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张佳玮:
青年。
什么样算是青年?
王小波《黄金时代》里那段话极有名: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大概,只要还有欲望,只要没被锤,就算是青年吧。
王小波《黄金时代》出版时,人有四十岁了。
但我读他的小说时,没觉出老气。
《寻找无双》,四十一岁时写完的。但开头就是一段很酷的话:
“这是我的第一篇长篇小说,写完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变形记》(奥维德)的最后几行:
吾诗已成。
无论大神的震怒,
还是山崩地裂,
都不能把它化为无形!”
在另一篇里,他这么说:
“人在年轻时充满了做事的冲动,无休无止地变革一切,等到这些冲动骤然消失,他就老了。”
——王小波《红拂夜奔》。
我是觉得,王小波至死是青年。
不是年龄(他终年不到45岁),而是心气。
类似的,写《狂人日记》时,鲁迅先生37岁了。写《铸剑》时,46岁了。
但昂扬狷介,难以泯灭。
这就是青年气吧。
反过来,被锤过的人是什么样?
《鹿鼎记》里有个郑克塽。
归降之后,被韦小宝紧着欺负。
有段戏份很精彩:韦小宝去多年不见的郑克塽府上讹钱,一看他,认不出来了:
那时郑克塽留着小胡子,须发灰白。因为投降之后,夙夜忧心,慢慢就驼背弯腰。明明年纪并不甚老,却已经没人气儿了。
这就是所谓被锤了。哪怕年纪不算大,但也不行了。
青年并不一定是好的。
谁年轻的时候,都有粗糙、愚蠢、生猛、犯错、狂妄、叛逆、攻击性十足、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后来想起来,都不免面红过耳。
实际上,青年,大概都有“真香”的过程。
——会大言不惭地自我表述,但面对欲望(比如食欲)又会改颜相向。
——但这样也挺好。本山大叔说过:有错就改,改了再犯……千锤百炼嘛!
如果因为会犯错就什么都不做了,好像也……不大对?
雷诺阿年轻时跟莫奈一起反安格尔。两个穷光蛋少年画家,一起反安格尔的新古典主义。
过了40岁,去意大利看了拉斐尔的原作,回头对安格尔产生了兴趣。以至于1883-87那几年,他的作品被称为“安格尔时期”。
到老来,回忆起来,还是说自己年少时好:和莫奈穿得漂漂亮亮的,去别家蹭饭,吃鸡,喝香贝坦红酒,“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您看:这就是雷诺阿版本的“想吃想喝”。
这是他快七十了,还能画出这类作品的气性。
法国学者丹纳先生,说古希腊文学有种“永远25岁”的气质。
我们都知道的故事:
墨涅拉俄斯的老婆海伦被帕里斯拐走了,希腊人起十万大军,堵着特洛伊的门不放。
阿喀琉斯和阿加门农都是儿女能上阵的人了,还为了个女人吵架,吵到军队分崩。
真打起来,尸山血海。阿喀琉斯为了自己的远亲兼情人之死嚎啕,又愿意上阵去打仗了。
杀死了赫克托耳之后,驾车拖着尸体在城下来回溜达。
气消了,赫克托耳他爸爸过来一哭一求,就把尸体还回去了。
乍看都像小孩吵架。赤裸裸的欲望。直来直去。都没点忍辱负重、顾全大局的样子。
但这就是青年。
所谓史诗,其实也就是欲望与激情在推动着。征服的征服,回家的回家,爱的爱,恨的恨,都很纯粹。
托尔斯泰说他喜欢古希腊这劲头,就像阳光下的泉水:清澈见底,有沙子会咯喉咙,但是爽。
青年并不总是圆润纯真。但青年就意味着,不会无欲无求。
一灯大师感知过杨过的内力,觉得自己的内功比他精纯,但雄厚澎湃,颇有不及——这就是青年的力量。
要指望早早地圆润精致,很难。
浪潮不会静水流深,但滚滚往前,无法遏制。
有许多奢望,想吃,想喝,想爱,想变成云。
会犯错,会吵吵,会跌倒,但勇往直前。
白眼看天,对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离不弃。
那些并不总是美好的欲望,事后想起来并不总是正确的冒险,急不择言的冲动,会被其他人当做是奢望的念头,以及这一切融汇而成,支配着行动,停不下来的激情。
还在梦想,还在(不怕犯错地)前进。
这就是青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