引人入迷，靠氛围让人追。《摩登家庭》中期，一度就营造起了这种“不靠夸张笑料，靠人情”来勾人的效果。

最好的喜剧，最后都有让人如见老友、如回家中的感觉。

《我爱我家》和《东北一家人》的客厅沙发。《炊事班故事》的宿舍。同福客栈的大堂和后院。《老友记》里两家客厅和咖啡馆。就是这样的场所。

Sheldon的宅男分餐沙发，就远比penny家的闺蜜喝酒沙发要有人情味，也是这个道理。

到最后，台词都烂熟了，梗都笑过无数次了，还让人能一再重看，靠什么呢？

就是这样的，让人能放心下来，暂时忘却其他，微笑一下的氛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