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安全感哪儿来？来自工作单位吗？

作者：张佳玮（来自豆瓣）

我大学毕业两年后，初见一位事业有成的前辈。

她问起我的职业规划。

我愣头愣脑地说，因为从大学到现在，也出了几本书，写杂志、报纸和互联网专栏也凑合有点收入，就这样写着吧。

前辈问了：你没有单位，生病了怎么办？残疾了怎么办？

我陪着笑：就只能好好锻炼身体呗，小病死不了，大病医不好……再者说，咱们不能老往坏处想对不对？

前辈问：那你这样生活，太没有安全感了嘛。

我说：我觉得吧，安全感是自己给自己的。只要人还有用，没有单位也能活下去。但凡没用了，有单位估计也会撇了你。所以，还是靠自己吧……

身为有单位的人，前辈对我这番话，流露出了明显的嫌弃之情。

有句话，我藏着没说。

这位前辈当时所在的单位极为靠谱，所以，大概，觉得我朽木不可雕。

但我自己，无锡有远房长辈经历了下岗，经历了内退。我妈妈以前，也在单位里被坑过。

所以我难免觉得，“有一个单位”，未必能给人安全感——就算有，怕也是虚假的安全感。

当然，我也理解前辈们：

我们的上一辈人，吃了许多动荡苦，所以凡事通常会先求稳妥。

他们通常会要求你快点按部就班地，将自己的人生给固定下来：就业、结婚（不管对象是不是喜欢）、生孩子、供房子、为孩子上学存钱……

只要绑定一个单位，这一切都有了着落，于是就能安然继续了。

我自己开始做自由职业，图的是简单清爽，后来就回不了头了。

做这行，人际关系相对简单：合作熟了的编辑，彼此递一言两语，意思明白了，就不用多掰扯。你提要求，我交稿子，大家得益。

对生活，自己心里也比较有数。比如某段时间很忙，但明确知道自己能挣到钱。某段时间钱少，嗯，但能享受点闲空儿。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收入和闲空难两全，好在自己也能权衡。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

坏处也有。比如安全感当然欠奉。没有后台，没有背景，什么事都得靠自己。

但好在，自由嘛。

为了在自由职业状态下有安全感，理所当然，就要开源节流。

挣多少花多少？那是不成的。

多挣，少花，才行。

这里就是自由职业的另一个好处了：人际关系简单，会少许多额外支出。

我不太敢有提前消费的习惯，因为任何收入都是一笔一笔来的，谈不到未来的长期收入。

坏处是没法买大东西、做大生意。什么都只能自己一个人来。

好处是不用背债，也没什么牵绊，做好自己就行。

安全感怎么来呢？就是日复一日地确认：

“我还能挣钱；我的开支还不大；我没有欠债。”

当然，自由职业者太特殊了，但旁观者清，看着身边工作的诸位朋友，我也有些心得。

我的同龄人们，陆续有了各自的单位，有了各自的人脉和靠山。

我自己写字途中，也承蒙各色单位青眼，给我面子，请我去就职，但我终究没法去上班。

多年以来，我写的纸媒中，也有几家不做了的；有两家“你可以来我们这儿做编辑嘛”的纸媒，直接消失了。

我跟长辈们说起，就举例了：

“您看，如果我把自己绑定在那个单位，现在就失业啦！”

我从开始写东西起，什么都写：报纸、杂志、互联网、移动互联网、纸书、翻译——没法子，自由职业者没有挑选的权利。

反过来的好处就是，哪一家、哪一行消失了，我也不会因此，忽然没饭吃。

这就算是狡兔三窟吧？

毕竟世事如流，变换无休。

把自己绑定在什么上头，变成一颗螺丝钉，乍看很是稳妥，但长久来看，终究不很保险。

我们长辈的大多数普通人，找到单位，是出卖自己的时间与劳务，得回足够物质与精神食粮的酬报。这样挺好。我爸就这样干了一辈子。

但许多普通人，因为单位给的安全感，于是敢提前消费了，这其实有点冒风险的——所以在变故到来时，措手不及。

当然，也因为这份提前消费，导致更不敢丢工作了。越绑越死，不敢动弹了。

眼光长远一点，延长到一生的话，这份安全感就显得虚无。

年轻一些的人，都希望能够自己做的行当能中个头彩。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用父母们的表述就是，“学个热门专业，将来好挣大钱”。

但时代行进太快了。谁知道今时今日的热门专业，将来会如何呢？2003年，还在用猫上网用诺基亚打电话的你，料得到今时今日是移动互联网的时代么？也未必想得到移动互联网居然会让直播行业和影视业这么发达吧？同理，我们也未必想得到2030年的世界是什么吧？

伦纳德·巴伯认为，社会科学的意义在于控制与预测。但因数据有限，最多能够控制预测到一个范围之内。再具体细节，则人算不如天算。

安全感，只能来自自己。

作为一个大机器，当然希望每个螺丝钉不出怨言，尽忠职守。所以总是试图让螺丝钉们有安全感。

但我们也知道，螺丝钉生病了、被裁了要赔偿时，大机器就未必多温柔了。

有人说安全感来自于钱，其实不只如此。

钱多但消耗大，还不如钱少但消耗少。

作为一个个体，一个能思考、能活动的个体人类，那么：

开源，节流，学习，保持健康，善待家庭，别背债，以及，不要把命绑在任何一个单位之上。

如此，至少能有来有往：当不成螺丝钉了，被大机器甩一边了，也不至于太措手不及。

以及，尽量保持自己是有用之身。

我妈以前跟人谈合作时，我爸总提醒她这一点：“你如果对他没啥用，他干嘛要跟你合作，白送钱给你？你只要有用，还怕他不跟你合作？”

开头提到的那位前辈，十几年后再见到我时，提到单位，颇为不快。似乎她的单位有颇多不厚道处，让工作了几十年的她大有被辜负之感。

大概花无百日红，一切看去稳定的，久了，都不会太稳定吧？

我们聊了聊，总结出了这么种心态

——人都会下意识地为自己的立场说话。

——不在单位的人，比如我，就会想尽一切办法，说单位没啥用，安全感只能靠自己

——在单位的人，则会想尽一切办法，说单位特别好，安全感来自单位。

——说来说去，我们都是希望在说服别人的时候，说服自己：现状特别好，就这样吧……

——说到底，大家骨子里都没一定安全感。大家都在想法子找理由说服自己罢了。所以我上面这篇话，您也别全信。

——但是，您看：安全感这东西，到最后，需要说服的，还是自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