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是马布里来到中国的第10年,但直至现在,美国媒体仍然无法理解,在一万公里以外的北京,究竟发生了什么,让马布里彻底活成另一个人?
文|李斐然
编辑|金石
摄影|尹夕远
来源:人物
微信号:renwumag1980
生存与进化
在篮球场上,斯蒂芬·马布里(Stephon Marbury)是强悍的代名词。他是NBA1996年选秀的「黄金一代」,两次入选NBA全明星,拿过整个NBA联盟的顶薪,科比被问到「比赛遇过最强悍的对手是谁」时,答案是马布里。他在CBA带领此前从未赢过冠军的北京首钢逆转局势,在四年之内拿了三次总冠军。
这样的马布里在中国拥有一张绿卡、一尊球场外的纪念雕塑、一座个人博物馆。他是第30位「北京市荣誉市民」,排在他前面的有霍英东、李嘉诚、萨马兰奇……2015年第三次夺冠后,北京市委书记号召全市学习他作为球员的拼搏,现在他当教练赢了球,北京市局以上大会还会表扬他,号召学习他作为教练的斗志。北京的出租车司机大都认识他,「帮我们北京拿冠军的马政委嘛,英雄!」
然而,中文世界的这个马布里令美国人困惑。因为在英文报道中,马布里通常是作为职业精神的反面案例出现的。与他同时出现频率最高的三个词是:自私,疯狂,无法合作。他被称为「篮球的癌细胞」,跟几乎每支合作过的球队交恶,有他在的美国梦之队输掉了奥运会,是美国队历史上第一次在有NBA球员参赛的情况下没能拿金牌,当时球队一大内部矛盾正是他与主教练不和。
自私的顶峰发生在NBA赛场上。马布里当时所在的纽约尼克斯队迎战劲敌洛杉矶湖人队,马布里因为和教练冲突,不再参加训练,球队随后禁止他参加比赛。他给自己买了一张昂贵的场边席,跟贝克汉姆、莱昂纳多、斯派克·李这些明星观众坐在一起,一边看自己的队友在场上卖命,一边聊天打电话。
赛后,他的队友昆廷·理查德森(Quentin Richardson)说,「他已经一整年没有和我们一起打球了……真正的队友不会这么做。不管你跟球队、教练有多少冲突,你不应该把队友扔在场上。在球队人员不够、队友受伤的这段日子,我们还在打,可他却抛弃了我们。我没有办法把这样的人视作队友。」
自私的马布里真实存在过,然而,在中国,他的无私同样也是一个事实。CBA里的马布里为了自己的球队能赢球,顶着疼痛也要上场,打完比赛再连夜去医院,抽取膝盖积液,其中一次从左膝抽出的积液装满了六管针筒。38岁的时候,他在场上还要打44分钟,比赛结束回到住处,咬着牙坐进放满冰水的浴缸,用这种残酷的方式让身体尽快恢复,以保证自己还能为北京继续打。
不仅如此,在北京,马布里还是一个包容的合作者。他在北京效力的两支球队——首钢和北控,都隶属于国企。经纪人杨毅跟他解释国企是怎么一回事,「他能听懂,这个领导负责什么,那个领导负责什么,三个领导是什么关系,有什么事我们先跟谁汇报,再跟谁汇报」。他学会了给领导送果篮,敬酒的时候杯子要低过对方,陪领导打球要让领导投最后一投。
发生在马布里身上的改变是一个谜。迄今为止,美国媒体依然无法理解,在一万公里以外的北京,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一个人彻底活成另一个人?
采访中他最常提到的词是「进化」(Evolve)。「我进化了,我的生活进化了,我学会用不同的视角理解不同的事情。人们总是说,篮球大于了我的生活,但我一直相信,我的生活远大于了篮球。当我来到中国,我想要一种全新的生活,我想在这个生活中获得快乐。」马布里告诉《人物》。
事实上,驱动他自私的是生存,驱动他无私的同样是生存。这并不是一个人「痛改前非、脱胎换骨」的案例,它是一个适应环境的生存故事。在不同的环境里,一个单纯想活下来的人,选择了两条截然相反的生存路径。对马布里来说,生存在中国不再只意味着拼命、对抗、厮杀,在这里,妥协也是生存,放弃也是生存,忍受也是生存。并不只有凶悍才能活下来,柔软也能生存。
Win the Right Way
这是马布里在中国生活的第10年。一年中他有八个月时间生活在北京,每次回纽约陪家人,过不了多久他就开始想家,想念北京的家。美国记者发现他已经不习惯用刀叉吃牛排了。吃饭之前,他会让服务员给他一块热毛巾擦手——就像在北京那样。
杨毅是马布里的经纪人,他是一个拿现实讲道理的人,但马布里有自己的道理。2018年刚退役的时候,杨毅问他,当教练吗?马布里说不,他要尝试篮球以外的生活,做做生意,还搞过体育区块链。过了几个月,杨毅再问,当教练吗?答案依然是不,他要办篮球训练营,搞篮球教育。又过了几个月,当教练吗?不行,他还在投资纽约房地产。直到去年夏天,马布里告诉杨毅,他要当教练。
于是,他的路径列表在NBA球员、CBA球员后又添了一条——北控男篮主教练。
北控是一家国企,球队总经理宗锋不懂篮球。接手球队之前,他是北京燃气集团常务副总经理。一个是体制内干部,一个是NBA、CBA全明星球员,一个从没管过篮球,一个从没当过教练。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宗锋问马布里,你喜欢什么?马布里反问,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赢。」宗锋说,马布里很快回答,「我也喜欢赢。」
在宗锋模糊的概念里,篮球是一项高压对抗的集体运动,要赢得全员一条心。他看到好多赢球的球队,斗志是靠教练骂人骂出来的。但他很快发现,马布里比赛不骂人。有时候看到球员打不好,宗锋坐在边上都着急:「怎么还不骂人呢?你骂他、踹他一脚啊!」
马布里的训练场上有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脾气、不同的语言。球场上说每一句话都要大声吼,马布里用英语说一句,翻译用汉语跟着吼一句,外援用英语回一句,中国球员再用汉语跟着附和一句。助理教练有从CBA退役后的中国球员,也有NBA退役后的黑人球员。他们聚在场边,在战术板上画战术,给每一个战术编号。
在这个充满沟通障碍的环境里,马布里不骂人,打不好就下来,拿战术板画图。他的篮球有一条The Right Way——在篮球世界中,有一句名言:防守永远不会欺骗你。进攻是球场上最夺目的部分,是上限,它代表着得分、胜利,展示着能力、天赋,但它也是球场上最不可预测的部分,即便强如乔丹、科比,也会有几场比赛完全找不到投篮的手感,但防守不会,它与运气无关,马布里告诉宗锋,「进攻是你能不能赢球,但防守是你能打到什么名次。」
在赛场上,很多中国球员是「疯鸭子防守」,隔着两米虚张声势,不制造身体对抗。而马布里要的是贴身防守,像橡皮泥一样黏着对手,形成高压的威慑力。这种防守需要体力,你要跟得上对手的一切变化,不能失位;这也要动脑子,你要在被动跟随过程中,拿脑子带肌肉群,调整得比对手更快。这一切的基础是扎实的基本功,马布里常常在训练球员折返跑的时候在旁边吼,等你的对手精疲力尽,你还能游刃有余地跑,前面就是赢。
所以,在马布里的球场上,每个人要豁出命去比赛,把自己的一切留在场上。他只给一次犯错的机会,如果第二次还没有按他的路子来,他就马上换人,再无上场机会。这是一场生存游戏,表面上,他的确不骂人,但实际上,他是靠灭人后路来骂人的。
闹不明白这个原则的球员,经常在更衣室里犯迷糊。有时候明明输得惨败,马布里进来也不发脾气,还安慰大家辛苦了;但有一次比赛赢了,全员正欢呼庆祝,教练却冲进来劈头盖脸一通批,把刚赢了球的球员训到大哭。因为他们赢的不是The Right Way,是靠运气、侥幸、对手的失误换来的,这威胁了他的生存底线,他绝不容忍。
「最后我看明白了,老马的人生哲学就是赢。他是要赢的人,而且坚韧不拔。中国人会讲很多变通,用点小聪明,抄点小近道,那种圆滑渗透在各个角落。但老马他是一个怪人,他是强烈的求胜欲。」宗锋告诉《人物》,「开始只有他有,后来变成第二个老马、第三个老马、第四个老马,态度跟他一样去复制,全队复制完毕,这个队就厉害了。可怕就在这儿。」
「其实,输了也没关系,只要是以正确的方法输,这意味着下次还有机会赢……我不是害怕输,也不担心输。我和输之间的关系,是仇恨。」马布里说,「我憎恨输。」
生存:成为树的一部分
马布里出生在纽约的科尼岛,这里是纽约地铁的尽头,它因为几样东西出名——游乐场、吃热狗大赛、糟糕的治安、猖獗的毒贩、贫困的黑人社区……
美国记者达西·弗莱(Darcy Frey)在1994年出版的《最后一投》(The Last Shot)一书中记录下了马布里高中时期的篮球生活。每天晚上,科尼岛破旧的篮球场上,黑人小孩在练球,毒贩在旁边观战,偶尔还押注赌一把输赢。这是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打球的孩子要拼命跑,为了得分,为了抢断,也为了躲避滋事的黑帮,和突然犯毒瘾的人从15楼扔下来的啤酒瓶。
在这里,活着大部分时候意味着贫穷、毒品、黑帮、犯罪,人们习惯了失败,也接受了输。对生活的另一种想象是篮球,更准确地说,NBA。它代表了一种理想生活,14岁的马布里能说得出那个生活里的所有细节——雪城大学主场能容纳32820人,NBA控球后卫肯尼·安德森(Kenny Anderson)年薪1450万美金,签一份NBA的合同,就可以买一辆车和一套房子,住进一个没有噩梦的新家。这是赢的出路。
选择赢的那条路,这是马布里一家人共同的生活目标。原本,他的三个哥哥都有机会实现这条路,但他们输给了不够好的上场表现和差几分的SAT成绩。于是,三个哥哥把各自最好的篮球技巧全部教给了马布里,轮到他来完成这条路。每次马布里打比赛,爸爸在场下吼,哥哥纠正他的错,姐姐在他受伤的时候在场边抱着他,替他擦血。
「我们家的哲学是,一切都在循环,你有付出的时候,也有你该得到回报的时刻。」姐姐斯蒂芬妮(Stephanie)告诉《人物》。「我们家是一个不可分割的集体,大家各司其职,有人负责照顾妈妈,有人负责保证沟通顺畅,有人负责挣钱。当你遇到难处,你有我依靠,当我没能做好,我有你支持,相互支持、相互依靠。你不必一个人扛起所有事,还有我们。这个家是一整棵大树,我们都是树的一部分。」
教练鲍比·哈特斯坦(Bobby Hartstein)是马布里一家的教练,作为林肯高中的篮球教练,他带过马布里的大哥、二哥、三哥,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一个两岁的小不点,坐在场边看哥哥训练。
在球场上,哈特斯坦是个爆脾气,经常冲着球员大吼,「你们打不好,进不了大学,我才不管呢!这样的孩子我见了一万个了!」他其实又是最在意他们的人,他是特殊教育主任,经常留下来帮他们辅导功课,给他们买吃的。他常常一边开车送球员回家,一边假装抱怨:「我怎么花了这么多时间在你们这群臭小子身上啊?」
这个中年人经常跟学生强调,自己是教练,不是朋友,可是他又常说漏嘴,管学生叫「孩子」。马布里和他最亲近,老爱起哄:「你不是教练!你才不是教练呢!(You ain’t no coach!)」
马布里是哈特斯坦最有天赋的学生,他也异常刻苦。哈特斯坦教会了他防守和三分球,「擅长进攻的天才常常不在乎防守,但我告诉他,不会防守的球员,在我眼里就不会打篮球。他拼命练习防守,变成他的新强项。」上高中第一年,马布里就在球队展现出领导力,总是第一个来训练,也是第一名的训练量,校长会在早上第一节课前招待他到办公室吃三明治,很快,连高年级球员都开始听他的。
但他的青春期始终被一种生存焦虑笼罩着,三个哥哥都没能进NBA,老师会在走廊上跟他打招呼:「你要努力!可别再搞砸了!」教练有时帮忙反驳,「他知道哥哥的事,他心里清楚。」对方也不留情,「他哥哥也是看着前例搞砸的。」
第二年打高中篮球半决赛前,马布里受伤了,但是他不听教练建议,坚持要求上场。后来,哈特斯坦送他去医院检查才发现:他在比赛前就骨折了,但他还是忍着上场,因为三个哥哥都没有帮高中拿过冠军,他一定要赢。最后,忍着剧痛上场的马布里只得了两分。直到高中毕业那一年,他终于为林肯高中赢得了第一个冠军。
在更衣室,他总是第一个从赢球中平静下来,默默回去继续训练。他总跑到教练的办公室,「教练,你觉得我还能再长高吗?」哥哥失业后,他又跑到了办公室,「如果我能场均拿20分、20个助攻,能签到一个NBA的合同吗?」
「我的驱动力是什么?」NBA选秀后的马布里在当时的采访片段里,说这段话时哭了起来,「我告诉你,当我看着妈妈在暴雪天出去工作……世界一瞬间全变白了,她完全消失在大雪中,就为了给我们挣口饭吃……这就是我的驱动力。」
「斯蒂芬总觉得自己身上担负着一家人的命运。」哈特斯坦告诉《人物》,「因为他打篮球,周围的人也总拿他当职业球员来看,但大家似乎都忘了,他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啊!我总觉得,应该让孩子活得像个孩子。他所经历的压力是外人难以想象的,我常常鼓励他试着像一个平常的高中生那样生活,活得开心点,别忘了出去玩啊!」
惨败
1996年NBA选秀,马布里以第四顺位被选中,同期进入NBA的还有科比、艾弗森、纳什……这几乎是NBA历史上最杰出的一届选秀球员,被称为「96黄金一代」。当时的马布里对即将到来的NBA生活目标是:「我不是来NBA打球的,我是来主导NBA的。(I’m not here to play NBA. I’m here to dominate NBA.)」
起初,一切看起来像是在正确路径上:马布里加入了明尼苏达森林狼队,和他中学就认识的好朋友凯文·加内特(Kevin Garnett)一起。在球场上,马布里是一个强悍的进攻者。他的招牌动作是The Killer Crossover(杀手交叉变向过人),带球过人时,他的脚踝能在蹬地变向瞬间承受最高达一吨的压力,被称为「脚踝终结者」。在NBA的13年间,1米88的他用这一招突破了科比、艾弗森,还有刚进NBA的姚明,把2米26的姚明晃倒在地,他的队友笑成一团。
马布里和加内特很快带着森林狼两次打进季后赛。但这条路的分叉也出现了:马布里的说法是,明尼苏达太冷了,他想回纽约,而森林狼的总经理麦克海尔(Kevin McHale)则说,他是因为嫉妒加内特拿了1.26亿美元的合约,而自己只能拿7800万美元。
他被交易去了新泽西网队,但网队球员告诉《纽约时报》,他跟更衣室里几乎所有人吵架。后来转会去菲尼克斯太阳队,他被《体育画报》总结为「以不分享球闻名的队友」。回到家乡纽约尼克斯队,他和前后三任教练接连交恶,在纽约主场打球的时候,尼克斯的球迷会冲他——而不是对手——发出嘘声。
在纽约尼克斯,他一度拿到了整个NBA的最高薪水——NBA合同上许诺的高额年薪,伴随着合同后面复杂的附加条款——体重控制在什么范围,赛季出场多长时间,能不能入选NBA最佳阵容,受伤了怎么算……球场上每个表现都能最终在市场上兑换一个价格,这给了球员一种无形压力,必须让场均数据好看,不然很难在「谁是最好的控球后卫」这个话题上被纳入讨论范围,直接影响转会谈判的筹码。
马布里太阳队时期的队友哈达威(「Penny」 Hardway)对《体育画报》说,「他一直处在证明自己的压力中,总想要让自己的转会交易看上去是值得的,但这种压力压垮了他,导致他把每场比赛看成了他自己的个人证明,总是说,我必须赢。」
中国球迷给NBA时期的马布里取了一个外号:独狼,因为他不爱传球。「虽然数据看上去是场均八个助攻,但你要看背后真实比赛到底是怎么做的。那些关键时刻做决定的时候,他到底是选择了传还是不传,你就会发现,他倾向个人,比较独。」虎扑体育篮球事业部总监潘拓告诉《人物》。
活在NBA的马布里进入输的循环。在故乡的球队纽约尼克斯,马布里度过了几乎是NBA生涯中最糟糕的时光,教练指责他不训练,他指责教练不让他上场,他们以不打比赛为要挟筹码,互相攻击,球队也因此不停输。他的父亲在比赛中途心脏病发,送去医院,但球队经理决定,不告诉场上的马布里。比赛结束时,父亲已经去世了。
生活在2009年失控了,他在网上直播了自己24小时的生活,在镜头前吞下凡士林,说这样可以治喉咙痛。他跳奇怪的舞,往头上浇水,听音乐痛哭。后来他解释,那是他想要让人们看到一个真实的自己,但看到真实马布里的观众发来了指责、讽刺和谩骂,在《体育画报》「你最不希望与之成为队友」的评选中,他被票选第一名。他自己也陷入了抑郁状态,「我崩溃了,在沉默里。」妻子看着他从白天到黑夜,坐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安静地流眼泪。
谷底的马布里在32岁那年从NBA退役,十多年后回忆这一切,他这样告诉《人物》:
「19岁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懂,那时候的我说,打篮球是出于热爱,但其实,我热爱的一直都是赢。森林狼是一支目标建立王朝的球队,但是我当时只有19岁,我不想生活在明尼苏达,我以为换一个地方,我依然能那样打球,去赢。我去了我想去的地方,但我却没有机会再去赢。现在我明白,我需要在篮球中寻找到一种平衡。」
第二次机会
几乎是在马布里最低谷的时候,他接到了一个中国人的电话,打电话的人是中国的篮球记者王猛,他们聊了两个多小时。王猛向马布里介绍中国和CBA,一上来就打预防针:「这里不像NBA,CBA是没有包机的,你要每天早起,跟球队一块儿坐大巴去机场。」马布里回复他,「小时候在科尼岛打球,也是坐着大巴去各个地方比赛。」
马布里决定来中国,那是2010年,他33岁。他的第一站是山西,来接机的是他的翻译杨晨。杨晨是北京人,姚明打NBA的时候他在波士顿读书,开始帮NBA的项目做翻译。没见马布里之前,这个人在他印象里是美国媒体报道里那个「球队的毒瘤」,和谁都没法相处。机场来了几千人围着迎接马布里,他俩在人群簇拥中一句话都没说上,直到上车坐下才正式见面,「一上车就冲我笑,当时我一瞬间就觉得,这人还有缓儿。」
但马布里中国之行的开头并不顺利,他在山西打了半个赛季,续合同的时候,球队管理层在最后节点放弃了和他签约,当时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打包回家,等一年再来,要么去CBA最差的球队佛山队打球,因为当时只有那儿有引进外援的名额。
龙汉杰是当时佛山队主教练,他的本名叫Jay Humphries,和马布里一样,是从NBA退役的美国黑人篮球运动员。「龙汉杰」是他到中国取的新名字,这让马布里一直误以为他是中国人。第一次在训练场见到龙汉杰本人时,马布里激动得一直抓着他说话——他在佛山不那么容易找到自己的同类,一个美国人、一个美国黑人、一个打过NBA的美国黑人。
两个人在佛山成了朋友,做什么都一块儿去,但事实上,他们也并没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做。佛山是一座平静的城市,而佛山队是一支平静的球队,一支习惯了输的球队。上一赛季28场比赛一共只赢了4场,CBA排名倒数第一。佛山队有一种类似于科尼岛的氛围——人们习惯了输,也接受了输,一旦对抗进入胶着状态,球员很容易放弃。
「这从来不是我的篮球哲学,我痛恨失败。我接受不了,我想改变。」马布里在自传里这样写到,「我可以得分,可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得分,队友们不再有任何机会,也不会再相信我,这支球队就散了。早在NBA我就证明过自己可以得分了,现在我要去完成新的任务,改变这支球队。」
他开始像大哥一样带着这帮习惯了输球的孩子打球,佛山队连败后,马布里组织了一次球员的内部谈话,让每个人说出自己的意见。赵永刚是他在佛山队时的队友,他说,「他扮演着一个执行教练的角色,用语言、用传球、用攻击和斗志,带领着大家,非常有感染力。我觉得我是他的传球最大的受益者,他能在球场上看到我,传球给我,说明他愿意相信同伴。所以达不到他的要求时,我心里会感到很内疚。跟他打球,是我职业生涯当中的一个巅峰。」
慢慢的,马布里也变了。在山西的他靠在酒店吃西餐活着,在佛山他学会了用筷子,跟其他队友一起吃中餐,生活重新变得简单了起来。坐飞机的时候跟大家一起坐经济舱,有一次提前排队换到了安全通道的座位,他高兴得在机场跳舞。
佛山队没有打进季后赛,但上赛季只赢了4场比赛的垫底球队,在有马布里的这一年赢了11场比赛。姐姐发现,从中国回来的马布里变得很快乐,他总是算着时差给中国的朋友打电话——他想回中国。
杨晨告诉他,自己马上要结婚了。马布里说,那我去。杨晨笑他,你人在美国呢。结果过了几天,马布里当真买了张机票飞到北京参加婚礼,还专门写了一首诗,其中一部分是:
这个国家,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太多人相遇
然后彼此认为那就是自己一直寻找的,这很珍贵
对我来说,中国也是如此
我爱这里
因为杨晨
因为这个国家美丽的人们。
扎根:另一棵树
杨晨是马布里认识中国的窗口,更准确地说,也是他认识北京的窗口。他带马布里去工体看国安的比赛,还在门口花20块钱,给马布里买了一件国安球衣。结果,一进场,马布里就惊呆了,全场都是穿着跟他同样球衣的人,一起欢呼。在美国看NBA,比赛虽然激烈,但观众就像看电影,拿着啤酒和爆米花一边聊着天,一边看比赛。在北京,国安球迷全程呐喊,马布里听不懂人们在说什么,也看不懂足球,却清楚地感受到了北京独有的一种力量。
看完比赛出来,马布里兴奋地拉着杨晨说,以后要是能在这儿打球就好了,要能在这儿开始第二段人生就完美了,他想在这样的北京找一个自己的位置,还真心研究起足球,这个身高是不是得踢后卫啊,能不能当守门员啊……
「我当时想,你(再)打两年就退役了,你来什么北京啊。」国内职业球员打到三十出头也就到头了,而那一年,马布里已经34岁了。杨晨寻思,就算你老外能打,三十五六岁也差不多回去了。那时候他也去外企换个工作,穿西装打领带坐办公室,「当时我真没想到后边这些事情。」
那年夏天,马布里如愿和北京首钢签约,签合同是在他住的酒店房间,陪他一起来北京的儿子坐在旁边,看着爸爸平静地跟一个中国人握手,在合同上签上名字。送走客人以后关上门,他立刻在房间里大吼,蹦起来把自己摔在床上,儿子跟在旁边跳来跳去,两个人大笑着在床上打滚。躺着过了一会儿,儿子还在边玩边笑,而一旁的马布里却已经哭了起来。
他是真心诚意想要成为北京的一部分,他想要在这里赢一个冠军,换一个自己在北京的位置。但那时候还没有人相信这件事,马布里告诉王猛,他的目标是总冠军。这个资深篮球评论员变换了好几次措辞,「我说的话不好听」,「我想对你真诚」,「广东队是CBA最好的球队」,才最终委婉表达了他的核心观点——这不可能——当时的北京首钢队,不仅从没拿过冠军,也从没进过半决赛,甚至已经连续几年连季后赛都打不进去了。
北京城里多了一个玩命的外国人。在首钢的训练馆,已是NBA全明星的马布里比中国球员来得还早,教练告诉他,外援不用练折返跑,但他比所有人跑得更卖力,自己练完还帮其他人纠正投篮手型,帮教练分析对手的比赛录像,提战术调整建议。比赛第二天全队看比赛录像讨论,教练讲完他接着讲,常常讲得比教练时间还长。
孙悦跟他在首钢时期是队友,「刚到北京队的时候,他带着我们几个训练,练得贼累,但那时候他是一个队员,所以我们心里不平衡嘛,你队员凭什么练队员那么狠?我还以为他对我们有偏见呢。练不练我也这水平,还能咋的,还能提高啊?」中间有段时间,马布里回美国治疗膝盖,孙悦替代他带球队。「以他的那种方式带动球队,我试了一下,太累了。」
「我想要做成一件之前没人做过的事情——给这座城市赢一个冠军。重要的不仅仅是我们一起达成的结果,还有我们一起为了这个目标努力的过程,这段共同经历会把我们连接在一起。我们是一起赢下冠军的。」马布里说,这个「我们」包括他的队友、他的球迷,还有这座城市所有的人。
「马布里在中国凭借带领一支球队赢,和这座城市产生关联,彻底地强而有力扎根下去。」篮球评论员于嘉对《人物》说。「没有人比他更明白生存是一个什么概念。如果所有人都能像他一样把生存用到技战术那么细的话,中国篮球至少能加速两倍。」
在马布里到北京后的4年里,有他在的北京首钢拿了三次CBA总冠军。比赛里的马布里回到了高中时代,把自己的一切都留在了篮球场上。还剩五秒,落后三分,马布里直接接球,转身三分,把比分扳平;落后输定了的球赛,几乎所有的分都是他得的,把比赛逆转;就算膝盖积液,半月板受伤,脚趾骨裂,肋骨撞伤,他也坚持很快回到赛场,把赢拿回来。
「在北京那些年,那三个冠军里面有多少个眼看死透了的球,靠老马一个人给干回来。眼看就死透了,根本打不过广东,没有人能想到他以那样的方式把球扔进去。你看看球迷,他们的表情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因为那是马布里,(那个球)才能扔进去;我就知道,因为那是马布里,天天输的队才忽然之间(成了)盖世英雄。这就是认同啊!」杨毅告诉《人物》。
赢是篮球世界最大的认同感,而球迷和马布里在彼此身上找到了这种关联。「他从来不是NBA最有统治力的球员,也不是艾弗森似的孤胆英雄。但今年,我真的觉得,这个城市有马布里真好。因为马布里,我们今夜感到非常幸福。」在北京拿了第一个冠军后,一位球迷在网上写下了这段话。当时,CBA的规定是外援不能参与评选MVP,于是,100万球迷在虎扑发起投票,自发为马布里立了一个雕像。
马布里正在网上搜索「球迷铸雕像」的新闻时,NBA也在找他,火箭队给他打电话,邀请他回NBA。但当马布里确认雕像的事是事实后,他直接在电话里回绝了对方,「不(Nah)!」
家人大吃一惊:「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告诉他们,我喜欢在这里打篮球,这不是钱的问题。」马布里在CBA的薪资不及美国时的十分之一。「他们已经要给我立一个雕塑了,我不能在这种时候离开他们。」
我问马布里,喜欢北京是因为在这里拿了三个冠军,人们拿你当英雄吗?
「当然不是。」他摇了摇头,指着车窗外北京街上形形色色的人,一字一顿地说,「They treated me like one of them. (他们拿我当自己人。)」
在北京的第二年,首钢没能卫冕,他们在山东输掉半决赛,然后坐高铁回北京。输了的马布里在车上一句话也没说,出站的时候,几百名球迷在北京南站的出站口,抱着花和礼物等着迎接他们。球迷簇拥着这支刚刚输了球的队伍,一个人喊,「赢就一起狂」,其他人用更大的音量一起喊,「输就一起扛」,「这是哪儿?北京!」
在科尼岛,在高中,在NBA,在任何一场比赛里,输了都是噩梦。「输了也没关系」,这句话此前只有妈妈对他说过。爸爸和哥哥们都希望他能拿一个高中冠军,只有妈妈说,不拿也没关系。在NBA选秀前铺天盖地的视频素材里,也只有妈妈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如果选上了NBA,他是我们家的骄傲。但他如果没有选上,他依然是我骄傲的儿子。」
从北京南站回到房间后,马布里哭了。从两岁就开始学习的篮球,开始在生存之外有了新的意义。在一万公里以外的北京,一个远离家人的遥远国度,他开始成为另一棵树的一部分。「我感到很震撼,在我们输了以后,球迷还会给我们这样的支持。在北京拿冠军是我最重要的时刻,但是没有拿冠军的那一年,在北京南站见到的球迷也是我在中国生活的一个里程碑。」马布里说,他学会了这个词——「一起」。
他把总冠军戒指送给自己儿子,把奖牌送给杨晨儿子。他的脖子上戴的不是十字架,而是一个用红绳系着的玉坠,那是杨晨妈妈送给他的护身符。「He is my little brother.(他是我的弟弟。)」马布里说完,用汉语补了一句,「哥们儿。」
Be water,my friend
每隔一阵子,杨晨就会发现自己的黑人朋友变得越来越像北京人了。他迷上了足底按摩,还在自家楼下办了张会员卡,隔三差五去按脚、修指甲。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微信名叫「Beijing Boy」,因为他认为这个词代表「北京爷们儿」,显然,这是不及格的汉语水平。他总想说汉语,哪怕会说的全是生存汉语,跟按摩师说「疼」,跟路人说「你好」,在餐厅里大声喊,「服务员,米饭!」
马布里真心想要融入这个城市,主动参与那些他并不了解的生活。杨晨要去吃牛蛙,他起初不敢,但还是去了。杨毅要去听相声,他也跟着一起去,尽管去了一句话也没听懂,但他喜欢坐在中国人中间,过和他们一样的日子。
杨晨笑他是个老头,永远记不住事,「脑容量是固定的,只能记住篮球」。他能记住所有比赛的细节,但杨毅给他请了好几任汉语老师,每次都是老师先提出辞职——马布里没完没了地学,但同时没完没了地忘,不进脑子里。
宗锋带马布里到北京的酒吧,喝了一会儿啤酒觉得不过瘾,就叫了两瓶白酒。马布里看见服务员端了白酒,马上用汉语嚷嚷,「来了!」他告诉杨晨,「我就知道,见领导,早晚得来这个。」宗锋笑着纠正他的生存汉语,「来了」还不地道,下次得说,「又来了!」
喝嗨了,两个人就开始聊人生。宗锋管马布里叫兄弟,马布里叫他大哥。宗锋说,我还有五年就退休了,你能给我拿个冠军吗?马布里说,我想证明就算退役不打篮球,我当教练也能赢,你能帮我做成这件事吗?
但这些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兄弟之间的真心话。见更大的领导之前,宗锋交代马布里,「领导都是黄世仁」,跟他们说话要悠着点,给自己留余地。大领导来了也问马布里,「比赛能赢吗?今年能拿冠军吗?」马布里听懂话里的意思,马上露出全明星海报同款笑容,用地道的汉语和彪悍的酒量岔开话题,「干杯!干杯!干杯!」
在训练场上,这个人不像美国教练,但也不像地道的中国教练。马布里形容自己的路数是一个「赢法的中和」,CBA的刻苦训练加上NBA的策略战术,中间穿插着他自己的篮球理解,一个只属于马布里的特殊风格。
他身上还有一种自我革命的精神。之前有外援表现不理想,但这个人是马布里亲自找来的,宗锋不知道怎么跟他提,结果没等他说,马布里主动换了人。
去年联赛,北控打完首钢打新疆,当时核心球员受伤了,对手又是强敌。按照中国人的思维,最明智的选择是换替补阵容,战略放弃一场球,换取恢复时间。宗锋提了建议,又怕马布里不同意,但让他意外的是,马布里接受了。
比赛回来,他们复盘。「老马跟我说,要依着他,他不会换替补阵容的。他的膝盖长期积液抽水,他是个病人,回家跟妈妈聊天,站着做动作,妈妈看得都急,你赶紧坐下,你膝盖不行。但是他还是坚持在打,只要上场,都属于玩命的。」宗锋说,「但我觉得老马不傻,你说他信任我也行,从他的角度,即使他想战略放弃一场,可能也要有人给他台阶下,由我提出来,他会顺坡下来,他有智慧的。」
凯尔·弗格(Kyle Fogg)是马布里挑中的北控外援。七岁的时候,这个单亲家庭长大的黑人小孩就决定用篮球帮助家人。他打过NBA,也在欧洲打过职业联赛,后来沿着马布里的职业路径来了CBA,在广东做外援。第一次见到马布里是在球场上,弗格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你为我们开辟了一条路。」
弗格问马布里,怎么做才能在中国赢一个冠军?
马布里告诉他,想在这里赢,就要先放弃自我,让其他人赢。「记住,你不是最重要的人,你的其他四个队友才是最重要的人。想要赢,就要把他们当作自己家人一样,帮助他们提高,给他们传球,创造机会,让他们参与比赛,大家一起赢。」
「很多人都说他是什么独狼啊,但绝对不是独狼,而是头狼。他不会让别人去适应他,而他会用一个大家都认同的概念影响场上所有人,所有人都会像他,跟着他,就像狼群一样。我觉得这作为球员来说,是大智慧。」孙悦告诉《人物》。
其实,这是马布里身上存在已久的篮球准则。上高中的时候,他原本可以创下更多高中篮球的个人纪录,但是在比赛时,哈特斯坦经常只让他打半场,或者只打一节,就把他替换下来。他说,对方并不是强队,而自己球队又已经领先30分了,让一个孩子留在场上得这种分是不对的。
「赢的确很重要,但是别忘了,他们还是孩子,我想要教给他们比篮球更重要的事情,成为一个好的球员、好的队友、好的对手。」哈特斯坦说,篮球里有输赢,但篮球里更重要的是人,「我是一个篮球教练,但我也是一个高中老师,我需要教会他打篮球,我也需要让他明白人生的道理,以后他的人生可能遇到种种处境,我要让他为那些时刻做好准备。活着不只是篮球场上的40分钟。」
他常常告诉马布里,活着最难的事情不是赢,而是做第二名,「你要学会去尊重对手,认可他们为了赢而付出比你更多的努力,把不甘心转换成努力的动力,去换取下一个赢。」
20多年的篮球生涯里,这条准则曾经消失过,但最终还是回到了马布里身上。疫情期间,马布里主动降薪20%,还给困在北京隔离的弗格送训练器材。很多外援来中国都得到过马布里的帮助,他每隔一天就给他们打电话,热心地帮他们找酒店、推荐餐厅。这些球员跟中国球队产生矛盾时,他还会专门打电话劝和,「你要先去理解对方,拥抱另一种文化。」「不要抱怨,先做好自己的事。」
孙悦第一年在北京队打总决赛,输了一场比赛后接受采访抱怨,「我是特别想帮助球队,但是没有球的话,我没法帮。」马布里看到报道后,主动找孙悦聊天,「他说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是这种事情只能在队里说。他跟我讲,要当一个leader。后来我冷静想想,确实是这样,我不应该用这样的方式发泄自己的情绪。」
小时候看电影,马布里喜欢李小龙和他的「水的哲学」——把水倒进杯子,水就变成杯子;把水倒进茶壶,水就变成茶壶。只是,他没有想到,若干年后在中国,他亲自实践着这句话,他把李小龙的这段视频存在手机里,压力大的时候,他就重看一遍这段话,这是他向往的活法,「像水一样活着吧,我的朋友。(Be water,my friend.)」
没有尽头
刚退役那阵子,马布里回了一趟小时候长大的科尼岛。他管小时候天天练球的地方叫做「花园」(The Garden),那时候梦想以后能去篮球圣地——麦迪逊广场花园——打球。其实,「花园」就是两片破旧的篮球场,一个坑坑洼洼,给小孩子打,一个稍微平整一点,归大孩子用。小时候他争不来好场地,就朝大孩子的篮球场泼水,「你必须带我玩,不带我玩,你们也别玩。」他挨了揍,但也用这种方式换来一次机会,跟大孩子打了一场球。只用了一次机会,他就再也不必回破烂的球场了。
宗锋有时候问马布里,为什么比赛的时候那么凶悍?上篮的时候踢人,进攻的时候捅别人胸口,他甚至因此得到一个不好听的名字「马上腿」。
马布里告诉他,在篮球场上生存,他需要一种威慑力。作为一个小个子球员,他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们,别小瞧我。「确实老马有很多镜头在中国这个文化底下,是超乎我们所习惯和接受的范畴的。咱们是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不是,一脚踢躺下,过去再踩你一脚,再给你一刀,脑袋不掉下来不完,他是这种人。可就北京这么一个队,要没有这么一个特别强横的领袖,不可能带到那个级别。」杨毅说。
不安全感是篮球生活的底色。上高中的时候,马布里的好朋友一度以为自己进不了NBA,人生全完了,站上天台企图自杀,哈特斯坦站在楼下朝他喊话,「我也是第一次遇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已经不记得我究竟喊了多长时间,只知道我最后说服他下来,他冲回了我的怀里,我特别用力地抱住他。」哈特斯坦说,他的工作是教人打篮球,但同时又要像一个老鹰一样,把他们救出来,避免被这场残酷的游戏吞噬。
在这里,赢并不意味着人生从此一帆风顺,但是输了就会一败涂地,不是每个人都能获得第二次机会。马布里的大哥没能推开这扇门,也再没能得到第二次机会,NBA梦碎后,他在工地做建筑工人,后来见到杨晨,他说如果能活在弟弟的时代,他更厉害。表弟特尔费尔重走了马布里的路,从科尼岛长大、在林肯高中打球、NBA选秀、NBA受挫后转战CBA,但他最终没能对抗自己的环境,因持枪被判入狱。
「他(马布里)成长的环境并没有给他那么多真正的机会。他需要从困境中脱身,为一家人赚很多钱,这是一份寻常工作无法提供的。即便你想做体面的律师、医生,那需要爬漫长的职业阶梯,花10年上学,再花10年工作,才有一丝机会赚到钱。」弗格说,但是一份NBA合同上的数字,就能在19岁的时候彻底改变一家人的人生路径。「他必须从篮球中挣出自己的活路。」
马布里用NBA第一份工资给爸妈买了房子,后来他又帮助两个姐姐、三个哥哥和一个弟弟搬出科尼岛,资助他们上学,帮忙介绍工作。在NBA拿顶薪的时候,他会在圣诞节取80万美金现金搁桌子上,给父母、兄弟姐妹分成不同纸袋,全家来分走。这个习惯直到现在依然延续,有时候工资发的现金,杨晨要帮他把一桌子钱分堆,分一堆给妈妈,分两堆给姐姐,再分几堆给兄弟,还有一堆给老婆,一堆给孩子……分到最后自己只留几千美金过日子,剩下全部寄给家人。
杨毅说,每次马布里签合同,看到合同上的数字,他的表情不是兴奋的「耶」,而是长舒一口气,对他说,「谢谢你,谢谢你帮助了我的家庭。」
但这也意味着,他注定要一生留在这场生存战争中。
2017年,马布里40岁,他和北京首钢的合同到期了,他想继续打,但球队有了新想法,他们需要新鲜的血液去继续赢——职业篮球残酷的一面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置身其中的人,不论过往有着多么美好的回忆。
马布里离开首钢,加盟了这座城市中的另一只球队——北控,一年后,他从北控退役,又过了一年,他选择成为这支球队的教练。
「我想在首钢退役,在首钢成为一个教练,但是这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所以,我选择另一条路。我相信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我们能做的就是接受现实,寻找活下来的The Right Way。看到自己的局限,并从中成长。」马布里说,他一直在摸索一条生存的正确路径。「当我老了,不再能跳那么高、不再能灌篮,那我就靠投两分球赢。当我最终不能靠运动本身获得满足,我就找其他的路,换一种方式去赢。43岁的自己做不到35岁的事情了,但我还有能力改变自己,我还有能力调整自己的The Right Way,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赢。」
孙悦也加盟了北控,杨晨成了领队,龙汉杰和赵永刚加入了他的教练组。他们一起做出来200多条战术,马布里把它们写在纸条上,装口袋里,比赛的时候时不时掏出纸条看。
这是马布里想要在中国养出的一棵新的树。训练的时候,他们最后要一起喊Together,马布里总是说,「让我们为北京而战」,「为这座城市而赢」——20多年后,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起点,NBA选秀当天,现场记者问马布里:「你如何定义一个控球后卫?」
他的答案是:「做一个领袖,一个让周围的人都变得更好的人,一个为了赢牺牲一切的人。」
去年一场北京的比赛,北控在领先21分的情况下,被首钢在最后一节追回,只差一分输了比赛。这是一场惨痛的失败。杨晨气得去更衣室骂人,但马布里一句埋怨也没有。比赛结束后,他沉默地留在场边,一个人坐在通道里抱着头发呆。
球队输了球,宗锋心里也不痛快,但是他想劝劝自己的老弟。他给马布里发了一条信息,竞技体育输赢不可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体育的魅力就在这儿。那天晚上,他收到了马布里回复的一条长信息:
「实际上,我非常憎恶这个运动。它只有输和赢,只以胜负评价人,这个运动太无情了。我不想输,只想赢,我太想赢了,但确实不是场场都能赢,结果很残酷。可是,我没办法,我选择了这个职业,就必须在这个残酷当中生存,爬起来,擦干了血,第二天还得拼、还得上。没办法,冠军是靠自己挣回来的。没有人会施舍你一场赢。」
小时候跟着哥哥练球,其中一项训练是快速跳绳两分钟。哥哥告诉马布里,只要他能熬过这两分钟,就能打好篮球,能进NBA,能改变一家人的命运。马布里咬着牙跳,哥哥给他掐表,30秒,一分钟,一分半,一分半,一分半……他常常要跳到10分钟才会停。在他的世界里,两分钟从没有到来。
出路
回纽约的时候,马布里会找老教练吃饭。哈特斯坦已经快要70岁了,马布里兴奋地跟他描述着自己在中国的经历。「他总是迫切地催促我,教练你一定要来中国,你一定要来看我拿冠军,看我当教练。可我老啦,飞不动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啦,我告诉他,我如果想看看你的中国,恐怕只能去街角的中餐馆了。」
如今头发已经全白了的教练,常常在家里想起自己的学生。他教了一辈子高中篮球,绝大多数学生没能从事职业篮球——那个从天台救下来的孩子没能进入NBA,他一生都在试图证明自己在篮球之外也有价值,想证明自己是「值得被救的人」,却最终在绝望中卧轨自杀。所以,教练从来不以输赢评判人,他只看重他们的生活,有没有活成一个好人。他在采访期间问了我很多问题,马布里在中国什么样,他关不关心其他人,有没有回报那些帮助过他的人。听完马布里的中国经历,这位老教练安心地说,「他是让我骄傲的孩子。」
现在,轮到他来对马布里开那个25年前的玩笑了,「你不是教练,你才不是教练呢!」
纪录片团队到科尼岛拍摄,马布里带他们去了哥哥的理发店。一个小男孩背着书包走进来,他要剪一个「马布里发型」。他告诉马布里,他在学习打篮球,长大后要去NBA。
「你打算怎么去NBA呢?」马布里问。
「我开车过去。」小家伙说完,又想了想,「要不就……坐火车去。」
他们聊了一会儿篮球,聊了一会儿家庭。这个孩子跟马布里一样,生活在一个大家庭,他甚至跟马布里取了一样的名字。闲聊中,马布里一边吃着炸鸡块,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其实你也可以不打篮球的,你可以做美国总统。」
理发店突然陷入一阵异样的安静。小家伙愣住了,他吃了一惊,不可置信地盯着马布里。
马布里也愣住了,「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小男孩低下头,不再看马布里的眼睛,默默继续剪头发,小声地回答,「没有人告诉过我。」在纪录片里,马布里看着小男孩,捂着脸哭了。
在北京,我们聊起这个故事。「这一幕让我哭的原因是,没有人告诉过他,他可以活成任何样子。他让我想起了我的小时候。在我长大的地方,生存是最大的挑战,你必须想办法先活下来,才能知道生命还有另一种意义、另一种目标。但这一切,只有活成幸存者的那一刻,才能明白。」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马布里,我们聊起了高考和NBA,只有一条出路的命运是残酷的。马布里掰着手指,数着那些可能的活法——一个人应该有机会活成任何样子,一个医生,一个律师,一个工程师……我打断了他,「所以你也可以有另一种活法吗?」
他也愣住了。他是一个反应很快的访谈者,对话从不会卡顿,只在那一刻,他突然停了下来,然后以一种那时的我还无法理解的沉重,盯着我的眼睛说,「可是只有在篮球上,我能赢。」
我后来明白,这是马布里用20多年的职业生涯换来的人生领悟,篮球是唯一的出路,他一辈子活在了这场残酷的输赢游戏里,把自己的一切留在了篮球场上。为北京第二次赢得冠军的那天晚上,是一场巨大的狂欢,这是一个失而复得的冠军,而它是靠马布里几乎豁出命的六管膝盖积液换来的。夺冠的晚上,杨晨去马布里的房间找他,在那里,他看到了让他直到现在都心里难受的场景:马布里累倒了,如同一团棉花一样瘫在床上,抽完积液的膝盖依然疼,但他却像个小孩一样满足地笑了,「今天晚上终于做个好梦。」
马布里告诉我,他希望在人们心里,他是一头豹。他喜欢豹,他的右臂有一个悬崖上的豹,那是他的人生第一个纹身。豹是顶级猎手,虽然身型小,但速度敏捷。它不惧怕强敌,哪怕对手体重超过它12倍,它也能踢倒对手,咬断它们的命脉。更重要的是,豹能高度适应环境,吃任何能抓到的猎物。虎和狮随时伺机夺走豹的性命,但豹总能找到办法,与这样的环境共存。它不需要占领平原换取生存空间,哪怕在悬崖上,豹一样能活。
告别的时候,他说自己打算享受一个美好的周末。每个训练日都要在球场震动耳膜的吼声中度过,他的周末最大目标就是放松。他比划了一个四脚朝天的姿势,「躺着,不是睡觉,也不看手机,就这样睁着眼睛躺着」,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想,整个房间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
只在那一刻,过往的一切都真实存在着,总冠军的戒指,体育馆外的雕塑,NBA的抽签,北京南站的球迷……但也在这一刻,他暂时不用为它们拼命跑了。这是他和命运比赛的中场休息,这是拿命挣来的生存空间。悬崖上的豹终于回家了。在残酷的输赢世界,只在北京的这个角落,活着一个得以喘息的马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