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方丹 编辑/何瑫
从武汉封城之日起,三十多岁的外卖员老计一直在工作。他穿梭在江城的大街小巷,一边送餐,一边用手机记录下自己看到的一切。
空荡荡的汉街,戏台上有一只狗。沃尔玛的猪肉档人山人海,“我不敢去,也抢不过”。超市的叶子菜卖得快,去晚一点就只剩下土豆、尖椒和洋葱。路口正中央,停着一辆电动车,朝着汉口的方向。
他在微博上用文字和图像讲述他的每日所见。这几天,老计的主要工作是帮人买菜、买肉。但有时也会接一些“奇怪的单”。比如上门给主人不在家的加菲猫清理猫砂、添粮添水。比如被委托帮忙找到丢失的猫。那天他八点过出门,花了八小时,用鱼干、猫罐头、袜子,想尽办法找到了它。有人留言,“谢谢你们没有放弃那只猫”。
以下是老计的口述。
1
“时间很短,变化很快”
我是老计。武汉一名普通的外卖骑手。我只有一个微博@计六一六。微博上的图片,都是我用我的破烂工作手机拍摄。文字都是真实故事。
我的微博是去年7月注册的,就是为了记录外卖骑手们的故事。但真正开始记录,是从疫情开始之后。
那时酒精和84消毒液断货,问了十几个药店都没有。(摄于1月28日)
1月20号之前,武汉的街景,和全国其他地方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区别。钟南山讲话之后,就有变化了。
1月21号一大早,便利店的单子突然变得特别多,打开一看,全是买口罩的。那天,我下楼买一罐粥,没戴口罩。便利店老板强制性送了我一个棉口罩。我知道这种口罩基本没什么用,但戴上后也挺暖和。
时间很短,变化很快。你知道吗?1月21号,我们才意识到情况这么严重。23号,就封城了。
1月24号,我去沃尔玛购物,看见所有人都戴上口罩,交谈也尽量缩短。前一天,都不是这样的,街上都还有很多人不戴口罩。
陆续开始,外卖就不能放在家门口了。开始有那么一两个小区不让进,直到后来全部都不让进。
空荡荡的汉街,大戏台也寂寞了很久。一只狗在戏台上晒太阳。(摄于2月4日)
这条江是长江,对面是汉口。我很久没去了。(摄于2月3日)
以前,我天天在过江隧道旁边等单,过去就是汉口,但我从来没走过。现在它封闭了。武昌和汉口原来很近,现在好像非常非常远。
沃尔玛猪肉档人太多,我不敢去,也抢不过。换了个地方买,五家人分,也不知道能吃几天。(摄于2月8日)
年前我就留在武汉,想多赚点钱。平台有一个冬季送餐挑战赛,两季,13期,每一期7天。只要不中断,奖金可能达到六七千,我平时工资也就五六千。现在,我第三期已经完成了,拿了大概一千。费好大劲儿!不算多,也不算少,相当于多了一个月生活费。
这几天接的最多的单是跑腿单,传统的送餐很少了。昨天,我九点多就起床。超市十点开门,去晚了就没了。到了沃尔玛,好多人在等。我首先奔猪肉档,立刻傻眼了。已经人挤人!
我不敢去挤。也知道抢不过叔叔阿姨们,就在隔壁牛肉档先买牛肉,七十多一斤,据说是好肉。一个阿姨在买鸡,不断问工作人员各种问题。我装好了四袋鸡胸肉、四袋鸡腿肉,打完称,阿姨的鸡还没挑好。
自助收银机排队,人很多。一个阿姨不停推我,让我赶紧,“走快点哈”。旁边一个大爷跟工作人员热火朝天地吵起来,武汉话,我也听不懂。直到我出去了,还没吵完。
砂糖橘这样一袋,只要五块钱!我知道后,并不开心,有点担心。(摄于2月3日)
十一点半,我帮人买药送药。从徐东送到八公里以外的地方,因为他那边,已经买不到药了。看了下奥司他韦,118一盒。顾客要了两盒。
财大后门,排队量体温进门。两个穿防护服的保安一直在吵架。一个好像说要辞职,另一个不时说滚蛋。俩人越靠越近,好像随时会打起来。最后,什么都没发生。又骂骂咧咧渐行渐远。
干干净净的大街。疫情中心的武汉,春节的武汉,雨中的武汉。很安静。(摄于1月26日)
2
“现在还在工作的骑手,
多少都会有些自豪”
日子就是这样。我是兼职骑手。每个月没有固定工资,跑一单有一单的钱,不跑就没有。
我们平台,最主要的工作是送餐。但是也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跑腿单,帮买、帮送。我听说有的人下单,就是让我们来聊天。或者下个单呢,凑人头。你懂了吧?冒充一下顾客之类的。
武汉街景。(摄于2月2日)
大年三十晚上,我给自己放了个假,没接单。我也没有看春晚。一个人在武汉家里,看电视剧、刷微博。看到一个视频,一线医护年三十儿吃泡面。我转发时说“作为一名武汉的外卖小哥觉得很愧疚!对不起!”
我不是一个,或者说我不会把自己装成一个很高尚、一心为他人的人。没有这样的人,你知道吧?我们都是普通人。
直到今天,依然恍惚有种不真实感,又仿佛在做一场一直无法醒来的噩梦。(摄于2月6日)
我喜欢跟街上的人交谈,这是我个人的习惯。首先,它是一个获得信息的方式,其次你可以稍微放松一下,换一个频道。因为工作有时候还是蛮累、蛮辛苦的。
1月30日晚上,我路过武汉理工大学宿舍楼。十四栋的女生宿舍还亮着很多灯,能看见晾着很多衣服。也许是春节期间留校的同学。
武汉理工的女生都很好的,即使我偶尔超时,也从不介意。想起之前夏天的时候,在湖大送单时,遇到两个女生拿好多东西,拿不动。说是在换寝室。我去帮他们搬。聊过后知道她们是要留在武汉打暑假工。冬天了,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回家?
武汉理工大学亮着灯。(摄于1月30日)
1月31日中午,我在青山马路边上晒太阳等单,一个很老的阿姨指着我,跟旁边很老的叔叔说着什么,我只听见“吃饭……外卖……”说完之后,那个阿姨就对着我喊,现在还能点外卖啊?那我们吃饭就可以点外卖了?我就回答她说,是啊,都可以点外卖,一直可以点外卖。她没说什么,两个人一起慢慢地走远了。
我不是说我很感动,我会有小小的触动。我回答她,“可以点”,这三个字是在回答问题。但是“一直都可以点”,就是表达了我的情感。
没有那么高大上,没有那么伟大。很简单。就是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我们外卖员还在工作。我们还在坚守岗位。可能带一点自豪感,其他没有那么多了。
其实不管大家说还是没说,表达还是没有,现在还在工作的骑手,多少都会有些自豪。
方圆五百米都没有人,想给自己拍这张照片,费了很大的劲儿。猜猜我是怎么拍的?(摄于2月7日)
3
“骑手的工作,还挺有意思”
我之前是做生意的。做生意失败了,欠了好多钱,整个人陷入低落的情绪无法自拔。状态不好了,特别自闭。必须要做点改变。当时,能做的选择很少。一个人心胸越开阔,可以做的选择就越多。但是当你压抑、思想钻了牛角尖,你可以做的选择就越少。另一方面,我觉得我需要走出来去跟这个社会多交流、多融入。
我必须要做些事情去改变,不是坐在家里想。就是这样。所以,我来了武汉做骑手。最早做的是饿了么的专职骑手。后来九月份才做美团的兼职骑手,一直到现在。有人问我为啥美团骑手用饿了么的餐箱?因为它好用,一直没换。
我的车,装太多东西,差点压翻两回。这个时段,还能接单跑腿买菜买肉的骑手不多了,请珍惜他们。(摄于2月10日)
骑手的工作,其实还挺有意思的。还有就是,自由。专职骑手是被动接单,是被动的。我们等着它派单。兼职骑手是你完全可以自主掌握,可以不接单,可以选择什么时候接单。这是我后来做兼职骑手的原因。
被动和主动有很大区别,同样都是做一件很累的事。你主动选择,就不会特别累。如果是被动给你,心里面抵触,那就感觉很累。
当时,其实没有把送外卖当成一个持久的工作选择。一直坚持做,是因为第一,确实暂时没有更好的,或者愿意做的工作。另外就是,觉得自己还没调整好。
但疫情之后,我发现骑手的意义有了新的变化。不光光是送个餐那么简单。我可以解决很多顾客的实际困难,会有更多的社会意义或者是成就感。
帮顾客买了几斤马蹄(这是广东叫法),我家乡把这东西叫不及儿。我把它放在602的门前。(摄于2月6日)
2月1日,我朋友接了一个送餐订单。他刚接了单,顾客就取消了订单,紧接着就打电话过来,“我下单不是为了点餐,是为了找人帮我抓猫”。他猫丢了。
一般,越特殊的情况,也许酬劳就会越好。我也喜欢做。我喜欢接这种奇怪的单子,因为普通的送餐工作很无聊的(我们大部分的时候都很无聊)。
一大早,我们三个人信誓旦旦地出发。扫楼之后,发现那只叫年糕的猫跑到了天台。我把门关上,用猫罐头诱惑它,它看都不看。找了双袜子用电线绑起来甩,就看了一眼,还是一动不动。
兄弟,你想怎样?我驱赶它,它居然从没关上的小门,跑到隔壁单元。这个楼有它娘的三十三层!我爬不动啦!
下午,我们再次出动。五个小时后,还是抓着了。每人拿到180块酬劳。
抓猫小队再次出动。小年糕你这回可跑不掉了吧?(摄于2月1日)
回来的路上,经过湖大老乡鸡。一群饿了么骑手,骑着满得都盖不住的餐箱鱼贯而过。好羡慕他们能给前线的医护专门送餐。天下骑手是一家,兄弟们真棒。
这几天,骑手们也在群里聊天。每天的感染人数啊,疫情啊。有很多骑手回家了,也还有在跑单的。大家就发家里的照片,“今天吃肉、喝酒,不用出门!”有的骑手从武汉离开回家,被隔离了14天,还要签字。我还有个黄陂的兄弟,去雷神山干活了。之前我们吵过架,好久不说话。但当时还是希望他加油。
4
“我看到了最真实的武汉”
1月27号晚上,我丢了东西。当时接了两个订单,一个到酒店,一个送零食到邻近的小区。酒店在二楼,马路边,我上去花不了一两分钟。零食很多,餐箱盖不住,我就把上盖就搭在上面,开着口。一下楼,就发现上面的一小袋零食被拿走了。旁边转了一圈,也没看见人。
丢了50多块钱的东西。顾客给我打电话,问我这个钱是我赔还是美团赔?如果是美团赔,他就去申请索赔,如果最后导致我受损失,他就不去申请。我说最近因为疫情,平台政策宽松了,我不确定。我不知道他怎么做了。但最后,平台没有扣我的钱。过了两天,发了通知,说因为疫情,这期间的一些赔偿都可以免除。
我之前也有同事送餐路上丢过餐的,放了几个餐在一单送,丢一个。这很正常,做骑手嘛。也有朋友因此生气,就去调监控、蹲点,结果很尴尬——抓住了那个偷餐的人,是一个老年拾荒者。你能怎么办?让他赔,还是打他一顿、骂他一顿?你什么都做不了。最后,就让他走了。所以我知道,去找是没有意义的。
我发了一条微博,“希望这一小袋零食,真是被需要的人拿走。你能吃饱,我也开心。但是也请以后对我们骑手网开一面吧!红尘多难,同舟共济!”
送完这单,没估算好电量。车抛锚了。我推着车走了三公里。换好了电池,在路边抽烟,背后的楼上,有人在喊:武汉加油!
麻蛋,烟熏了眼睛。
发微博多了后,很多人开始关注我。一天上午,我帮一个女生买枇杷膏,下午又帮她买了连花清瘟胶囊、奥司他韦和阿莫西林。我把药放在她家门边的楼梯上。她说,“我看了你的微博,我哭了,你拍的很多照片都是我每天要走的路”。她咳嗽,但不发烧,在家自我隔离。她说害怕,几乎每天都哭。
我告诉她,外头没那么严重,只要你做好预防,就没什么问题。你可能是感冒,即使是染上病毒,年轻人也不会有太大问题,诸如此类。看看这温暖的阳光,想想这烟火十足的人世间,还有那么多美食、美景。武汉不孤独,你也不会孤独。我又推荐了一些美剧给她,《24小时》、《老友记》。这都是我喜欢看的。
我还喜欢看《请回答1988》,但我没推荐这部。因为这个时候看,不合适。它是在岁月静好的时候做回忆用的。你会越看越伤感。这个时候就应该看一些激烈的,让人开心的,动作戏啊。看了之后,让你忘记现实的那种,最好了。
路口正中停了一辆电动车,没看见骑车的人,也没人围观,倔强的朝向汉口的方向,孤单的一动不动。(摄于2月3日)
但我作为外卖骑手,在外面,看到的还是最真实的部分。
一天下午,送桥梁村的单,经过武昌医院。我看到一辆救护车停在医院门口,一个身穿防护服的医护人员对担架上的人做心脏按压。路口,一个中年人手里提着一袋片子,背着一个年纪大点的人走。
医院门口,坐着晒太阳的一个阿姨,忽然身子往一边倒。一个医护人员和另一个路人过来扶着,抱着她往医院里走。
很平静。周围站着的人,拦着的绳子后面的保安,身后商店的老板,都很平静。
我却感觉好像有一座山向我压过来。
5
“我很普通,没有特别之处”
那天,帮融侨城顾客买药,一番折腾后买齐了。回去一拐弯,看见满眼桃花。哎呀!桃花开了吗?真棒。仔细一看,老子信了你的邪,原来是绑的假花在树枝上。(摄于2月2日)
最近几天,路上人也少,车也少,偶尔会驶过一些救护车,还有救援物资的运输车,就是这些了。街头没什么餐馆在营业了。如果你不留意,是看不见的。我们都在那些送外卖的店里吃骑手优惠餐,十块钱,有荤有素,能吃饱。平时可没有。
现在所有小区都不能送进去了,放在指定的岗亭门口,最远的据说出来拿,要走十五分钟。还有顾客开车出来取餐。武汉果然很大!
武汉街景。(摄于2月2日)
那天在路口等红绿灯,一位大哥拿着山东大葱跟旁边人大声说话。说什么,已经记不清了。但他挥舞着大葱指点江山的气魄,已经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我还记得他携葱离去的背影。
晚上出小区,门口遇到一只小狗。两只小眼看着我,楚楚可怜。旁边没有主人。我跟它说,哥们,让一让。它走到一边,转过身继续楚楚可怜地望我。
我骑车离开,没有再扭头看一眼。
就连一条狗,都有一条回家的路。(摄于2月7日)
回家之后,我有时买点菜,煮个小火锅。
生活还算是可以。累,还不能吃好点啊?我爱吃三文鱼,但是贼贵,就等它打五折才买。沃尔玛,偶尔会打折。但是现在,已经断货了。好几天没有三文鱼卖了。
超市情况还是跟以前差不多,青菜、叶子菜,卖得特别快。最后就剩下耐放的东西,土豆、尖椒、洋葱。超市价格没什么变化,外面摆摊的倒降了不少。路过一家,白菜4元/斤,菜苔10元/斤。
路边小摊贩。(摄于1月28日)
我从来没喜欢过摩天大楼,也不喜欢钢筋水泥的丛林。阳光照耀下的青苔,懒洋洋的猫,摘菜的老婆婆。若是耳边再回荡起老妈的声音:“小王八蛋跑哪儿去了?快回来吃饭。”这就是完美世界。
我一直喜欢那些质朴的、真实的,有生活气息的东西。太高、太大、太干净,太庄重肃穆的,不是说不好,但我不太喜欢。
1月25日之后,很多媒体朋友微博私信我提出采访要求。但我很普通,没有特别之处。
江汉路,阳光照耀下的青苔。(摄于2月9日)
我的家在湖北边陲,西北,一个以水著称的小城。以前一直觉得自己不喜欢武汉。很多年前在武汉读书,发现热干面放的是辣萝卜,不是大头菜;公交车开得飞起,而我严重晕车;的士司机脾气很爆,一言不合就汉骂飙起来。
后来离开武汉到深圳,第一次坐地铁,第一次坐飞机,吃翅参鲍肚……终于明白了现代化的意思。但却热切想念起热干面、面窝、藕汤、欢喜坨、糯米鸡。
出太阳了。发现方圆三公里唯一还可以过早的地方,有热干面吃!武汉人只要能吃上热干面,那就都不是事儿。(摄于1月28日)
这些年四处漂泊,去了很多城市。很多次经过武汉,发现工地还是那么多,光谷广场还是没建好,巡司河还是个臭水沟,公交司机还是像退役的赛车手。但是热干面和面窝还是那么好吃。
夕阳里的绿地中心。在路边休息,餐箱里有藕圆子,一瓶可乐,兜里还有烟。点上一根,突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难过。不管是日子,还是这一关。(摄于2月5日)
部分文字、所有图片来源:微博@计六一六
文/罗方丹 编辑/何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