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伯庸
最近陕西考古爆出一个大新闻:荆轲刺秦的大殿遗址找到了。
关于这个发现的细节,通稿内容是这么写的:
“秦咸阳城遗址位于陕西省关中平原腹地,今西安市主城区以北18公里。截止目前考古人员已经在秦咸阳城遗址内发现大量宫殿官署区遗址,面积约500万平方米。此外,考古人员还在遗址东部发现了6号高台建筑遗址,这座建筑顶部复原面积约1000平方米左右,具备秦国政务大殿的条件,属于秦咸阳城遗址宫区核心位置所在。”
大概是这个“秦国政务大殿”的说法触动了媒体们的想象力,立刻联想到“荆轲刺秦”的著名历史事件,一时间各个新闻源奔走相告, 狠狠地吸了一波流量。
首先大家不要被标题蛊惑。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6号高台就是荆轲刺秦的现场,说它是政务大殿,也只是说具备了条件而已,到底是不是咸阳宫还无从确认。
事实上,这一次新闻真正的重点不在咸阳宫,而是发现了附近的兰池水系。说起来,兰池也是一个著名的刺杀现场,始皇帝三十一年,祖龙和四个武士夜里微服私游,结果在兰池遇到盗贼,差点被杀。不过这起刺杀事件过程不详,刺杀者身份不详,知名度很低,所以千载之下硬是被”荆轲刺秦”抢了风头。
当然,这也不怪大家八卦,荆轲刺秦是中国历史中最富戏剧性的一幕,难得有考古实证能跟它扯上一点点关系,难免会浮想联翩。恰好这个遗址我曾经去过,而且我的医生只让我少发微博,没说让我不发长微博,所以干脆聊上一聊。
新闻里提到的这个6号高台遗址,正式称呼叫做“秦咸阳城六号宫殿遗址”,是属于秦咸阳宫城遗址的一部分。它不是最近才被发现的,相关的考古工作已经持续了数年之久。2019年的夏天,趁着考古开放日,我有幸去现场参观了一圈,主持挖掘工作的许卫红老师和她的学生张扬带队讲解。
当时我们是从西安城区出发,一路向北,地势逐渐抬升——请大家注意这个细节,很重要——渡过渭水之后,进入窑店镇北塬,就算是进入秦咸阳宫城的范围之内了。
从“北塬”这个名字,大概也能猜测出它的地势如何。我习惯性地打开地图看了一下,发现这里位于渭水北岸、咸阳机场西南,距离咸阳城区十五公里左右,与汉长安未央宫隔渭水相望。
光是这个位置,就很有意思。
秦国进入关中之后,把都城先后定在雍城、泾阳、栎阳,到秦孝公时迁至咸阳,一屁股坐下不走了。“阳”者,山南水北。光看这些都邑的名字,就能大概猜测出它们与渭水的关系。如果我们在地图上把这些地名标出来的话,就更明显了:老秦家的都邑,全设在了渭水的北面。
尤其咸阳,恰好位于渭水北岸,九嵕山的南面,占了两个“阳”,所以叫咸阳。
这就怪了。之前的都邑姑且不论,你都到咸阳了,但凡多望一眼渭水南边,就能望见一大片开阔平原。那是能建起汉、唐长安城的好地方,为什么不去那建城呢?哪怕不提后世,前面周王室的丰镐故地,也是在渭水南边的沣水两岸,不比北边舒服?秦人不瞎不傻,为什么给自己选了这么一个位置?
这个疑问,光看地图是看不明白的,还得跟当时的政治形势相结合。
关中平原长久以来一直受到北方犬戎(玁狁、荤粥、猃狁)的威胁,所谓“玁狁孔炽,我是用急”。他们沿着泾河上游的谷地频频南下,与周师多次交手。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虽说是后世杜撰,但犬戎攻破丰镐,灭亡西周则是确凿的事实。
周平王把都城迁到了洛邑,正式退出关中。填补这一空白的,即是冉冉升起的战国新星——秦国。《史记》里把这个过程说得很冠冕堂皇,说“(周平王)赐之岐以西之地,曰: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
大概是西周的灭亡给秦人留下的心理阴影太深了,所以他们在关中平原每扩张一步,就在渭北修起一座城邑,用来挡住犬戎。仔细考察平阳、雍城、泾阳、栎阳、咸阳这一连串城邑的地理位置,与其说是政治中心,更像是面向北方的军事要塞。所以它们不能修在渭水南边,避免重蹈西周的覆辙,一定要卡在犬戎南下的诸多通道之上,背靠关中而战——这几乎成为老秦的一个军事传统,颇有天子守国门的味道。
这个传统,到了秦始皇晚年,才算被打破。
统一六国的他,已经不必像祖先一样战战兢兢面对北方的威胁,继续守在渭北实无必要。秦始皇决定在渭水以南、距离丰镐不远的地方兴建阿房宫,而且明着给出了理由:“咸阳人多,先王之宫廷小,吾闻周文王都丰,武王都镐,丰镐之间,帝王之都也”。翻译一下,大概意思就是:“列祖列宗啊,我和你们一样艰苦奋斗了一辈子,如今业绩完成了,请允许我换个大户型爽一爽吧……”
秦咸阳宫、阿房宫、汉、唐长安城与周丰镐二京的地理关系
要说起秦咸阳宫城的考古细节,那可太多了。篇幅所限,当地牛羊村有一个秦咸阳宫遗址博物馆,大家可以去看看,里面的内容很完备。我们还是直奔秦宫六号遗址吧。
秦宫六号遗址的主体是一座夯土小山,坐落在一片茂盛的花田与庄稼地中间。时值盛夏,放眼望去,它就像一头匍匐在平原上的巨象,背脊圆阔,形体广大,棱角早被磨蚀得圆滑。今年新发的郁郁绿草,覆在两千年前的沧桑夯土之上,仿佛蚍蜉落于巨龟之背。不过因为考古工作的开展,它的顶端和中段斜坡表层土壤已被翻开,露出一条古老的土层,如一匹枯黄的绢帛披在象身。
恪于考古现场规矩,我没有爬到夯土的顶部,就站在下面仰望了一阵。很大,相当大,不过这种大的感受,需要一点点想象力才能体会到。
这个夯土堆,是目前秦咸阳宫区内已知最大体量的夯土台基。东西长约 128 米,南北宽约 78 米,占地总面积将近 1 万平米,高度超过 11 米。注意,这个11米,是按秦代地面到夯土顶端的距离。秦汉建筑的做法,是先堆起夯土台基,再在台基上修起木构建筑,所以真正的总高,还要加上殿体高度。我个人揣测不会低于18米,快赶上一个小高层了。
考古人员在这个夯土堆的顶端,发现了若干曲尺墙体、壁柱、涂朱地面以及一些柱础——就是用来安放柱子的坑洞。这些柱础直径约为1.5米,由此推想,支撑宫殿的立柱周长大概有4.71米,足够让秦始皇和荆轲绕着跑几圈了(划掉)。如此粗大的柱子,大殿高度一定低不了。
在夯土堆的旁边,还延伸出去一片地基,地基排列井然有序,目前辨识出的有手工作坊、官署、库房等地,显然是服务于这座大殿的附属建筑。顺带一说,夯土堆的另外一端居然还有一个废弃窑洞,里面住过人。不知是哪户人家这么神通广大,敢挖开祖龙的宫殿台基住进去,也不知道后代出过什么名人没有。
秦宫六号的沙盘
如此宏大的规模,在秦咸阳宫区范围内仅此一处。殿内土地留有涂朱痕迹,也符合《三辅旧事》里说的“木衣绨锈,土被朱紫”。有人认为这是秦始皇时期处理政务与议事的大殿,并非全无道理。每一个到现场观摩过的人,包括我,听到这一段都会忍不住小声问:“荆轲刺秦的咸阳宫,是不是在这儿啊?”
考古队员大概早习惯了,带着礼貌而不失警惕的微笑回答:“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
您瞧,别说媒体,连我也没忍住瞎琢磨。但开脑洞归开脑洞,我们必须有一个清醒的认识: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荆轲刺秦就发生在六号遗址。“存在可能性”和“确认”之间,还差着很长的距离。
许卫红老师介绍说,站在六号遗址台顶,天气好的时候能看到终南山,北边是九宫山,往东可以看到白鹿原。我没机会登上台顶去验证,就围着夯土台来回转悠,走到台南边时,可以居高临下俯瞰渭水,而远方的整个西安城区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查了一下数据,这一带自然台塬到渭水的落差竟然有二十多米。
我忽然能理解,为何老秦的都城要坚持设在渭水北面了。如果他们把城池修在渭水南边,那么南下的犬戎将轻而易举占据北岸,获得高度与视野上的优势,像毁灭西周一样毁掉秦国。
所幸秦始皇在位之时,北方已经构不成威胁。他既然打算搬去南边的阿房宫休闲一下,渭北这大片空地干嘛用好呢?祖龙同学的爱好与众不同,他每次攻灭一国之后,都会把该国的宫室按比例重建,重建位置就在咸阳北阪、南临渭水,应该离六号宫殿不远。
可以想象,祖龙每次处理政事感到疲惫了,便信步走到咸阳宫顶,遥望北阪与渭水之间的六国宫阙,成就感想必会爆棚吧?这个男人对手办与模型的情结是刻在灵魂里的,无论工作多么繁忙,都没有放弃爱好。
我举目远眺良久,然后又走回夯土大堆的底部。许老师告诉我一件趣事,他们在清理高台建筑时,还发现了一条通道。通道的结构形式是一半斜坡,一半台阶。许老师戏称是古代无障碍通道,不过它的实际用途,大概是为了方便用小车运送文书。史记说“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於上,上至以衡石量书”,秦始皇批阅的公文都是笨重的竹简,多到要用“石”来计算。为了提高批阅效率,只能靠用小车往大殿里一趟趟运了。
我再一次举头观望,努力在脑海里重现当年的模样。一道宽阔的石制台阶徐徐沿着夯土堆的斜坡铺开,两侧矗立着高大的阙楼,文武百官拾阶而上。与此同时,一辆小巧的牛车满载着各地竹简,从侧面的斜坡缓缓驶入黑朱亮色的雄伟大殿。
咸阳宫复原图,不是真的
当这些细节在我脑海里完成时,一股沉重的威压感也穿越时空,降临到我的肩上。一个与“荆轲刺秦”相关的细节跃入我的脑海。对不起,我知道这地方并没有确证是刺秦之地,可历史的浪漫主义情绪总在作祟。
我想起来,荆轲刺秦的时候不是一个人,他还带了一个少年,叫秦舞阳。
秦舞阳是燕国名将秦开的孙子,十三岁就敢杀人。荆轲觉得此人胆气可用,便邀请他一共前往做大事。本来两人的计划是,荆轲捧着盛放樊於期的匣子、秦舞阳抱着地图,徐夫人的匕首就藏在地图里。可没想到,当他们即将觐见秦皇时,意外发生了。
司马迁是这么描写的:“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舞阳,前谢曰:“北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摄。愿大王少假借之,使得毕使于前。”
秦舞阳走到咸阳宫台阶时,突然害怕了,吓得战战兢兢,脸色大变。幸亏荆轲打圆场,说这就是个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算是勉强遮掩过去。但这个意外,也让荆轲不得不一个人上前,导致功亏一篑。
我原来一直不太理解,秦舞阳这么嚣张一孩子,怎么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了?有人说,秦舞阳胆小怕事,成事不足;也有人说他欺软怕硬,做不得大事。一个敢在街头杀人的混混,去刺杀国家领导人,这不开玩笑吗?
不过我总觉得这些解释缺点什么。
刺秦之事,秦舞阳肯定早有心理准备,不至于突然慌得一批,总得有个契机触动才对。
此时站在六号遗迹的现场,我有点能明白这个契机是什么了。
假如——我是说假如——这个六号遗迹,正是荆轲刺秦的咸阳宫的话。那么荆轲和秦舞阳前往咸阳的途中,在渭水南岸一定可以遥遥望见这座巍峨宫阙。以两岸地势落差之大,这座宫阙看起来可能比实际还要高大,隐约悬浮在半空,宛若仙真人的居所。这是燕国所见不到的胜景。
秦舞阳一路望着宫阙而来,地势不断抬高,心态不断变低。他最终走到大殿的陛下,也就是我现在站的这个位置,抬眼望去。只见头顶是高耸陡峭的台陛,两侧是肃杀的仪仗,视野的尽头是一座威严矗立的大殿,高高在上,层叠巍峨,就像九嵕山迎面倾倒下来。在更远处,错综复杂的复道、甬廊、周阁向大殿四周延伸,将周边两百里内的宫馆连接成一个整体,如拱卫天极。
对于现代人来说,20米高不算什么稀奇建筑,对于秦舞阳可不一样。如荆轲所说,他只是一个来自北地蛮夷的鄙人,没见过什么世面,陡然看到巍峨的秦宫大殿,心理冲击一定极其强烈。
有一次我去梵蒂冈游览,进入圣彼得教堂之后,仰头去看米开郎琪罗的大穹顶。周长七十一米,一百多米高,就这么悬在头顶。一束和煦阳光自上而下投射,耳畔圣咏响起,我一个无神论者站在底下,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与震撼,仿佛真的有神圣力量降临。类似的体验我去在龙门石窟也有。每次去,都会在卢舍那大佛底下坐上一两个小时,那么大一尊佛像,看久了真会被佛性沁染。
可见人在面对高大之物,总会无可抑制地涌现出一种卑微惶恐之感,这是天性使然。
其实吧,如果换一个时机,秦舞阳未必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曲阜曾发现过春秋至汉代时期的夯台遗迹,高约10米;燕下都遗址的武阳台高约11米;齐国临淄的宫室“桓公台”更高,大概14米;赵都邯郸的龙台遗址更夸张,最高处是16.3米;假如定兴县那个黄金台遗址是真的话,它的夯土台基高度甚至达到了20米。
秦舞阳是燕国名将之后,哪怕从来没出过国,自家的黄金台和武阳台总是去过的。武阳台东西长140米,南北宽110米;黄金台的台顶面积是15亩,与六号遗址的规模不分轩轾。老秦在渭北搞的建筑只是战国平均水平,连秦始皇都嫌憋屈。秦舞阳再土鳖,不至于一看见咸阳宫就吓得屁滚尿流。
但我们得理解,荆轲与秦舞阳去的那个时间点,秦国已经灭掉了韩、赵、魏、楚四国,这个吞下了了大半个天下的庞然大物,正向燕国汹涌扑来。秦舞阳身负着扭转乾坤的重任,心理压力想必紧绷到了极点。
而他要去的地方,不是临淄的桓公台,也不是邯郸的龙台,更不是自家燕国的黄金台,而是秦始皇的咸阳宫。那里不止是一处华丽殿阁,而是驱动天下的渊薮所在。七国几百万人的命运,皆以这里为核心在转动。
“秦始皇”这个词,对于建筑本身的心理加成太大了。我一个千载之下的现代人,站在这座夯土堆下都会感受到沉重的压力,遑论秦舞阳一个心态纠结的古人。
杀人和杀祖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进殿和进咸阳宫大殿,也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一路从南原向北塬爬升,一路遥望着比真实还要高大的咸阳宫,想必秦舞阳的压力也在逐渐增大。当他最终站在大殿之下,迈步走上台阶时,一抬头,看到那座吞食天地的雄伟大殿正倾压而下,瞬间心态就崩了。
所谓“色变振恐”。
当然啦,这些揣测纯粹是小说家言,臆测而已,姑妄听之。如果有人写荆轲刺秦的小说,倒不妨可以参考一下。
当我们去访古寻迹时,倘若能代入古人的视角,去看他们曾经看到过的风景,那么多多少少可以略窥一丝他们的心境与动机。比如我有一年自驾重走诸葛亮北伐路,到了汉中勉县去拜谒武侯墓,顺便登上了武侯墓后面的定军山。一登上山顶,立刻明白为何史书里记载诸葛亮临终遗命葬在定军山。因为站在定军山顶俯瞰,整个勉县一览无余,诸葛亮练兵、屯田、铸造、办公之所一清二楚。可见丞相一直到死还惦记着克复中原的事业,希望能亲眼目睹继任者把北伐事业继续下去。
这种野狐禅对于正经史学与考古研究无甚裨益,但旅游途中偶尔这么开开脑洞,未尝不能与古人心意相通。
秦舞阳精神崩溃后二十八年。其时大秦已亡,项羽亦败,天下已然归刘。丞相萧何在距离咸阳宫不远的渭水南岸,修起了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太仓,极为华丽,几与当年秦宫媲美。
刘邦很不高兴,说天下还未彻底平定,你搞这么奢靡壮观的建筑,是不是不太合适?萧何不慌不忙地回答:“且夫天子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
不知萧何说出“非壮丽无以重威”的时候,是不是也想到了秦舞阳的遭遇。
附:参观结束之后,许老师还请我吃了一个秦宫六号遗址附近种的瓜,我觉得可以命名为“祖龙瓜”。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像夏无且一样,吃上荆轲刺秦的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