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时间:2019-2020年
故事地点:北京、南京
中午两点,我提着行李赶到医院门口,医院门前已经排起长队。我找到领队,他寸头,穿着蓝色马甲(这是我们约定的集合标志),看着挺年轻。领队向我摊开手掌,报名者的身份证已经叠成方块状。在场人数起码有七八十,但试药招募中则明确表示只要20人。
不确定自己能否从众多人中突围,我忧心忡忡地扫视一圈,在场的人们说着天南海北的方言,一面紧盯着领队看,生怕错过下一步指令。
我们都是来参加试药前的体检的。前一天,我刚从北京赶来南京,准备来这家医院试药。 当晚,领队在电话里嘱咐我:医生问你是否对什么东西过敏,一律说没有;熬夜、吸烟史这些也都放机灵点。“吸了烟或熬了夜,必须多喝水,加快新陈代谢。体检是很严格的,烟检也很敏感。”他最后说:“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如果因为这点小事白跑一趟也太亏了。”
他这一番暗示,反而让我紧张起来。晚上,我强迫自己不停喝水,跑了14趟厕所,喝水喝太多,把晚上吃的泡面都吐了出来。
这是2019年冬天,我原本在北京运营一家轮滑工作室,每月能收入1万多块,但除去房租等生活开支后也所剩无几,2018年上半年,我想赚些快钱,开始接触网赌,网赌资金来源全靠网贷,最终欠下近10万元的网贷。
手机的上6个网贷软件,每天提醒我离最后还款日还有多久,这个月要还多少欠款,若拒不还款,个人征信会怎样被黑掉。我在恐惧和悔恨中度日,迫切地想还掉网贷,摆脱这样的生活。但多方筹措资金后,依旧有1万多元的空缺。
我迫切地寻求赚快钱的方法,最终在网上锁定 “试药员”的工作。
“试药“是指在药物上市前,招募志愿者对药物作用进行检验。为保障药品的安全性,药物在投入市场之前,都必须进行药物临床实验,研发公司联合医院招募试药人进行临床检测。“试药”对身体素质要求很高,必须先通过体检,身体健壮、新陈代谢快的人,受到药物的影响更小,医院会择优录取。
试药高风险,原本是志愿工作,但因为报酬丰厚,单次试药,多的能拿好几万,吸引了一些急需用钱、或负债过多又不愿工作的人,一些人甚至借此谋生。据不完全统计,全国大约有50万人长期投身试药。而做试药这行的,许多都是像我这样处在20-30岁之间、身强力壮的年轻人。
关于试药的危害,网上的新闻也不少。有人说,试的药可能会残留在身体里,有些试药人皮肤溃烂、不幸猝死……这些故事真假难辨,我看到后也难免忧虑。
早在读大学时,我就听说过“试药员”,有报道称大学生靠试药挣钱,我当时很不屑地对别人说,这是甘做小白鼠,拿命换钱,给再多的钱我也不去。但当我急需钱将自己从泥沼般的生活中打捞出来时,我觉得这样的交易很划算。
还未见钱的影子,我已经开始计划,还完网贷,我就回老家盘下医院旁边的那块空地——那是我小时候玩轮滑的秘密基地,用来开班或者开旱冰场再合适不过。
通过专门发布试药信息的公众号,我联系上一位试药中介。中介告诉我,南京一家医院的止痛药在招募试药人,若试药成功。我能拿到1万多元报酬,他还给了我南京当地负责这个项目的领队的联系方式。
中介将我拉入一个300多人的微信群,里面全是有试药意向的人。我在群里坦白自己想要试药以及对试药的忧虑。一位叫玉姐的群友私信我,劝我不要担忧,“试药肯定有风险,但这风险是完全可控的。”“黄牛说了,新药不试,精神类药物不试。其他的,还不是给钱就行?”“试药在外国可都是自愿去做的,这是造福人类、贡献社会的事,有啥好害怕的?”
她的话很有说服力,我下定决心,登上了去南京的列车。
下午,集合完毕,医院负责人带领我们抵达医院三楼的一间办公室,房间门口纸箱里放着饼干、面包和水,领队将这些分给我们,就算吃了早饭。
接着,一名女医生从内屋走出来,说来给我们普及注意事项,其实,就是读了读人手一本的知情协议书,协议书里简单展示了试药的分组、剂量、注意事项与酬金,如果没有问题就签字,表示同意后果自负,进入到初步筛选。
屋子里的试药人没什么异议,都签下了名字。我不禁想:若是有一部分人不识字,看不懂协议书……这样算对自己的身体负责吗?
签完协议,进入体检环节:身高体重、尿检、血检、心率、心电图……每个环节结束,都有人当场被告知不合格,没能进入筛选的人面色失落,一个消瘦如同竹竿一样的人,拉着领队在走廊里哭求,他说自己昨晚为了省钱,在网吧睡了一夜,吸了点二手烟,导致尿检没过,恳求领队帮帮忙,领队也并未让步。
过去几年,我在工作室做轮滑教练,拉新、授课对教练的形体和体能要求都很高,我每天清晨起床,跑步、按摩身体,坚持吃低脂餐,身体素质还算不错,有惊无险地通过了所有检测。
下午五点,初筛结束,报名者最终只剩下25人。“大家辛苦了,都回去早点休息吧,”领队拍拍手示意大伙散了,“数据要进一步核验,晚上会短信通知最终结果。”
合格的试药人们渐次散去,寻找住处。走廊的楼梯口,几个被淘汰的人挤坐在长椅上,行李横七竖八地倒在脚下。
我心中依旧不放心:只有20个招募名额,入选25个人,或许是先到先得呢?
当晚,我收到通知,次日9点复查。第二天我早早起床,抢先赶到医院,按流程进行完抽血、尿检后,我便离开医院等通知。晚上,医院打来电话,告诉我通过了,并叮嘱了一些事项。一切尘埃落定,我终于放下心来。
第二天,我在医院签了到,量体温、测血压后,我取了自己的腕带与病服,被安排住到病房休息。病房是5人间,其他几个人都低头玩手机,气氛相当沉闷。
即将发生什么我毫无心理准备,想象折磨着我,但已经进行到这里,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隔天便开始试药。护士给了我一颗小小的胶囊,要我仰头服下,让药物慢慢滑进嘴里,再用开水吞服,并嘱咐我们把水杯的水全部喝光。吞下药后,护士命令我张开嘴,拿手电筒来回扫视,确保药没有藏在嘴里,这让我有点不爽。
服完药后便是密集采血,我的右边手臂被插上留置针——随后,这根细小的针管被留在我的身上,便于接下来的采血。密集采血是试药流程中最难熬的环节,服下药,每半小时就要抽一次血,到了下午两点,抽血间隔时间会延长至1小时。
护士告诉我,总采血量不超过400毫升,但由于断断续续地要采血,留置针一直插在手上,留置针的位置在肘关节内侧,有很强的异物感,稍微活动都会无比疼痛,我只能将手臂张开,到后来,我的胳膊一直发胀发麻。
我在群里说了自己身体上的不适,不少群友表示,在密集抽血环节,他们也会感觉胸闷难受,包括之前在群里私信安慰我的玉姐。
这让我有些意外,群成员对试药的利害莫衷一是,唯有玉姐,未说过半句试药的不好。因为她热衷劝人试药,还被大家戏称为“教父”。
5年里,玉姐总共试了5次药。她试药,起初是想摆脱作为家庭主妇不受婆家待见的窘境。
玉姐来自江西农村,长相秀气,今年29岁。高中毕业后,她便辍学去做服装店店员,通过网聊认识了一个男人,没多久他们确立关系。男人是杭州本地人,家在郊区有三套房。2014年,玉姐从江西老家远嫁杭州,亲戚邻里都说她嫁得好,但冷暖自知,玉姐婚后的生活并不幸福。
玉姐的男人是个啃老族,靠父母的关系在交通部门任闲职。结婚后,玉姐进入备孕阶段,连续生下了两个女儿,丈夫尤其是婆婆对她的态度愈发冷淡。她在家里照顾两个女儿,无暇出去工作,平时买些东西,便被婆婆指责大手大脚;丈夫家有吃冷肉的习惯,玉姐吃不惯,想热一热再吃,婆婆却冷脸相对:你怎么这么金贵呢?
寄人篱下的日子里,玉姐愈发希望通过工作获得经济独立,能少受些冷眼。但4年漫长的备孕生产期过后,玉姐几乎与社会脱节,她找不到工作。闺蜜建议她做微商试试,微商多采取熟人售货模式,她又拉不下脸。
她曾试着去家附近的超市做收银员,被好面儿的婆婆撞到,婆婆当即将她从超市拉回家,发飙让她“别再出去丢人现眼”。
玉姐找不到工作,最后冒险去试药,第一次就闹出乌龙。那次试药的医院在本地,药名为“枸橼酸西地那非片”,由于当时招募的是补录名额,中介没有详细介绍。不知情的玉姐去到现场,发现清一色全是男的,原来,“枸橼酸西地那非片”通俗点说就是伟哥,玉姐羞得无地自容,却也因此和一群试药的男人们打成一片。
往后,玉姐的试药之路顺利多了。她曾去一家医院试用一款滴眼液,风险小,没什么副作用,花了两天就拿到5000元的报酬,赚到钱后,玉姐除给自己网购了化妆品、包包之外,还给婆婆买了镯子,给公公买了套茶具……家人问是从哪弄来的钱,她含糊地说,自己在网上做副业赚的。婆婆对她有点刮目相看的意味,脸上有了笑意,有时还主动提出,帮玉姐照顾两个女儿。
玉姐尝到甜头后,开始搜寻新的试药项目,药品的风险越来越大,到手的报酬也越来越多。好的项目不一定都在杭州,有时还需要去安徽、上海、江苏、北京等地。每次要出行,玉姐都宣称是去给自己的网店看货,家人再追问网店的具体事宜,她便说自己只是入股做决策,其他事务都是朋友在操心,家人也没有疑心。
事实上,晕血的玉姐,每次试药在采血环节都会借助网购分散注意力。有次采血,她刚点开淘宝,就被护士勒令放下手机,那次,护士连续扎了三针才找对地方,玉姐也未等到护士的道歉。
这是玉姐试药过程中为数不多不愉快的经验,但她对试药依旧没有半句怨言。能轻松赚钱又不失体面,还可以挽救自己的家庭地位,试药是她体面挣钱的唯一渠道,她不可以丢。
服完药后,我在医院的日子轻松了不少,每天仍是抽血,但要比之前节制得多。也许是身体素质好,有个室友老说自己胸闷,我却没什么感觉。出院前,我得做尿检、血检和粪检,我有轻微的洁癖,对粪检很是抗拒,看在钱的面子上,还是一一照做了。
意外的是,结算钱时,他们只结算了其中的一部分,说剩下的钱要回访后才能拿到。签署知情协议时,我没细看,玉姐也没告诉我有这一茬。
我害怕中介和医院私吞这笔钱,群友淡总说:“回访是正常的,试药给钱挺诚信,一般一个月内就能拿全。要是现场回访,你需要再去医院做个体检。有的项目是分期付款,不过这种很少,你可以去问问小护士。别害羞,说实在话,药都试了,还有啥不好意思的。”
在群里,淡总说话很有公信力。他26岁,做试药人已经5年,是这行的老江湖了。
淡总是一名大学肄业生。他读大学期间,沉迷网文创作。当时网文兴起,有人靠写网文拿下千万版税,淡总很羡慕,他觉得自己也能写,呕心沥血在网站上更新了两年,作品没人互动也没人阅读,每月只能拿到几百块的全勤,身边的同学随便打个零工都比他挣得多。
2014年底,淡总因挂科太多而被学校退学。他不愿回家重新高考,限于学历能找到的工作有限,门槛低,来钱快的只有试药人。
要是评选敬业试药人,淡总绝对当仁不让。在中国,按规定,每人三个月内只能试一次药。但国内的试药项目分为联网和不联网两种,联网项目会录入身份信息,不联网的则不会。淡总规划好时间,参加完联网项目立马赶往不联网的项目,虽然后者给的报酬相对较少,但在他眼里“蚊子腿再小也是肉”。
淡总常年辗转于北上广、武汉、长沙等地的三甲医院,试过的药物不计其数,前前后后挣了不少钱。在朋友圈惊鸿一瞥,他在老家县城买了一套房,还买了辆价值40万的大众途昂,唯独缺个老婆罢了。
但在淡总的印象中,试药人这行渐渐地不好做了。“搁以前,试药项目都是缺人的,大家都怕出事嘛。当时,钱少的项目都被放弃,老司机们都看不上。”但现在,试药的普及度越来越广,参加的人也越来越多,招募方越来越精明,选拔标准愈发严格,试药补偿也一降再降。
像淡总这样年纪稍大的试药人,竞争不过身强力壮的新人,只能将目光投向高风险高补偿的项目。
2015年,淡总试水一种精神类药物后,头疼欲裂了两天,医生向他保证,这种症状只是暂时的,淡总还是濒临崩溃,他怀疑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
他开始常常失眠,夜晚睡不着,白天困倦,长时间失眠又导致心律失常,压力过大,淡总靠抽烟解闷,身体素质自然下降了,接下来,他连续四次试药体检都没过。
淡总一咬牙,报名北京一家医院发布的单抗类药物,招募金额高达18000元,在试药现场,他遇上几个老熟人,大家聚在一起不免唏嘘,一位30岁的老大哥坦言:“干完这票就金盆洗手了。”
竞争的人不多,淡总通过了初筛。没想到,次日复查后,中介拿着一叠化验单,找到他:“不行,粪检有问题,你大便有隐血。”淡总急了,他问道:“这种小问题,不能帮我掩盖过去吗?”
“不行。这种事没得商量。”中介的语气很生硬。淡总心里很不是滋味,前些年,由于试药员稀缺,很多中介还会主动帮忙。他同对方起了争执,那人不拿正眼瞧他:“不知道有多少人想争这个床位,你以为缺你一个?别给脸不要脸,再吵吵试试?血检补贴你都别想拿!”
最终,淡总在签离表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拿着100块的补贴,走了。
经历这次失败后,为通过体检,淡总再去试药参加尿检时,会和别人商量用对方的尿液,还会在测心率前偷偷吃下一片“普萘洛尔”平稳心率。
曾经不劳而获的美梦化作冰冷的现实,淡总心灰意冷起来。乡里同龄的玩伴多已成家立业,他也想讨个婆娘,渐渐脱离试药生涯。2019年年初,淡总把车子卖掉,在老家开了一家炸鸡店,一心休养身体,偶尔试药碰碰运气。生意稳定后,他决定无限期地退出试药。
淡总和我聊起这些事时,群里正激烈地讨论:广州又出了个40000元骨质疏松的大项目。淡总告诫我,“能不试就别试,虽然总有困难的时候,但我作为过来人,希望你不要沉迷。”
我嘴上说着谢谢,心底却不以为然。且不论我比他年长,单就试药出发点而言,我本就是为了应急,也只准备试这么一次。
12月中旬,我去南京回访,做了血检、尿检和生命体征测量,顺利拿到尾款后,我立马结清所有欠款,回到家乡,压抑的心情陡然轻松下来。
我计划着年后再去北京,收拢之前的人脉,先攒一笔钱,再回老家发展。没想到回家没多久,新冠肺炎爆发。紧接着,整个县城都封锁起来,终日人心惶惶。
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计划,没有经济来源,父母催促我跟表哥学着开叉车,在老家,开叉车一个月能收入1万多块,可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还是会在在试药群里潜水。因为疫情,群里的试药人们不少被截断了经济来源。玉姐没再去试药,去外地很可能需要隔离,她不好向婆家交代。但玉姐说了,疫情一过去,她就再去试药。而和我聊天后不久,淡总便退出所有试药群,自此在试药江湖销声匿迹。
淡总那回告诫我时,我总觉得自己和试药再无瓜葛。但眼下,我又想起那块空地,虽然废弃了很久,但盘下来估计也要不少钱……钱从哪儿来?
3月底,因为学开叉车的事,我再度和父母吵了一架,争吵到激烈处,我冲出家门,冒雨走去附近的公园想静一静。
走到一半,我想起,淡总退群时,群里似乎聊起一个四万三的长期项目,去广州试一款骨质疏松药。我在微信上问中介:“广州四万三还招吗?”
“还招的。”
“帮我报上。”
*文中人物为化名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微信号:zhenshigushi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