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崔英 章一
1907年，法国人保罗·波列发明了历史上第一件文胸，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位把妇女从紧身胸衣里解放出来的英雄，是男的。
2020年，这样的解放在继续。文胸、裸露、欲望……在过去，内衣似乎总是和这些词联系在一起，现在，女孩们追捧“法式”、“一件式”、“无钢圈”，第一要义是舒适。
2008年，西安工程大学开设国内第一个内衣班，崔英是该班的大四学生，也是男生。
内衣班到底学什么，一个内衣班的男孩如何看待女性身体，如何帮助周围的女性“松绑”。
以下是崔英的口述：
01
不要不好意思，我们都是专业的
2019年秋天，我第一次摸到一件文胸。一件橄榄绿的文胸，那个颜色太漂亮了，我一眼就看到了。它是蕾丝做的，非常柔软，摸起来很光滑，样式就是传统的，有钢圈那种。
我叫崔英，甘肃人，今年21岁，现在在西安工程大学内衣设计与工程系读大四。我们这一届内衣班一共54个人，十个男生，我是那十分之一。
内衣工程系是服装设计与工程专业下属的一个方向。我们不是只学女士文胸，女士底裤、男士内裤、衬裙、泳衣都是内衣的范畴。我们专业比较特别，老师不但教艺术，也教工程。在招生上，不但招收艺术生，也招文化课生，专业的培养计划上写：“使工程类学生从艺术类学生身上学习形象思维和创造能力；艺术类学生从工程类学生那里学习严谨的学习态度和工作作风，真正做到艺工相结合。”
专业课排得特别满，从内衣理论、制作、工厂知识到网店经营，都会学。大三刚开始那阵，一周四天半都有课。
我在内衣系上的第一节课是《服装材料学》，让我们先整个了解一下服装材料的种类和特性。后期我们会走进实验室，带一些面料进去，让我们做实验。
我们做燃烧实验，烧完之后看它呈现的状态、闻它的气味。比如烧羊毛的话会有烧头发的味道，你就可以辨别出来，分清不同的材料。还有测量面料弹性的实验，一个机器把面料夹好固定，自己自动拉，就会有一个数据出来。每种服饰都有自己适用的面料特性，像做文胸的话，最重要的就是舒适。
过了几周，我们的一项作业是去内衣店调研，每个人写2000字的感想。那天下午6点多，我专门找班上两个女生一起，去了学校附近的一个商场。
图 | 内衣材料课
这是我第一次进内衣店。在这之前，我对内衣的了解就是我妈爱买的牌子——爱慕。以前在商场里看到我都会绕过去，不敢看。
刚开始，我很不好意思地站在店外面边走边看。我的女同学都很自然，这里摸摸那里看看。进入的第一家商店，店员态度很差，可能是因为我们一看就是学生，不准备买。我同学看了一圈，准备掏出手机拍照的时候，被店员制止了。第二家，店员的态度变好了，我也放松了，走了进去。店员人太好了，给我们介绍品牌的理念、各种款式的优缺点，让我们上手摸，讲了半个多小时。
第一学期的下半段，我们学《内衣材料》，老师让我们每个人都自己买一个文胸回来。她一提这个要求，我们班上10个男生就一片哀嚎，老师说：“不要不好意思，我们都是专业的。”
没办法，每个人都必须买。买回来之后要自己拆了，看它的结构、面料。我在网上挑了个相对便宜的，七八十块，深紫色、最普通的蕾丝文胸。买回来拿到宿舍一拆开，舍友还调侃我呢，“你要不自己穿上试试？”我的舍友他们都不是学内衣的。
拆了后，我才知道一个文胸有这么多部件，而且要求这么精细，每个部分的面料都不同。我先把肩带拆下来，肩带的弹性不能太大，不然就没有提高乳房、增加稳定的作用，还要注意安放的位置，防止它滑落——我以前不知道，肩带居然是会滑落的。文胸其他部分的面料，比如后比、侧比、罩杯，是要求柔软、吸汗、舒适的，但是在侧比要加入一部分定型纱，防止它变形。
02
花15分钟选一条男士丁字裤
文胸是功能性的，不管你是想要聚拢还是想要提升，它作为一个产品都是要解决问题的。
内衣设计要求对人体结构的了解程度很高，几乎每一堂专业课老师都是从人体结构讲起，还有一堂专门教这个的《内衣与人体》。
这堂课偏人体工程学，对我来说比较深奥。老师从男女身体的不同开始讲，讲人体各种姿态下的受力，比如坐下来，你的姿态肯定和站着不一样，这就会有一系列的数据。在这堂课最后，老师给我们放了一段人体解剖视频，就那种医学生会看的，全剖啊，哪里都剖。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老师们做了不少事情帮我们从心态上“破冰”。
最有意思的是内衣材料课，老师会要求我们带各式各样的内衣上台展示。一开始，男生都只愿意准备最传统的内裤，平角或者大三角那种。后来老师会专门要求我们准备一些情趣内衣。我在淘宝上，输入关键词 “男士内裤”，“情趣”，花15分钟选了一条男士的丁字裤。
我拿了四件内衣到讲台上，和我一组的是一个女生，她带了六七件，都是自己的，情趣的那种。自己的内衣就只是拿出来展示，新的就拿下去给大家传阅。我的搭档讲完了，轮到我，我把那条丁字裤一拎起来，台下哄一声笑了，这么多男生，就我真去找了一条不一样的。
图 | 内衣材料课上的学生作业
学内衣设计这件事，只有相熟的亲戚知道，别的亲戚只知道我是学服装设计的，我没有专门告诉他们，没必要。我爸妈都很支持我。
大三上学期，我和同学做了一个《西安女大学生文胸需求分析》的调研，我把调查问卷发到朋友圈里，让大家帮忙填一下，我觉得很正常。
我们就是一个平常的专业，学校里的同学也不会把我们看作异类。学服装设计的，抱着人台（按人体比例制作的人体模型）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是常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03
歪站着的女生
我从小学就开始学素描，学的乐器都没坚持下来，但每周都去画画的培训班。上初中，班上的同学最喜欢找我画一些Q版人像。我初中两个好朋友看我画画得好，高中也进了艺术班，现在一个专门学画画，一个在美院学视觉传达。
高中，我进了艺术班。上了大学，听到可以报什么提前培训画图的班，我妈都会给我拿钱，让我去报名。
我一直比较关注穿搭，喜欢看那些会穿衣服的人，有时间就在b站看这一类的up主，也会看一些服饰类的app。因为这，我想学服装设计。高考之后填志愿，我自己就决定了，家里人都支持我，觉得“能上（大学）就行”。
西安工程大学是我的第一志愿，当时看分数就能上这里。它的服装设计专业挺不错的，而且在西安，离家近。
我是进了学校之后才知道有这个内衣设计专业的。在对新生的讲话上，有学姐就说学校这个内衣专业很强，是全国高校第一个内衣班。
我大一进去的时候是设计学大类，全年级1000多个学生。大二进了服装与服饰设计系，一共270多个学生。大三，我们进一步分流，分陈列、成衣、配饰、针织和内衣五个小专业。大二结束填志愿表，再按大二下半学期的专业课成绩排名录取。
大家都知道我们学校的内衣专业好，报考的艺术生有七八十个，最后招29个人。我那时候专业成绩排第二，第一名是个女生。我想选内衣，也是考虑到它的市场和前景，我在志愿表的三格里全填了“内衣”，我知道我一定能上。
大学前两年，我一直是个好学生，绩点都在前几名。我大学生涯的两个最高分都是一个老师给的，她是个年轻的讲师，教我们《服装设计与调研》和《面料再造》。《面料再造》那门课，我们要自己选面料画一个系列，再做一套成衣。
图 | 崔英设计的成衣
我那套衣服是用海带和发霉的香菇做的。为什么要用发霉的香菇啊？我的灵感就是从霉菌来的，那套衣服绿油油的，很复杂，但是海带半透明的质感又中和了一下那种繁重。我拿了班上唯二的98分，老师夸我很自然、很特别。
我喜欢山本耀司，我喜欢他只用黑白色，单靠廓形就撑起自己的设计风格。我觉得我有叛逆的那一面，小时候画那种Q版的人像，现在我也画童装。但要真是我自己喜欢，我还是喜欢那种，怎么说，看起来有点暗黑的。
到了内衣班，我们常常需要自己画设计稿，我不喜欢那种普通的、把人画得站得直直的模特图。我希望能画得和别人不太一样。我画的模特，头都歪着，不好好站，衣服像是披在身上的。像我们班，有从工科过来学设计的，他们好多人是大二在学校学的手绘和电绘，更看重衣服。我不是，我很享受画方案册这个过程，我还会给方案册做拼贴的设计，我的每个方案册都好好地收在我的简历里。
今年疫情期间，我在家上《内衣设计原理及专题设计》的网课，我当时画好了方案册，和以前一样，一个很瘦、眼睛很大的女性，歪站着。但是我被老师盯上了，她说我在丑化女性，“画得和骷髅一样”，不往正常的方向画。
我说，你可以说我的衣服设计有问题，但是说我的图画得不对我是不认的，我绝对不会改。
04
送给妈妈的礼物
后来我们还去过几次内衣店，根据课程的要求不同，会去看内衣店的陈列：卖得最好的款式，当季主款的颜色之类。
走进一家内衣店，我会先看衬裙。内衣里那么多门类，我最喜欢衬裙，这是一种贴身穿的吊带裙，一般是丝绸的，光滑、舒服，胸部那一块往往是蕾丝，适合在家里这种比较私密的地方穿。我喜欢衬裙隐隐约约的感觉，不是那种很直接的，女孩子穿上很性感。
我妈去年过生日，我送了她一条衬裙。蓝紫色的丝绸，上面是蕾丝，我妈的穿衣风格很温柔，她适合端庄一点的颜色。我在网上看好，之后去实体店买。我还搭了一个全黑的礼盒，上面有一个黑色的丝带做的蝴蝶结，很低调又很有质感。
这是我这么多年送过最特别的礼物，花了快2000块，都是我自己在工作室画图赚的。我妈收到特别激动，我爸也夸我。
学这个专业，我知道了好多我以前不知道的东西，比如有的女生会有副乳。如果一个内衣设计小了，就会压胸，副乳还会往外翻。
我们有门《内衣概论》课，老师自己在做关于乳腺癌患者义乳的项目，给我们讲了不少文胸佩戴不当带来的健康问题。
老师会教我们怎么科学地选择内衣、穿内衣。我们班有女生学了去内衣专柜做实习导购的。文胸穿上去不合适，有的是设计阶段的问题，有的是没选对。我一直和班上的女生关系更好。
上完课我就把这些分享给我初中的几个好朋友，让她们照着去选。
假期回家，我让我妈和小姨她们不要再穿带钢圈的文胸了，这容易压迫神经，引起各种乳房问题。我给我妈买过一个运动文胸，她收下了，但也不穿，可能是穿习惯以前的了，看中那种聚拢效果。她还是爱穿带钢圈的。
有一次我自己作业做了一条衬裙，一个高中女同学刚好来西安找我玩，我就拍照片给她，问她要不要，她问我：“这是什么呀？从来没穿过。”我告诉她这是衬裙，就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舒舒服服穿的。她很开心，瞒着父母收下了。
我有过一个女朋友，她很淑女很温柔、知性、有文化的气质。她身材是好的，有自己的审美风格，穿衣服有线条，比较简洁。我自己喜欢演员李沁那样的女生，长得很正，温婉大气。
今年5月，我去深圳参加魅力东方·中国国际内衣创意设计大赛，我们要做一场完整的秀。
女模特在试衣间里试衣服，我不好意思进去，就找了一个女生，我说你帮我看一下我那模特衣服穿上了吗？她说穿上了。我做的穿插设计比较多，穿上之后我再进去给她们调，但其实进去之后会看到很多裸露的背，我不太好意思。
这场比赛参加的男生不少，当时的秀导都惊讶了：“咋都是男生。”
图 | 崔英设计的衬裙
我最后只拿到了优秀奖和最佳网络人气奖。
我总结了一些经验，一个是拿奖的都是运动风，以前那种蕾丝带钢圈的设计不再是潮流了，如果做内衣的话，我偏向于那种柔软、有弹性的面料，各种各样的，针织也行。
我还发现，我那种很多穿插的设计也是行不通的，排名靠前的都简约、有商业化的空间。内衣最重要的还是舒适、贴体，其他的没有那么重要。
学了两年，我的女同学也有变化。爱穿情趣内衣那个女生，她现在会选择更加舒服柔软的蕾丝，也不会选太深色的内衣。因为深色的内衣容易藏污纳垢，有可能是别的颜色染坏了染出来的。
现在课堂上，老师几乎不给我们放维密秀了。维秘那种风格已经过时了，现在流行的是运动风，或者内外那种简约的。
我现在在准备考成衣方向的研究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内衣要求更精细，舒适性要求更高，也要更贴体，在设计上能发挥的空间并不大，我还是更想做有廓形的衣服，想往成衣方向走。
但学了两年内衣，我学会了考虑产品的商业化，也明白了简洁、舒适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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