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时间:1990年-2002年
故事地点:伊春、哈尔滨
去年冬天回到故乡为电影堪景,我走遍了整个小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棚户区改造工程的变化抹去了往昔的痕迹。记忆里的秘密已经融化在时间、空间、空气中。
当我站在冰封的河面,我看见一个抽冰嘎(一种在冰面上玩的陀螺)的少年,他不慎落入冰窟窿中。在刺骨的冰水中,慢慢下沉的少年隐约看见一团红色迅速向他靠近,随后,一双手紧紧拽住了他。
险些葬身冰河的少年就是我,把我拉出冰窟窿的人是我邻居家的姐姐,她叫丁红,大我6岁,那年我上二年级。
出了水面后,我发现她穿着一件红色棉服,正是我看见的那团“红色”。我浑身湿透,颤抖着问她,为什么感觉她刚才过来的速度像闪电,她笑着指了指她的冰刀。那之后,我在心里暗自叫她“闪电姐姐”。
后来的每个冬天,我经常去看闪电姐姐滑冰,粘着她让她教我滑冰。丁红笑起来有两个酒窝,那时电视台正播放一部叫《东边日出西边雨》的电视剧,周围的大人都说她像许晴。她有两个姐姐,但只有她喜欢带着我们这几个周围的小孩玩。后来她初中毕业,就几乎看不见她了,大人们说她去市里读中专去了。
3年后,丁红中专毕业,带回一个男朋友。我从长辈的闲聊中得知她的那段感情。那是她的初恋,男朋友帅气且安静。丁家人见过男孩后,丁母让丁红找机会去男生家看看。于是,跟着男朋友坐了火车,换乘了汽车,又搭了一段拖拉机,还走了一段山路,最终抵达了她男朋友位于山上林场的家。
我的故乡没有农村这个说法,林场其实就是最穷的地方。
回到家中,丁母询问丁红关于男孩的家庭状况,丁红如实作答。男孩的父母都是憨厚老实的农民,他们家中的地面都是土地,看得出非常窘迫。丁母当即反对,让她赶紧结束这段恋情,还拿丁红的父亲举例子,说一定不能再犯自己的错误,当年自己就是没看清人,在那么多追求的人里面选了你爸爸,要是自己嫁给那个谁谁谁现在就是官太太了。丁红她回嘴说,如果你当年嫁了别人,我也不是我了。
尽管丁红舍不得,一场痛哭之后,她还是听了她母亲的话。
丁红毕业后在故乡的小学上班,遭到了一个叫周天的男青年的疯狂追求。周天年长她几岁,家在小城算是很有钱的人家,他父母是生意人,周天自己则靠门路倒卖木材,平时出手十分阔绰。
周天的婶婶和丁母是老相识,听说丁红和周天谈恋爱了,她私下来找丁母,说自己这个侄子脾气不好,不建议丁红和他在一起。但丁母却说,有的人在外面脾气不好,在家对老婆可好了,没有反对这桩婚事。
据说,周天提亲前,给丁家拉了一卡车上好的红松木材,当时一车红松木材很值钱。
两人的婚礼办得很气派,当时丁红已经怀孕,她后来顺利生下一个女儿,取名为甜甜。
丁红坐月子期间发生了一件事,周天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小城什么事情都藏不住,丁母知道之后非常生气,坚持让女儿离婚,一再说这样的男人不能和他过下去。然而,丁红考虑到甜甜年纪尚小,准备原谅周天。丁母却非常坚定,她告诉丁红,周天做出这样的事,丁红与他一定没有好结果,还告诉丁红,哺乳期离婚争夺财产是有利的。
丁红再一次痛哭,和周天离了婚。
这次失败的婚姻让丁红身心俱疲,她变得不太说话,时常在下班以后独自去堤坝上看着河水发呆。
那个时候,省城里的一些院校的成人自考开始招生,广告发到了丁红所在的学校。
丁红拿到招生简章看了很久,决心重新开始生活。她辞掉了工作,去哈尔滨进修法律,想用事业拯救自己。或许,是她不想招惹那些被她的样貌吸引的男人,到哈尔滨读书之后,她不爱打扮了。
依然有人对她献殷勤。她已经见惯那些男青年的把戏,有时会直接掏出女儿的照片,以此吓退那些发出信号的男青年。我感觉不到她的自卑,只觉得她自与周天离婚后,封闭了自己的心。
那年冬天寒假她回到小城。我在冰场旁见到了她,她独行在冰面上,像一只孤雁。或许她也只有在滑冰的时候,才感觉自己是鲜活的。我曾经的闪电姐姐又回来了,但是她好像不快乐。
我听母亲说,丁红和小姚是在松花江溜冰时结识的。一开始,丁红的冰刀出了问题,不慎扭伤了脚,小姚开着自己的出租车把丁红送回了家,还给丁红买了膏药和保健品。丁红恢复后,二人经常相约滑冰。
与周天相比,小姚没有花言巧语,虽说显得有些木讷,但是都在行动中表达着对丁红的爱。他知道丁红曾经有过婚姻,也接受丁红的女儿。他对丁红百依百顺,人前从未大声对丁红说过一句话。丁红在省城读书时,学校不提供宿舍,
她在偏远的地方租了房子。小姚每天早上七点半到丁红的住处的路口等着接她上课。
11月的一天早晨,超过了约定时间还不见丁红的身影,小姚开始担心,于是敲开丁红的门。
房间里冷得如同冰窖,原来供暖锅炉出了问题,丁红冻病了,烧得很严重。小姚把丁红送到了附近的诊所。等丁红缓过来之后,小姚握着她的手,说,如果丁红不嫌弃,希望由他照顾丁红。小姚的柔软得到了丁红的回应,她接受了小姚,搬进了小姚家,和小姚的父母一起生活。
后来,丁红带小姚回到小城,大家纷纷祝福。小姚还送了我一份礼物——一双蓝色和银色相间的速滑冰刀。
丁红和小姚一直没有领结婚证。大家猜测,在丁红的心里,还是惧怕婚姻会给自己带来伤害,又或者是担忧对方在婚姻中会发生改变。总而言之,小姚尊重丁红,也没有强求一纸婚约。
后来在小姚的提议下,丁红也把女儿接到了身边和小姚一起生活。虽没领证,却早已是一家人的感觉,小姚的父母待丁红如亲女儿一样。丁红尝试着让甜甜对小姚改口。有一年,丁红的姐姐丁莉在哈尔滨做鼻癌手术时,小姚的姐姐和
父母跑前跑后的照顾丁莉。手术之后不久,丁莉还是去世了。
那几年,丁红几乎没有收入,小姚起早贪黑地跑车,担负自己和丁红母女的日常开支。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日,丁红大学毕业,开始准备考律师执业资格。
在律师考的培训班,丁红的辅导老师是律师,南方人,来哈尔滨生活了3年。
辅导老师事业有成,温文尔雅,有生活品味。丁红从未遇见过这样的男人。她没有像几年前吓退追求者一样,掏出女儿的照片吓退他——如果她这样做,应该掏出的也是和小姚一家三口的照片。
她开始抽烟,酗酒,每每小姚提议去溜冰,丁红总是借口复习太累没心情。另一方面,她开始不去上课,似乎是想要躲着律师。不知丁红内心经历怎样的挣扎犹豫,最终,她借口家里人多影响睡眠和复习,从小姚家搬了出来。
尽管丁红没有特意提过小姚,但那个律师不知道为何,知晓许多小姚的事情,也展现出掌控一切的信心,律师主动提出,想到丁红父母家拜访。当丁红带着律师在小城亮相,丁母掩藏不住欣喜,反复和丁红说,你终于遇见了配得上你的男人。
丁红第一次和母亲有了相似意见,她主动告诉母亲,律师能在事业上为她提供有力帮助。那之后,丁母开始怂恿丁红和小姚一刀两断,逢人便说,丁红的运气多么不好,说小姚嫌弃丁红有孩子,甩了丁红,女儿好可怜。面对丁母的
欲盖弥彰,小城的人们早已清楚丁家母女的真实打算。
不知不觉中,当年单纯的丁红,被母亲教成了世故的模样。
回到哈尔滨,丁母常常打电话催促丁红,但丁红没有立即和小姚摊牌。她和律师约定,暂时只可秘密约会,她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和小姚开口。
丁红将摊牌的地点选在溜冰场。她找出久已不用的冰刀,和小姚提议去溜冰。他们并肩踩在了松花江上滑冰场的冰面上,夕阳照在冰面上反射成大片的红。
她对小姚说,想先分开一段时间。一开始,小姚不明白什么是“先分开一段时间”,反应过来之后,他问丁红是不是爱上了别人。丁红撒了谎,她说是自己的问题,需要静一静。
小姚问,女儿怎么办?
丁红说,女儿当然是和我一起走。
小姚痛哭着挽留丁红,他跪在丁红的面前反省自己的缺点,而丁红不为所动。
我不知道丁红是否颇费了心思与小姚划清界限。猜疑是一种天赋,谈论八卦的时候,人人都是剧作家。没人知道小姚怎么能接受这样的背叛,正如没人知道他如何度过那段日子。
我们只知道后来的事,丁红考上了律师,在那个律师的帮助下进入一家事务所工作。
自那之后,丁红的人生开始迈进精英阶层,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温斌对她很好,把丁家人接到了城里住。丁母终于有机会摆脱过去的那个小城,带着外孙女、和老公一起进了省会,和女儿一起生活。据我的母亲回忆,他们搬走那
天,丁母说自己还会回来的,来通知大家女儿的婚讯。
据说,后来小姚找过丁红一次,他对丁红说,其实他知道他和丁红不是一路人。小姚语气平静,感谢了丁红和他在一起的那几年的时光,祝福丁红早日找到对的人。离开时,他撞见甜甜放学回来,小孩尴尬地不知道该叫谁爸爸。
虽然没有人在等,最终也没有人听到丁红婚礼的喜讯。我猜,丁红没有和律师结婚。有一阵子,小城里没人再提丁红。
最后一次她的消息传来,足以让小城里的所有人震惊。
在一个普通的初冬早晨,有人闯入丁红家中。人们发现丁红时,她躺在血泊中,当时刚起床的甜甜以及在做早饭的丁母,也都躺在血泊中。
案情重大,警方调查了丁红的社会关系,从她的小学、到中专、成人自考、到各种法律班律师班的经历,从林场初恋到前夫周天,再到律师。唯一联系不上的是小姚和他的出租车。
次年春天,冰封的松花江开化,热爱滑冰的人们结束了一冬的运动,换经营渔业生意的人们去捕捞开江鱼。冰封了一整个冬天的鱼最肥美。
伴随着开江鱼一起被打捞出来的,还有一辆出租车,驾驶室里坐着冰封了整个冬天的小姚。
在故乡小城,现在还偶尔能见到精神失常的丁母游荡街头,她是凶杀案中唯一的幸存者。果真应了她的那句话——“我会回来的”。
那个一切都听妻子的丁红父亲,他一直存在,却很少有人提及,似乎他在这个家庭中一直缺席。
如果没有丁红,我的生命也早已被冰封在1992年的冬天。而那个长眠冰下的人,曾送我一双好看的冰刀。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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