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昨天出差,一天之内有超过五个人问我:张一山的《鹿鼎记》你看了没?听说在网上被喷成狗了,把《鹿鼎记》拍成《鹿鼎西游记》了,演得不像人,像猴。
我很诧异,说没看。对方更惊讶了,说豆瓣2.6分的剧你都不看,你这人太无趣了,太没有好奇心了。赶快去看一看吧,这样的剧可不常见。
于是我就去看了。今天赶飞机,在机场看了一集,落地重庆后又看了一集。基本有了一个观感。来简单聊一聊。
二
这部剧被喷,主要有几个点,但在我看来并不是都成立。
例如说情节进度太快,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至少在我看的两集里不是什么问题。
比如韦小宝和茅十八结识,相伴一起去北京,这算是整个鹿鼎记的前奏序曲。
这中间有没有戏?有戏。但是需要花力气挖掘才能出戏。
新《鹿鼎记》的主创明显没有兴趣、也没有信心去这里面挖掘什么戏,只想快速推进到主战场皇宫。
行不行?也行。可以理解这种选择。
就好像做羞羞的事,用心前戏好不好,当然好。但有人想简略一点,直奔主题,行不行?也不是完全不行。
而且我们国产剧的普遍问题恰恰不是节奏快了,而是节奏慢了,拼命注水,本来十分钟就很美好的事情非给你搞到两小时。
我看国产剧,少有1.5以下倍速看的。妈妈们更是可以一边打毛衣一边看,埋头打两分钟毛衣再抬头看一眼剧,丝毫不影响理解剧情。
这种剧才是更没有职业道德,导致我给她们推荐《请回答1988》,她们完全跟不上剧情,都是平时被国产水剧给害的。
所以说所谓“节奏太快”,不是新《鹿鼎记》的真问题。
三
真问题是什么呢?张一山演得崩了算不算?当然算。
这部剧里,大家很努力想幽默,但我感觉,“幽默”成了整个主创团队身上沉重的负担。
演员的武器库似乎在韦小宝这个角色上存货不足,没有足够的武器,所以只有一招:挤眉弄眼,手舞足蹈。
可惜韦小宝是人,不是猴。
崩了的背后其实不是演技的问题,而是一个认识问题。
它反映出不管主创还是主演,都对韦小宝的认识出现了巨大的偏差。
他们把韦小宝理解为滑稽小丑,随时要咯吱人。
这是错的,韦小宝会作弄别人,但恰恰自己最不肯平白扮小丑的,除非他别有目的。
其实我相信导演也好、编剧也好、主演也好,肯定还是花了工夫去体味、研究韦小宝的。我不相信他们不敬业。
遗憾的是他们这个韦小宝不大成立。
在韦小宝的身上,特别是早期的韦小宝身上,起码有几种气质。
比如底层气,市侩气,孩子气。
他的一切行为都不会是为了故意滑稽,而是为了一、趋利避害。二、发泄。
为什么趋利避害?因为他要故意很“油”吗?不是。
而是因为他挣扎在底层,不容易。
他目光短浅,有时候锱铢必较,凡事都要算计,一切眼前利好都要狠命抓住,这都是底层习气,被迫的。
他去帮妓女买粽子,半路上偷偷挤出米粒来吃,这是为了好玩吗?
就像在这部剧里,演得他活像是一个少爷,感觉提笼遛鸟,吃姑娘的东西纯粹是为了好玩,为了撩姑娘。是这样吗?
不!他主要是因为饿的和馋的。
我不知道主创有没有想去体味底层的这一份饿、馋、还有挣扎?
表面上,演员的演出是神态不像,举止不像,声口不像。
但是这背后的实质,是阶层不像,心态不像,境遇不像,所以挣扎、痛苦和关切不像。
这是根源。
当然,人家拍剧的时候,明显并不想承担这么多东西,不想太深刻,就是想拍得卡通好玩。
问题是并不好玩啊。
四
顺着这一层往下说,除了底层气,新的《鹿鼎记》以及近些年来所有崩掉的武侠剧,还都共同失去了一样东西,一样关键的、灵魂的东西。
就是江湖气。
名义上是武侠剧,但是江湖没有了。
江湖是什么?是白衣飘飘吗?那就太肤浅了。
江湖是客栈、驿站、渡口、码头,是大车、跛驴、残羹、冷炙,是屠户,是船家,是草料场,是山神庙,是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是构成江湖人生活的一切一切的组合。
浪漫的、市侩的、混浊的、污秽的,像火锅一样融为一炉,五彩斑斓,又泥沙俱下。
可是包括新《鹿鼎记》在内的现在的许许多多的武侠剧里,还有江湖吗?没有。
只有什么?包房。
从一个包房到另外一个包房。
你看丽春院,像什么?是不是就像一个包房。
中式装修,人均250块钱的包房。
而且多半是吃烤鸭的。茅十八点了半只果木烤鸭,在等上菜。
然后到了京城,在一个饭店遭遇了海老公,这个饭店又像什么?
是不是又一个包房?
人均160元的包房。
这多半是吃家常菜的。
然后韦小宝和茅十八被擒,给带到了海老公的家里。
你看海老公的家像什么?
又一个包房。
人均450的包房。
吃私房菜的。比如叫什么“海家菜”之类。
一部戏,就是从一个包房演到另一个包房。
这中间,所有的人、所有场所的阶层、身份、地域、气氛的差异,都被强行一概抹平。
统统抹平成一个包房。
按理说,海老公的住所,陈设十分简陋,没有任何享受的物事。
金庸为什么要这样写?因为海公公已经毫无人生乐趣,不追求任何人身享受了,把全身心都投入到政治、阴谋和倾轧中去了。
可是对不起,在主创看来,这就是一个包房。
为什么一切都被抹平了呢?
大概因为他们眼里的世界就是平的。
如果自己的生活就是从一个包房到另一个包房,那么想象力也就是从一个包房到另一个包房,创造出来的艺术世界也就是一个包房到另一个包房。
所以韦春芳也完全不是一个底层妓女,海公公也不是一个浸淫宫廷政治多年的老政客,大家都变成一样的人——包房里的食客。
好像演完了戏就可以一起打麻将。
对于“江湖”,主创们毫无兴趣,也毫无好奇心。
我们觉得现在的武侠剧都不好看了,而根本之一就是感觉不可信了。
武侠片里的人假,场景假,一切都假,让观众总是没有带入感。
为什么假?没有江湖了,当然假。
五
除了没有江湖,还没有什么?
没有人情。
也就是说没有基本的人情世故,角色们说话做事,哪哪都不合理。
这也是现在武侠剧的一大通病,十部里有九点九部是这样。
角色做一件合乎人情的事,说一句合乎人情的话,想出一个基本合理的阴谋都好难。
仅举一个例子,《鹿鼎记》里的一个关键情节:
韦小宝杀死了小桂子,冒充了他,混进皇宫。
在新拍电视剧里,这一段关键情节给改了,小桂子改成了不是被韦小宝杀的,而是海老公失手打死的。
为什么改?想洗白韦小宝。
小桂子是未成年人,却杀死了另一个杀死未成年人,这太恶,得洗白啊。主角可不能有这样的道德污点。
无力去面对人性,无力去揭露人性。当然了,要说这一点可能会扯很远,原因可能也比较复杂,不展开。
那么该如何让韦小宝留在宫里呢?
就是让海公公突兀地说了一句极其扯淡的话:
小桂子死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现在你们两个人(韦小宝和茅十八)合计合计,看看谁留下来陪我?
就这样?
非常好奇主创是怎么想出来这句话,并且就这么拍的。
首先,动机呢?
海老公为啥非要留一个人陪自己?就因为导演让这么干?
作为一个有头有脸的太监,实在缺下手是怎么滴?
就算实在孤单寂寞需要人陪,他有病,要留一个敌人陪自己?而且自己还刚瞎了眼?
在书上,他是知道茅十八是反贼的,在剧中他也至少知道茅十八和韦小宝是歹徒,起码是流窜来京的身份不明的人员,他有病非要留一个陪自己?
好吧,留韦小宝,还可说他喜欢玩弄社会上的小男孩,算他是个死变态。
那留茅十八呢?图茅十八什么?图他胡子多?图他不洗澡?
所以动机何在?
除了动机不合理之外,还有一样——可行性呢?
海公公在清宫里当差,宫里规矩何等森严。
他一个死太监可以随便留一个社会人养在宫里的?我好奇主创、导演、编剧是完全没接触过社会还是怎么样?
在金庸原著里,海公公当时还说了句话:
“咱们屋中杀了人,给人知道,查问起来,啰嗦得很。”
为什么这样写?因为金庸写作讲基本法。
那试问,杀了个人都“啰嗦得很”,如果养了个大活人呢?
还是带鸡鸡的大活男人呢?
还是有造反倾向的带鸡鸡的大活男人呢?
何况人家海公公还有重大任务呢,还要长期潜伏呢,还要调查一系列宫中大案呢,还要和假太后斗争呢。
所以他带一个社会人在宫里,好让自己捅个大篓子,好让自己混不下去,好破坏自己的重大计划?
这里我不是故意毒舌,不是有意不尊重主创们的努力。
平时也多次表达过,作为一个草根金庸迷,对于今天每一个去拍金庸影视剧的,去普及金庸的作品的,都尊重。
但是在艺术水平的层面,我真的好奇,现在究竟都是些什么人,在编武侠故事?
难道都是鳌府来的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