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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里,有一对最倒霉的小人物:董超,薛霸

@某个张佳玮:《水浒传》里,有一对最倒霉的小人物:董超,薛霸。
众所周知,这二人解送林冲去沧州,收了高俅的贿赂,客店里烫坏了林冲的脚,野猪林里企图杀林冲,被鲁智深横空出世。
从此老老实实,当牛做马,伺候林冲去了沧州。

妙在后面一段情节,发配卢俊义的,也是他二人;这俩人不长记性,还是在发配路上,试图谋杀卢俊义。
这回他们没那么好运了:被燕青直接射杀——可见鲁智深虽然对他们连打带骂,还算好的,大和尚刀子嘴豆腐心,慈悲心肠;燕青小乙是个狠人,那可是直接下了狠手,不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也可能是施耐庵先生懒得再编俩新人了,“就你俩,去领盒饭收工吧!”

反过来也证明:
被流放这一路,真是险峻得很。

古代刑法花哨得很。虽然西汉初废止了肉刑,但还是有多般花样伺候你。刺配流放,看着已经算是给面子了:
毕竟还留一条性命呢,身子还不太受罪,保个完整。

当日李世民在虎牢关捉了窦建德,洛阳擒了王世充,一战擒二王,天下震动。这段在传统段子《锁五龙》里,功劳都归了罗成了。
当日一般都说,窦建德罪轻,王世充罪重。
但李渊下令了:王世充流放,窦建德斩。

千古都觉得,李渊此事处罚不公。
可是王世充毕竟也没讨了好:流放途中,被个仇人独孤修德杀了。
我很怀疑李渊是故意的:我也不杀你王世充,知道你这货仇人多,就放你出去,有人收拾你。

南宋大权相贾似道,也是失了大权后被流放。当时的福王赵与芮,专门招募跟贾似道有仇的人押送他:这就是找董超薛霸杀林冲了。
贾似道的仇人之子郑虎臣主动应召,押解贾似道南下。一会儿让他晒太阳,一会儿让轿夫唱歌,一会儿逼他投水,变着花样逼他死。
贾似道一直忍到了漳州木棉庵,郑虎臣忍不了了,就地把贾似道杀了。这故事太有名,冯梦龙《喻世明言》里都收了,日本作家田中芳树在《海啸》里,还把这故事又写了一遍。

大概这就是流放了:
自被流放一刻起,人就失了凭依。
管你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前朝宰相、乱世君王,戴了枷上了路,那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平日结的恩怨,就是这会儿显出来了。

村上春树认为,卡夫卡的小说最为典型者,乃是《在流放地》。在那篇小说里,流放地的人对某种机器(刑具)抱有异乎寻常的兴趣。
在村上后来自己的小说《奇鸟行状录》里,提到了西伯利亚:在那里一切都如此荒芜,一切都是法外,人可以为所欲为,无限压迫。
联想到林冲被押解到沧州后,不靠钱就没法出头,还会被风雪山神庙、火烧草料场地追杀,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
当时差拨就说林冲,只是自己手里一个行货,想怎么处理怎么处理。

人类建立起文明社会,成为社会一员,通过让渡一些权利,得到一些凭依与保证。
而一旦被流放,就意味着被半放逐出文明社会,被放弃了。
之后就进入一个半无法无天的世界,只能徐图自救了。

像人身安全、基本的尊重这些,平时觉得理所当然的东西,真得到了被放逐失去时,才显得难受起来。
许多事都是如此:觉得理所当然,实则并非如此。真得到了绝境里,才见出真相来。

欧阳修《归田录》说过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
北宋初的传奇人物寇准,被一路贬官时,当时中书掌事的是丁谓和冯拯。
丁谓一路坑寇准,眼看要把他贬到海对岸的崖州时,犹豫了,不知道是不是心软,就问冯拯:
“崖州再涉鲸波,如何?”冯拯唯唯而已。
丁谓就让寇准贬去了雷州,算是下黑手到最后,松了一下子:至少不用过海了嘛。
到将来丁谓自己倒霉被贬时,冯拯负责给他定去处:
崖州。过海去吧。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非成败后人道。

这故事还有个后半截:
当日寇准在道州,知道丁谓要路过了。搁一般人,大概就像郑虎臣似的,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寇准却把童仆收在家里,别出门惹事,还派人拿了只蒸羊,送去给丁谓吃。
这种事情,就显出寇准之为寇准了。

现在我们读苏轼在黄州吃猪肉、在岭南吃荔枝、在海南岛琢磨只鸡斗酒,看着很开心,但得多考虑一下:
他处在真正的边陲之地,那是真正的流放地。那是苦难中的达观。
譬如林冲雪夜去买酒与牛肉似的,是一番绝境中的苦中作乐。就像在流放地,还“只鸡斗酒”、“九死南荒吾不恨”,才显出苏轼之为苏轼。

命运并没有公正地对待寇准与苏轼。但已经被放逐被放弃,却还不失人之尊严本色,不失人的基本姿态:
这才是人之所以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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