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时间:2015-2020年
故事地点:北京
决定去红螺寺的前夜,蒋怡辗转反侧到夜里的两三点。那一阵,朋友给蒋怡介绍了相亲对象,一个在房地产公司上班的35岁离异男人。好事的朋友补充说:“挣得可能没你多,但人老实……”
没等朋友说完,蒋怡就喊了停止,“离异”两个字像是一个巴掌,她感到脸上火辣辣的。28岁,如同一件货品快到了保质期,一不小心,看见了自己降价的价签。
从市区到红螺寺差不多一个半小时车程。蒋怡起了大早,冒雨冲进寺里,穿过冻得面色发青的游客群落,直接跑进大殿。她双膝跪倒,双手合十,跟菩萨报出了自己彻夜思索出来的择偶标准:
“菩萨请给我一个男的,最好是北方人,年纪不要太大,工作稳定有发展,家里没负担,以后能在北京定居。”
蒋怡担心自己提出的条件过于具体,显得功利,菩萨会嫌弃不帮自己。拜到第二间大殿时,她决定补充解释一下:“菩萨啊,我真不是拜金,他有没有车,有没有房都行,只要有上进心,我们可以一起攒首付。“
来到红螺寺的人们,总是怀着各种心事,小心翼翼在这个静谧之地打开。大殿旁边的小店,信客和游人们的烦恼则被清晰分了类,里面出售各种信物,仅许愿带就有七八种:求姻缘、求事业、求健康、求学业,求孩子……
人的欲望被命名,挂在墙上条条分明。拜完了大殿,蒋怡和女伴走进小店,还没等开口,售货大姐就塞来两张布条,说:“一条写你名字,一条不写,两条绑一起,保你有段好姻缘。”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红螺寺果然名不虚传,一个售货员都有这样的洞察力。蒋怡倒是有些沮丧,仿佛自己的额头被刻了“恨嫁”两个字。
蒋怡的世界失控在两年前,她与自大学相恋的男友结束了六年感情。男友是四川人,年近三十,认定漂在北京也不会有出头之日,动了和她回成都安居的念头。
刚开始蒋怡还在犹豫,等到男友辞了工作,收拾好行李,她考虑了一整夜:当初好不容易考进事业单位,为的就是熬个北京户口给孩子;老家在河北,母亲身体不好,一直想让她留在北京;男友父母是普通职工,估计到了成都还是要从头奋斗;结婚后…….
第二天一早,没等男友开口,她直截了当告诉他说:“算了。”
左右思量,蒋怡觉得自己已不是满眼只有爱情的小女孩。办公室年纪相仿的同事都已在北京安家,谈论的话题从包包、鞋子变成了摇号、学区房。从上大学算起,北京已经占据了她8年的青春,她想在这座城市扎根,结婚正是扎根的路径之一。
自此,蒋怡开始了漫漫相亲路,她会挤晚高峰地铁去和人见面,再独自回单位加班。对婚姻的规划太过现实,导致她两年间一直没遇上合适的人——条件好的年纪大,工作忙的不顾家,太老实的又聊不来。
挑来挑去,两年过去,蒋怡悟出一个道理:二十八九岁是都市女性想结婚的高峰期,她现在正在坎上,必须抓紧时间。迷茫中,同事给她出主意,“你去八大处拜拜,那最灵”,“潭柘寺求姻缘很准的,我老公就是那求来的”,“还是得红螺寺,术业有专攻”。她半信半疑,挨个定了行程。
燕山南麓的红螺寺,人往来络绎不绝,一位中年男子每拜一次,就塞一把零钱到殿前的果盘里,几个年轻女孩给山路上十几尊观音像都送了花,还有一身灰袍的女子,从山脚一路拜到山顶,三步一磕头。北京这座巨型城市的情感与悲观,摇晃着的欲望与执念,在这里有了一个出口。
直到回程路上,蒋怡听见邻座的小女孩聊天,女孩和男友吵架,这次特意来求菩萨保佑感情顺利。蒋怡嘴上笑话,这都是小女孩心思,心里却咯噔一下,这么多回求来求去,她从没求过菩萨保佑,还能拥有爱情。
红螺寺的大雄宝殿前有两棵古银杏树,一雄一雌,茂盛数百年,来往的人将此视作神迹。入秋后,银杏叶逐渐泛黄,在漫山红叶里格外惹眼,常去的人说,国庆那一周是最佳观赏期,早一点晚一点都不够美。
2018年10月,东北女孩筱然和同事去了趟红螺寺,正赶上银杏最好看的时节。三位女同事都有明确目的,求桃花,求宝宝。唯独她心不在焉。
来红螺寺前,筱然和丈夫冷战了20多天。最后一次争吵,两人彻底撕破脸,丈夫动手扇了她一耳光。她心里堵得慌,抱着枕头住进次卧。那是她北漂的第四年,新婚的第一年。
2015年,25岁的筱然辞了家乡政府工作,到北京学习茶艺。老板为她安排的住处和茶室只隔两条胡同,她是最幸运的北漂族,没有通勤、租房压力,到了周末,还能去学插画、摄影,父母甚至为她在沈阳买好了房,等她想安定了,随时都能回家。
一线城市多元、包容,唯独爱情是稀缺品。独处久了,筱然梦想能遇见一个男生,和她一起享受在北京的生活。2017年春天,筱然等来了这个人。他比筱然大四岁,高高帅帅,性格温和。恋爱时,男友帮她叫外卖,接她下班,周末带她去逛三源里菜市场,做一桌子拿手菜。
在厨房里忙活的男友,让筱然有了家的感觉,甜蜜恋情持续了三个月,两人就决定走进婚姻。涌动着年轻人的都市,轻易就可以抹去人与人之间的隔阂,进而发酵出爱情。
筱然性格慢热,第一次跟随丈夫回到农村老家,很难立刻与公公婆婆亲近,老人有些不高兴,丈夫指责她不懂人情世故。等到了女方家里,筱然父母认为婚后还是要有自己的房子,北京房价高,也可以在沈阳买。丈夫却说“大部分时间在北京上班,没空回沈阳”。老丈人对女婿不满意,但顾及女儿,也不好多说。
回北京后,筱然发现丈夫态度变了,刚开始是家里的快递让他一脸不爽,后来是摄影课让他冷嘲热讽,责怪她浪费钱。丈夫节省惯了,除了日常吃喝,每月工资都存进银行,他希望筱然也这样做。筱然不解:“我又没花他的钱,为什么要约束我?”
当吵架成了沟通的唯一方式,冷暴力也紧随而来。筱然有时给丈夫发微信问:“今晚吃什么?”没有回音。晚上回家后,她问丈夫是否看见消息,得到的回答却是:“又不是什么急事,有什么可回的?”
热烈的感情遮住了北漂的孤独,但阶层与观念仍然难以弥合,动摇着人心。分房住后,筱然愈发透不过气,有天早上醒来,嗓子哑得发不出声音。关系好的同事对她的家事略知一二,约她假期一同去红螺寺。积压数月的苦闷,来不及跟佛祖一一细说,那天,她跪在一尊佛像前,脑袋只有四个字:“我想离婚。”
从红螺寺回来后,算命先生给筱然算了一卦,结果是:这段婚姻最多撑到年底。她不相信会这么快,想再挽回一下,趁着放假,邀请丈夫出去逛一逛,丈夫还是没领情。
佛前许下的心愿不得不成真,筱然心灰意冷,辞职离开了北京。她挑丈夫出门上班的日子,定好高铁票,打包好行李,运回老家。离婚手续是半年后办妥的。双方各自冷静了一段时间,认清无法统一金钱观,最终决定结束这场短命的婚姻。
4月底的一天,周凯开着车在路上闲逛。街上柳絮像往年一样随风飘来,他关上车窗,突然想去红螺寺看看。
上次去红螺寺已经是15年前,当时,女友非拉周凯去求感情有个好结果。两个人没钱打车,周末起个大早,倒三班公交,花两个小时从通州一路颠簸到怀柔。
看着女友跪在殿外磕头,周凯觉得尴尬,说什么也不肯靠近,抱着胳膊在后面琢磨,“这姑娘是不是有点傻X”。
22岁的周凯不信神佛,并且鄙视一切将愿望寄托给神灵的人。他刚入职北京一家大型保险公司,同期十多个年轻人,就他不怯场,逢人递烟倒酒,跟谁都能聊两句。前辈看重他,一次聚餐结束后,特意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表示赞许。
一条康庄大道在眼前铺开,那时周凯只觉得,信什么神佛,在北京只要他肯努力,财富、名声,一切都会被攥在手里。
4年后,女友在佛前许下的心愿实现,两人走进了婚姻。两人是高中同学,彼此知根知底,一个话多,一个安静,恋爱时没有大矛盾,到了年纪,结婚只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刚结婚那两年,周凯迷上了古玩生意,日常混迹在潘家园和宋庄,以结识不靠谱的神人为乐趣。晚上回家,清醒时和妻子讲讲发现了哪些商机,喝多了就往沙发上一倒,等妻子从房间里出来,用一米六的小个子把他硬搬上床。
离婚的事在那时埋下了伏笔。时间久了,妻子不想再听他的“商场战绩”,宁愿躲在客厅看八点档电视剧。喝多后,也没人来扶他上床,有时早上醒来,身上会多一条毯子,再后来,毯子也不见了,他倒在哪,就在睡一整夜。
女儿的出生曾短暂地修复过裂痕,在妻子和姐姐的硬性规定下,他每天都会早早回家陪几个月大的孩子。产后的妻子,胖得像一轮圆月,在家里乐呵呵地忙来忙去。
家庭和女儿都没能绑住周凯太久,大都市的名利才是周凯向往的。那时,他刚过三十岁,是车险部门的区域主管,又做着房产中介,周围人一口一个“周总”地叫着,成一单生意,就是几万元钱,回家的时间被越拖越晚。
两人的婚姻逐渐走向分裂,周凯有时会想起,分开前两年,妻子的话越来越少,甚至还瘦回了结婚前的体重,小小一个人睡在旁边,无声无息,像是溺毙在床里。
离婚没拖太久,周凯心里赌气,甚至搬出了“我做这些还不是为了你们娘俩”的说辞。妻子倒是冷静,几次把拟好的离婚协议书放在饭桌上,不多说一句话。2018年,35岁的周凯恢复单身。
他把市里的房产留给妻女,自己搬回通州老家,父母已在几年前相继离世,两室一厅的老房子还是几十年前的装修,晚上厨房偶尔会传来碗盘撞击的声音,周凯壮着胆子去看过几次,后来发现,是橱柜松晃。
离婚一年后,听说前妻和一个出租车司机一起生活,周凯气上心头,恨不得拎上酒瓶去砸人,心想着“我怎么也算个小老板,你居然还看上个司机?”怒火最终被姐姐的一句话浇熄,“你不就是个卖保险的吗?有啥瞧不上人司机?”
生活在那时逐渐露出寂寞底色,周凯盘算过几次,再升职已经没有希望,公司里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学历高得吓人,还比他能拼。原来约酒的兄弟不再能喝,生意上的琐事也越来越多,房屋管道有问题都要他去处理,别人倒是还叫他“周总”,但听起来就觉得落寞。
后来,周凯交了个比小8岁的女友,两人因工作结识,很快住到一起,但没过几个月又匆匆分开。因为一天夜里,女友在看电影时问他,“老夫老妻一起生活真的就像自己左手摸右手吗?”这话被周凯解读为故作天真,炫耀年轻,这让他觉得恶心。
兜兜转转,37岁的周凯有些想不清,年轻时到底以为自己能攥住什么?居然在寺庙里骂前妻“傻X”。那天开完晨会,漫无目的地开车兜风,他不知怎么就到了红螺寺。疫情期间,庙里只有三三两两的游客,磕头作揖向佛像求一点庇佑。
周凯还是不信神佛,只是抱着胳膊琢磨,当初是不是不该在菩萨面前,说那句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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