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2012年7月,外面下暴雨,晚上六点多,天就已经黑透了。我因为加班独自留在办公室,只有一盏白炽灯还在头顶亮着。等我八点钟把活干完,整层楼已经静悄悄的。
我轻轻靠在椅子上,正想休息一会儿,李总的办公室突然传出动静,随之响起的脚步声让我眼睛猛地一睁,惊觉他也还没下班。
熟悉的恐惧感瞬间袭来,我毫不犹豫地踮起脚尖,尽量不让鞋跟触地,跑去把灯关上,随后又蹑手蹑脚地跑回来伏低在座位上。
屏气等了十多分钟,虽然不确定李总是否离开,但外面早就没了响动。
于是我简单收拾东西,打算立刻就走。谁知办公室的门一打开,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昏暗的楼道里,李总竟然一直等在门口。料到我迟早会出来似的,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半眯着的眼睛阴测测的,像一张大网要把我网住。
一
那时是我工作的第四年,2008年,大学毕业的我入职了这家国企,成为了一名秘书。
秘书与其他办公室的工作不同,工作内容是非流程化的,主要是服务领导和客户,侧重于和人打交道,更考验为人处世的能力。
当时办公室有七个人,都是刚刚大学毕业,样貌出众,也都通晓人情世故;我作为刚入职的愣头青,无疑是最默默无闻的一个。
直到2012年,我凭着积攒的工作经验,成了室主任。在不久后的一次接待中,我又巧妙地为领导化解尴尬,开始主要负责李总的事务。
第一次见到李总,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大腹便便,顶上头发已经秃成了花,却没什么领导架子,说话和气,经常笑着鼓励我,“小秦,你在我心里就像女儿一样,我要多培养你,你就把我当成你的爸爸一样吧。”
李总如此鼓励我,我只当他一直未婚,没有子女,所以对我产生了长辈的疼爱。但李总说这些话时,表情暧昧,语气轻佻,好像我们真的关系匪浅,又让我感到一些不适。
直到六月的一天,刚从上海出差回来的李总,一大早就将我叫进办公室:“小秦,爸爸好想你,你想不想爸爸?快来让我抱一下。”
我顿时惊慌失措,这才明白他的真正意图。
过去,办公室里确实有秘书借领导的东风,就此实现职位攀升的例子。我没有这种想法,也一直觉得这种事离自己很远。
谁知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凭着本能提醒:“不太好吧,李总?这是在办公室……”但他并不收敛,继续进犯。
那天,我们就因为这件事僵持了将近二十分钟,直到有人敲门,我才得以脱身。
从那以后,我对李总多了一分提防,却还是成了他的跟班,除了必要的饭局,私人饭局我也必须陪同参加,免不了被荤段子调戏或揩油。渐渐的,我惶恐厌恶到极点,想方设法躲避。可事关工作,终究难以避免。
直到七月这一晚,我又在加班时被他截胡。
李总轻佻地问:“小秦,还有什么活动吗?”
当时楼层已经没有旁人,李总的话又让人捉摸不透,我本能地后退,故作镇定地答:“没有,正准备回家。”或许是因为公司楼道里安装了摄像头,李总看了我几眼,最终转身下楼。
我轻嘘一口气,远远地跟在后面。
一路上,我神经紧绷地留意李总的速度,一直和他保持适当的距离。直到我在路边将他送走,又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回家,等到几近虚脱般地倒在床上,手脚冰凉,惊魂未定。
只是,事情今后会如何发展,我连做梦也不敢放松,生怕一步走错就会踏空。
二
果不其然,第二天我刚上班,又被李总叫去了办公室。他如常聊着些与工作无关的话题,眼神却像油刷似的在我身上横扫,嘴里还占着便宜,“小秦,你的腿真白,穿裙子真好看,下次能不能单独穿出来给我看看啊?”
我讪笑着,不敢拂领导面子,只好委婉地表示拒绝。谁知李总继续说着大胆露骨的话,把我弄得窘迫不堪,才心满意足地让我回去。
从李总办公室出来,我重重叹出一口浊气。
没等我回过神,他的电话又打过来,再次让我去办公室——这种情况早已成为每日定式,最多的时候,我每天要去他的办公室五六趟,每趟都要纠缠许久。和李总的虚与委蛇让我恶心,却也不敢反抗或揭发——工作性质使然,我必须处理好和领导的关系,如果得罪领导,我怕会被穿小鞋,甚至断送自己的前途。
与此同时,李总又颇有手段,他说的那些话冠冕堂皇。如果冒然揭露,没有证据,也没有具体损失,被人抓住话柄的话,还可能引来解决不了的麻烦。我人微言轻,只能保密忍耐,寄希望于我的拒绝能让他不再骚扰。
然而,我的逃避却让李总更加肆无忌惮。
或许是看我不作为,没过多久,李总私下也开始和我密切联系:微信,短信,电话。他要求我的手机必须全天开机,频频约我单独出去见面,甚至晚上十一点也要约我出去。
我从不敢答应,以至于在休息时间,也要强打起精神跟他周旋,每天都心力交瘁。
渐渐的,每次去李总办公室,我都十分紧张,生怕他提出令人难堪的要求。
但即使我应付了问题,重新投入工作时,我的心也悬在半空,不仅要为他下一次召唤而担忧,还要随时提防他密不透风的试探。
又是一个被叫到办公室的早晨。
李总随口一问:“小秦,你想去省城工作吗?我可以帮帮你啊。”
彼时他刚允许我离开办公室,我正放下心来,却又听出这是他抛出的一个诱饵。
我赶紧再次管理好状态,礼貌谢绝。
回到座位,我烦闷得大喘粗气——不知从何时开始,李总除了频频找我,还会给我开出不少让人心动的条件,再伺机观察我的态度。他的试探是不经意的、高密度的,像一个狩猎者,仿佛只要我露出松懈,他就要趁机进犯。
所以我的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也忍不住向闺蜜倾诉了这件事,并到处咨询如何应对这种问题。没想到,最常见的答案是劝我辞职。
这个答案让我沉默许久。
我所在的城市很小,想要全身而退,并且不受影响地换一份工作,几乎得换一个城市才能实现。况且这份工作很有价值,也是我努力争取得来的,我不服气,也割舍不下。
而我苦恼为难的时候,李总又变本加厉。
他似乎拿准了我不敢公之于众,说的话也愈发露骨,就连我的休息时间也都被他占用。
每天都很焦虑,上网搜索相关信息 | 作者图
一天晚上,应付完李总的电话,又到了深夜。我犯着恶心,再次查起职场骚扰的相关搜索。看到那些人的遭遇,我越刷越愤怒,等看完所有劝辞的答案后,我决定不再坐以待毙。
长期以来,我谨小慎微地守着这个秘密,以为忍耐和礼貌拒绝能让他明白我的态度,会适可而止。而实际上,占有绝对优势的领导,绝不会为一个小职员有所顾忌。
打定主意后,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保护自己的过程中,惹得李总不满,导致他伤害了我,或把我调动到极差的部门,我就辞职。
三
片刻镇定下来后,当晚我向两个闺蜜求助:“以后只要收到我的信息,五分钟后马上给我打电话。”当时公司的同事都不了解我的婚姻情况,为了把细节做到位,以防李总看出端倪,我还把闺蜜的通讯录名字备注成了“老公”。
第二天,李总的内线电话又按时打来,我便鼓足勇气给闺蜜发了信号。
五分钟后,闺蜜的来电果然在李总口不择言时响起,我一脸严肃地将电话接起来,随即又摆出一副有急事的表情,向李总请示有事要忙。他也就不再多说,让我出去了。这是我数月以来,我在办公室待得时间最短的一次。
让我没想到的是,要想打断李总没有想象中的困难,这给了我很大的鼓励。
那以后,每次进李总办公室前,我都会给朋友发信号,并在手机响起时及时离开。再遇李总提出单独约我,我也有了顺理成章的拒绝借口:“我和老公有事,不能去。”
然而,李总得知我有老公后,并不忌惮。
他允许我接电话,但叫我去办公室的频率并没有减少,说话更加变本加厉,闺蜜便鼓动我再买一个录音笔:“如果真发生了不可控的事情,姓李的给你泼脏水,起码你先有个准备。”
在闺蜜的叮嘱下,我买了一个小型录音笔。
在闺蜜的叮嘱下,买的录音设备 | 作者图
往常,我每次去李总办公室,都会拿着笔和笔记本,用来记录工作。我本想把录音笔夹带在里面,但实验几次后,发现录音笔效果不佳。为了不被李总发现,我干脆把手机调成录音状态,夹在笔记本里,再带进办公室。
第一次录音时,我紧张得全身发抖,冷汗直流,生怕被他发现。但实际上,事情进行得很顺利,看着保存好的音频,我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种拿到证据的安心。
我安慰自己,这件事不会变得更坏了,因为我有了保护自己的筹码。
然而,等录到第三条音频时,我却发现种种保护措施都治标不治本。
李总依旧不收敛,我还是不能脱离困境。
那时,我已经负责李总工作事务三个多月,只要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都喘不过气来。
我毫无办法,找闺蜜倾诉:“我都说我有老公了,可他都不怕,真是不要脸。”
闺蜜和我一同叹气:“要不,你把你公婆搬出来,他敢惹你老公,不一定敢惹你老公的父母。”我恹恹地答应,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在一个被兴师问罪的早晨,李总因为我晚上不接他的电话而有些埋怨,我硬着头皮说:“昨晚我去公婆家,手机掉在公婆车上了。”
谁知,平时并不关注我这些理由借口的李总,这时却多问了一句:“那他们知道你的手机密码吗?”我心里一动,给了一个肯定答案。
“那他们看到你手机里面的记录了吗?”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李总难得地没再说话,摆手让我出去了。
从那以后他竟开始有所收敛,不再用微信和短信缠着我,也很少再带我出席私人饭局。
让李总有所改变的竟是这个毫不起眼的理由,我始料未及。事情过去很久后,我回过神来分析,或许是李总对老人家没把握,怕他们把事情闹大,影响自己仕途的缘故。
无论如何,与李总斗智斗勇一个多月,我逐渐摆脱畏惧权势的软弱畏缩,也不再处于这场弱肉强食游戏的下风。我发现,李总并不能一手遮天,他也有软肋。那是他的七寸。
从那天开始,我不自觉地士气大涨,开始筹谋更长远的计划。为了彻底摆脱他的控制。
四
趁着李总的行为有所收敛,我找时间独自去了一趟董事长办公室,诚恳地表示自己已经在秘书部工作多年,想去其他部门学习。
董事长未曾知道我当时内心的暗流涌动,看了我的工作经历,最终答应了我的请求。
新的领导是女性,四十多岁,这也是我选择调职去她那的原因。为了进一步顺利推进这件事,我私下又积极了解新领导的工作要求,在她重视的能力方面,更努力地表现自己。
只是没想到的是,这次的调职计划,却因为我未得知的原因直接搁置了。
我失望了好几天,这时又收到了公司上层正处于动荡时刻、既有可能会换领导的风声。
于是我继续咬牙蛰伏,等待新的机会。
那时,李总对我的骚扰已经退到了安全线内,除了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哪怕是去他的办公室,也只做些公事上的交代。但我依旧不敢放松,认真完成自己的工作。
又坚持了几个月,2013年初,公司酝酿许久的人事变动终于展开了。
一把手调任他地,以至领导们的势力范围从上至下地重新进行划分,我也因此调到新的部门,总算离开了李总。而当时李总自顾不暇,自然也不会再管我的去向。
与李总僵持半年多,直到这时我才确认,自己平稳地驶过了这场暴风雨。
风云散去后,公司继续有条不紊地运转,有些事情也发生了变化。
因为早在调职之前就做足了准备,所以跟着新领导张总,我交接得十分顺利。
而李总依旧在公司里,我们偶尔碰见,他还是和蔼地和我打招呼,我也依旧恭敬地回答。那些让我心惊胆战的往事仿佛从未发生。
现在想来,李总纵横职场多年,当时或许也看出了我的把戏。当我态度坚决,并且不再害怕的时候,或许他就有些害怕了。
几年之后,当我终于敢把这段经历告诉父母和一些朋友,收到的反馈却不一。
有的人表示惊讶和理解,也有人表示怀疑,觉得我可能误会了李总的意思。
当然也有人觉得是我先在某些方面行为不检点,才给了李总不好的信号。
我重新陷入回忆,思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时隔久远,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被他注意,自己是否真的有不适合的行为。
但我知道,我是侥幸逃过一劫。
时至今日,我对男领导依旧抱着莫名的畏惧,本能地保持着距离,于是我依旧确认,那些让我痛苦的过去,是真实地存在过。
口述 | 秦露
撰文 | 是星
来源:全民故事计划 微信号:quanming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