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C拳王
老张这次还乡之旅,只有一个目的,江油肥肠。
老张其实是成都人,50年前,他在江油下乡当了4年知青,然后以优异的表现被公社推荐去北京念大学。毕业后他留在北京工作、辞职、创业、当老板。所以说江油可以算是老张的第三故乡。
1974年后,老张再也没有回到过江油。他几乎每年都会回成都,但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去江油,这个离成都只需2小时车程的小城。项羽说过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当然楚霸王是没有生在当代,他不知道现代人更倾向于在夜里穿上华服,因为当代的夜里有灯。同理,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你无需真正回到故乡,只要足够出名,例如刘强东,或者大衣哥,哪怕穿上隐身斗篷夜行,你的老乡都会目光如炬地把你认出来。
老张也时常思考这个问题,毕竟他已是名动天下的大企业家,在他的第三故乡江油,那些故人们会不会知道当年的江油小张早已是北京老张。故人的想法就这么重要吗?当然重要,不然老张也不会那么多年都不回到江油,哪怕他再馋那一碗红烧肥肠,也要扭捏作态。锦衣华服虽惹人艳羡,但故乡和大城市不一样,故乡有故人。
老张这次启程回江油,对外宣称是因为下乡50周年纪念,而有贴近他的消息人士传播八卦,说深层次的原因是老张在半年前离婚了。—-江油人一直有丧事喜办的传统,而宴席的主菜自然就是让江油闻名天下的肥肠。
人到中年,离婚半年,值得回乡吃一顿肥肠。
正如前述,当代的锦衣夜行人是不愁没人看见的,这不老张机票都还没买,还乡的消息就已经在江油传开,甚至成为传说。有说他是回去考察当地实体经济准备投资的,有说他是回去给父老乡亲发红包的,还有人知道他离婚的事,说他应该是回去搞第二春,很可能是网恋奔现。
每当有人问到这个问题,老张总是淡淡一笑,说我是回去吃肥肠的。
老张来到了江油,他的目的地不是美食节目里那些网红肥肠店,而是直奔太平镇。50年前,这里叫作太平场,是旧江油最繁华的商业区,在改革开放后随着城市建设的发展扩大日渐凋落,汶川地震后更是因为老建筑和棚户变成危建,最终进行了片区改建,成为了现在的太平古镇。老张站在仿古建筑街上极目四望,满眼都是1974年9月3日,他站在太平场的集市上无所适从的样子,那年他还是小张,刚满19岁,徒步了60里来到这里,只想吃一碗红烧肥肠。
再过两天他就要回成都了,他已经收到了北京工业学院(现北京理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铺盖卷都打包了,但仍然扭捏着不愿动身。公社书记问他怎么啦?是不是跟哪个江油姑娘钻茅草堆了,舍不得走?这种事我见过,隔壁梓潼有个推荐上北大的,为了一个大屁股姐姐留了下来!这不丢人!
小张腼腆地笑了,说我只是听闻太平场的国营餐厅有红烧肥肠售卖,我来江油4年,每天听乡亲们吹得天花乱坠,说肥肠是江油三宝之首(另两宝为李白和窦圌山),但连红烧肥肠长啥样都不知道。后天我就要回成都,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公社书记肥肠感动,觉得小张这小伙子志在千里却不忘足下,不但批了他的假,还发动大家捐款给小张凑路费和肠费。小张为了多吃点肥肠,选择把路费转换成肠费,他放弃坐车,徒步60里路来到太平场,他站在餐厅前,盯着墙上的粉笔字,兴奋得浑身战栗。
“红烧肥肠8毛,米饭1碗1毛”
“同志,来2份红烧肥肠,5碗米饭!”小张豪气干云。而天性严谨的他为了确认所带现金和粮票是否足够支付,下意识地在挎包里摸索,摸了半天任何纸制品都没碰触到。小张不死心,又把挎包翻了个底朝天,仍然是一无所获。这下他傻眼了,钱票多半是在集市上被人偷了,这小偷偷的不是钞票,也不是肥肠,而是小张的梦想,是支撑他徒步60里山路,支撑他熬过这4年时光的旗帜和方向。
“我日你妈!日你妈。。你妈。。妈。”小张怒极而骂。骂声若雷鸣一般远远传出,碰到远处的山壁又形成回声。 服务员被小张骂得愣住了,她想见过嫌饭菜不合口而骂娘的,刚点完菜就开始骂的还是第一次见,她卷起袖子准备骂回去,正在思考引用哪段毛主席语录比较合适,突然一只指如削葱的玉手搭上了她的小臂。
那是另一个服务员,小张不知道她的名字,多年以来一直在心里管她叫“阿肠”,以感激她的赠肠之恩。阿肠是个聪明姑娘,当时应该是看出了小张的愤怒非比寻常,跟她爹得知林彪叛逃时的神情差不多,肯定大有缘由。于是阿肠示意那个准备引用毛主席语录的服务员让她来解决,她走到小张座位旁,对着兀自看着挎包咬牙切齿的小张说:“同志,是谁让你如此愤怒?勃涅日列夫吗?”
“不是,是小偷。他把我的钱和粮票偷了。。。我吃不了肥肠了。我走了60里路。。。我盼了整整4年。。。我做春梦时都梦见在肥肠店。。”小张也不知为何,如同被催眠一般说出了心里话,说着说着竟带着哭腔。也许是阿肠的声音太过温柔,让他想起了死去的姐姐。姐姐是那么地疼爱他,在困难时期,姐姐省下自己的定量给他吃,自己却经常吃捡回来的菜叶子,甚至是树皮。她就是在那时落下的病根,虽然后来吃饭问题解决了,但她还是死在了林彪前面。
“姐姐。。”小张呢喃道。 “你叫谁姐姐呢,我有这么老吗?”阿肠嗔怪道。小张猛地从恍惚中惊醒,抬头一看阿肠,这不是他姐姐,是个杏眼柳眉,长颈细腰的少女。小张窘得满面通红,他想解释一通,但决定逃胜于言,起身就欲离去。
阿肠叫住他,说你不是点了2份肥肠和5碗饭吗?
“我。。。我痔疮犯了,吃不了油腻。”小张找了个体面的理由。
“没事,吃肠补肠。”阿肠拉住小张。
“嗯。”小张从善如流一屁股坐下,坐下后又开始扭捏,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何况他马上就要回成都、去北京,这顿肥肠不吃固然令人痛心疾首,要是吃了白食可没法跟公社交代。
“我、我的钱被偷了,我没有钱。”他终于说了实话,感觉就像小时候向姐姐承认错误一样,虽忐忑,但说完了是一阵轻松。
阿肠足足2分钟没有说话,只是无言地端详着小张,她似乎是在观察,又像是在分析判断。对于小张来说,这是比他徒步60里更漫长的经历。
“师傅!来3份肥肠,1斤米饭!”阿肠突然朝着后厨师傅大喊。
小张震惊啦,他赶紧站起来胡乱摆手,说我没有钱、没有粮票,吃不起的。
“姐姐请你。”阿肠笑道。 老张至今都记得那一幕,夕阳从窦圌山群峰的缝隙照射进来,阿肠的小脸被映得又红又专,在这46年里,他从小张变成中张、大张和老张,但他一直坚信那奇景异象是姐姐转世附身的铁证。他信了46年。除了那一幕外,令他半生难忘的还有肥肠本身,江油的红烧肥肠是天下第一下饭神器,用新鲜肥肠,辅以花椒、干辣椒和各种天然香料烧制而成。它色泽黄亮,肥而不腻,口感柔中带韧,令人望而生津。江油多山,劳动人民上山劳作极耗热量,所以习惯早上就着肥肠下米饭,这样能满足整个白天的能耗。
小张哭着吃肥肠,为了不让泪水滴进碗里破坏味道,他用手绢绑在头上蒙住眼睛,就像在盲吃。他看不见肥肠和阿肠,但他闻得见、听得见。46年来,肥肠和阿肠一直住在他心里,未曾搬出去过。
今天,老张站在太平镇的街口极目四望,这里还剩下8家肥肠馆子,如果阿肠还活着,应该也是古稀阿肠了。46年来老张一直问自己,到底是更牵挂肥肠还是阿肠,而直到这一刻,他仍然回答不了。他只能从实践中找答案,准备挨家吃下去,直到遇到阿肠。
太平镇的红烧肥肠味道大同小异,仍然保有着江油肥肠最传统的做法,洗得极干净的肥肠先炒后烧,厚重的香料味融到肠中。老张在北京和成都也不是没吃过猪大肠,但这味道举世无双,哪怕在46年后仍然如初见般惊艳。
老张吃了一家又一家,在每家都点一碗红烧肥肠配一碗米饭,陪同的当地领导和企业家一头雾水,心想老张这狗日的还挺能造,70岁了食量还那么大,非要把每家的肥肠都吃一遍,而且吃完后要同该店的每一名女服务员握手,派头十足,看来是来投资肥肠产业无疑了。领导们据此喜笑颜开,自己也陪着吃了一碗又一碗,吃得红光满面、脑满肠肥。
老张则一脸严肃,他有自己的寻肠之道。他吃完后同所有女服务员握手,不是因为做派问题或好色,是因为他记得阿肠的手。46年前,他吃完后为了感激阿肠的赠肠之恩,握住她的手久久不愿松开,他的眼睛被手绢蒙住,所以触觉变得格外发达,他深刻地感受到,阿肠的手掌滑嫩得就像黄喉,竟然一点纹理都摸不到,在这些年来他也没少和保养得比仙女还讲究的异性搞手部接触,但再嫩的手掌终究还是有掌纹,这是生理规律,像阿肠这样的,恐怕是天赋异禀,天下只此一人。所以老张通过握手来寻找阿肠,他想人的容貌会改变,但这个是变不了的。
老张专找年纪大的女服务员握手,握之前还从裤兜里掏出手绢绑头上蒙住眼睛,看上去就像在玩什么奇怪的场景游戏,这让陪同人士颇为惊异。随着握手对象的增加,老张面色愈发凝重,陪同人士的心情就像过山车下行,心想老张这老变态大概是反悔了,不想投资了,他们忙不迭地解释,说吃顶着了的时候不适合做决策,这时候人不大客观。
其实老张之所以心事重重,是因为他发现这里的每个中老年女性服务员的手掌都是同样的手感,滑若凝脂,嫩如葱藕,他根本无法通过这一特征来定位阿肠。老张终于忍不住翻开一位女服务员的手,掌纹几乎淡不可见,更神奇的是,就连指纹都没有。老张问这位服务员,为何你的手会是这样。服务员回答说,哦这个啊,是因为我们常年用碱水和醋酸洗肥肠,手部皮肤被慢慢腐蚀,久而久之就成这样啦。
陪同的领导有点着急,这些年来总有民警来太平镇调研女服务员的指纹问题,也有不少手机企业的销售来推销面部解锁的手机,原来老张不是来投资的,是来卖手机的啊,领导很失望。
“我是来找阿肠的。嗝。”老张吃完最后一家店的红烧肥肠,终于道出实情,他简要描述了他和阿肠的一肠之缘,并拜托在场的各位掘地三尺也要帮他把阿肠找出来。
在场的各位都沉默了,领导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点起根烟,跟老张讲了一个故事。30多年前搞严打,有人提供线索,说太平场这边有几个没有指纹的女工,怀疑是刻意掩藏身份的逃犯,那些女工大概有四五个,哦不对七八个,好像三十多个吧,记不大清了,总之全被带走了,后来回来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不知去哪了,据说还有不堪其辱大病一场去世的。你的阿肠。。。不知在哪个“部分”里面,希望她安好。
老张衣锦还乡之旅的最后一站,是在太平镇的门口搭了几张椅子,老张和领导端坐在仿古建筑街的街口,让所有肥肠店的中老年女服务员排成一排,供老张辨识。这个场景据群众回忆看起来有点别扭,不过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还有群众回忆,说有很多原本不是餐厅服务员的中老年妇女,听闻了老张和阿肠的故事后也混入到服务员队伍中,当然这是基本人性,可以理解。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没有结果啦,老张问在场的服务员,谁在1974年9月时自费请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小伙子吃了3碗肥肠、半斤米饭? 结果有20多个人举手。老张逐一验手,大多都没有指纹和掌纹。
老张呆在原地。领导拍拍他的肩,说阿肠没有死,也没有离去,她只是被江油拥有了。一个人不可能真正拥有另一个人,但他可以拥有世界。或者说,你一直在和世界相互拥有。江油从来就没有阿肠,又或者,江油人人都是阿肠。
“领导你是学什么专业的?”老张忍不住问。 “化学。我的硕士论文是改良侯氏制碱法,具体应用就是清洗肥肠。”
“哦,我还以为你是学哲学的。”
老张还乡之旅的结局是给太平镇投了一大笔钱,最终他变得和项羽一样俗气。他说投资主要是因为欣赏那位用侯氏制碱法报效家乡的领导。人呐,很多时候谎撒得太真,连自己都会信,例如老张坚决不承认自己的衣锦还乡和离婚有关系,直到现在都不承认,—-他回到北京后就娶了个小他30岁的主持人,“所以说,我回江油和我离婚有啥关系呢?”老张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