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海拾贝 文摘 一个八零后的生活史

一个八零后的生活史

12

大家好,我是哲空空。

2021,又是新的一年,给大家拜年了。

对于像我这样的80后,大抵人近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每日忙个不停,仿似还债。

在我内心深处,最刻骨铭心的岁月,是上世纪90年代。那时,我们正值少年,风华正茂,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就像一首歌中唱得那样:

青春少年是样样红,你是主人翁。

本篇故事,是截至目前,血钻最硬核也最柔软的一篇,讲述咱们80后自己的故事。2万多字的篇幅,着眼于“人生况味”,注重阅读快感,以时代细节勾勒90年代风貌。

这篇真实故事,写作之肇始,缘于几个童年伙伴,儿时笑声犹在耳,蓦然梦醒,已记不起他们的脸。只好于时间长河中,用文字捕捞碎金般的瞬间,留作纪念。

三五少年,懵懂情愫,一代人的旧时光。希望得到你的共鸣。

这是2021年伊始,血钻奉献给大家的最走心的礼物。

旧漫画

人人都有一个乐园,叫做“少年时”。

回忆少年时,没别的,就是玩,就是笑。只是时间残酷,才换几茬玩具,已是上班族,每天为生计奔波,朝九晚五,像替旧时欢乐买单,真是一笑千金,不便宜。

那天,我丢了新买的飞鸽自行车,丧着一张脸,走进庄浪东路的漫画屋。店老板戴金丝眼镜,在门口收银台坐定,笑迎天下客,桌上一壶茉莉,下有暖瓶,不时添水。

店内人头攒动,红领巾如云。架上漫画琳琅满目,日系居多,间杂国产。最打眼位置,鸟山明作品,42卷珍藏版《七龙珠》,每本的书脊上,都绘有人物,书脊向外,一字排开,就是一幅浩瀚画卷。

萌态可掬的青龙打头阵,挥手告别的孙悟天收尾。中段人物庞杂:孙悟空,乐平,龟仙人,布尔玛,短笛,弥次郎兵卫,猫仙人,兰琪,孙悟饭,弗利萨,贝吉塔,界王,沙鲁,人造人……这些人物表情各异,但都朝同一方向行进,或奔跑,或飞行,或架筋斗云,或骑摩托车。

15年后,我在淘宝花2500元淘到这套龙珠老漫画,时移世易,再将旧物罗列,赏玩,才发现书脊上定格的漫画人物,是一串时光,朝着虚空前行。

只是当时并不觉得。

当时,云彩低垂,大雨将至。橱窗前张贴《幽游白书》巨幅海报,浦饭幽助以手做枪,灵气集中指尖,眼神凌厉,蓄势待发,少顷,一滴雨砸在店前青石板上,外面有人喊,下雨了,下雨了,一屋子人鱼贯而出。

我趁乱将一套港漫《少林正宗》揣入怀里,拉满上衣拉链,另择一本《大雄在魔境》,来收银台结账,老板笑笑说,这套哆啦a梦卖的很好。我含糊应了声,心跳加速,摸出五元纸钞,一枚硬币,银货两讫,向门外走去。老板招呼道,要常来啊,你们这个年纪,就该看漫画。

走出漫画屋,我沿庄浪东路向前,七拐八拐,途经佳宝布艺,顺盛五金,活鸡活鱼市场,夏红美发店,抵达302路公交站,取出怀中漫画,细细打量。待他搭上公车,依旧是零星几个雨点,始终没下起来。

302朝西南方向开,行到天鹅湖附近,正是下班点,福利西路交叉口车流滚滚,绿灯闪,自行车长龙跟302打个照面,像开阔河床上,河水遇见巨石。

我的父亲,职业军人,肩膀两杠两星,曾教我骑车秘诀,腰杆挺直,高瞻远瞩,两手握紧车把,掌控方向,把握前途,不随波逐流,不左顾右盼。

此刻,铁皮车厢内,我临窗而坐,手翻漫画,随车摇晃,不辨东西。待熟悉的口琴曲飘进,公交抵达终站,石化职工俱乐部,此处距我所在的空军部队家属院,尚有十四五公里。

游戏厅

我所在的城,在中国西北。

远古时代,地质运动,印度板块碰撞欧亚板块,此起彼伏,世界新格局诞生:崛起的部分,扶摇直上,被加冕为“世界屋脊”,下沉的部分,静水流深,成为孕育文明的盆地。

这座城,就建在盆地上,四面环山,黄河穿城而过,城市灯火深陷其中,每天熙来攘往的人们,没时间去想,在几亿年前,这里曾是深海。在士兵打完靶后,我们一帮孩子去部队后山捡子弹壳,常有意外收获,拾到带着咸腥味的古贝壳化石。

我所在部队,隐于城南山脚下,闹市近郊,平时上学有班车接送。

一辆可乘数十人的大轿车,每早七点钟发车,满满当当一车孩子,司机是唯一成年人,车开久了,司机也变得孩子气,在部队开了三年车,未能提干,最后转业回家,我记得,他开车时喜欢把袖子撸起来,露出筋肉发达的前臂。在开动前五分钟,摁喇叭,长鸣三声,以示催促。喇叭洪亮,盖过旁边操场上晨练新兵的口号。

此时,我幻想自己置身码头,眼前是一望无际大海,汽笛长鸣,巨轮起航,胸中豪气顿生,直到大轿车在拐弯时颠簸,才回过神,书包里躺着未完成的数学作业,心里一阵黯然。

在频繁光顾漫画店前,我喜欢流连街头游戏厅,此处多为学生消费,价格实惠,一块钱五个币,跟老板熟了,还能赊币。

游戏币分铜质和铁质,铁币上有“日龍”字样,铜币为“文乐”或“中西”,纹理凹凸,手感不坏。玩家称游戏币为“板儿”,在街头游戏厅最风行时,横行校内外的小混混分两派,一派劫钱,一派劫板儿。

我被劫那天,是一个周末,天空阴沉,墨云遮住半边太阳,在喝了一罐“健力宝”后,我莫名焦躁,就像一个犯烟瘾的人。我摊开左手,想象自己握着游戏机摇杆,右手攥拳,把胸前空气当作游戏机的指令键,嘴里念念有词:前,前,拳;下,上,脚。这是“恐龙快打”热门角色“黄帽”的两大绝招——跑步飞踹和翻身腿。

没多久,我厌倦了虚拟演练,想去游戏厅实战一把。这或许是喝了健力宝的缘故,平时,我喝“软包装”,两毛一袋的廉价饮料,五颜六色,外观浮夸,成分无外乎色素加水,只有味蕾稚嫩的儿童,才以为琼浆玉液。在我看来,健力宝一块八一罐,洛杉矶奥运会指定饮品,有型有款还带汽,非“软包装”可望其项背。

这个周末,我喝罢健力宝,从家里的鳄鱼牌皮夹里,取出五元纸钞,一个人沿部队后山向北行,头上乌云厚厚一层,脚底轻快,个把钟头,抵达宏利游戏厅。

我在门口跺跺脚,抖抖被土坷垃染黄的裤腿,甩开厚实门帘,一头钻进嘈杂的所在。之所以走山路,是为了掩人耳目,走大路要经过部队大门口,车来车往,人多眼杂。

天色向晚,我出现在部队大门口,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鳄鱼皮夹里的五元纸钞,两小时前已进了别人腰包。门口站岗士兵,荷枪实弹,标准军姿,像一座雕塑。我刚跨进部队大门,就看见不远处,我爹抱着胳膊,守株待兔般立于泡桐树下,脸比天空阴沉。

自这天起,我告别游戏厅,兴趣转移到漫画书上。

像松鼠搜集松果,我不遗余力地积攒漫画,仿佛前面有无止境冬天。

日积月累,集齐三种:哆啦a梦短篇,45卷,吉林美术出版社;幽游白书,19卷,华侨出版社;七龙珠,42卷,内蒙古少年儿童出版社。其他未集齐漫画,如《乱马》,《小忍者》,《圣斗士星矢》,《城市猎人》,《地狱老师》等,不一而足。

我的漫画有两个来源,大部分花钱购买,真金白银,小部分顺手牵羊,不曾被抓,心里也无负担,人教版语文课本第六册《孔乙己》指出,读书人的事儿,不能算偷。

顺手牵羊容易,花钱买的那部分倒颇费周折。

我零花有限,最初省出早餐钱,一块两块,集腋成裘,后来嫌速度慢,改变策略,早餐照吃不误,每逢周一、周五,从家里钱包取不定额钞票,投资漫画收藏。

经过一段时间实践,我摸索出门路,所谓盗亦有道。

母亲的棉质帆布钱包,小巧精致,两侧有人字呢锯齿图案,中间绣一朵墨色荷花,拉开钱包拉链,不分层,数额较平均,多为五元、十元、二十元纸钞,鲜有五十和一百,我选数量多的,择出一两张,不伤筋动骨。

父亲的卡帝乐鳄鱼钱包,上世纪流行款式,鳄鱼匍匐右下角,压花工艺,凹凸有致。拉开外层金属拉链,内里层次分明,两大钞位,一相片位,十一卡位。百元十元大钞,银行卡,身份证,纷纷各就各位,另有毛票一沓,叠罗汉,撑起半边天,显厚重,钱包左侧是一家三口合影,人民公园门口,我站在父母中间,手握蛋卷冰激凌,目光清澈。

最大胆那次,我从鳄鱼钱包里取出五十元大钞,在我看来,一百元钞票,相当于天文数字,不在考虑范围。在拉上拉链的瞬间,与照片中的自己四目相对,不由愣了几秒。最后,拉链拉死,百元十元,毛票钢镚,连同那张照片,全被封在黑暗里。

老部队

当我开始收集《灌篮高手》时,我所在的部队解散了。

一天早上,我如往常那般,来到老地点等班车,那辆大轿子车迟迟未出现,我踢着地上石子,瞄准几米外的皂荚树,踢了十几颗,都未命中。这时,班车来了,停在我面前,不是“大轿子”,是一辆金杯面包车,体积小了很多,拉开车门,里面一张张脸,全是陌生面孔,这些孩子,我一个都不认识。

之前的大轿子车,饱经沧桑,常出状况,车开到半路突然熄火,掀开机油盖,冒出淡蓝色烟雾,发动机不灵了。车上的孩子欢呼雀跃,大喊大叫:饺子开锅啦,饺子开锅啦。

我坐在金杯车上,窗外云彩很低,鼻子微微发酸。

不久后,我在汽车连专门搁置废品的车库里,见到了“大轿子”,它已然报废,浑身铁锈,车前灯碎了一地,发动机被拆走,车门大敞,车厢内一片狼藉。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它随时会发动,仿佛逝去的日子能回来,我看着眼前报废的大轿子车,想到语文课本里一句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其实在这之前,我已听到风声,部队将解散,另一支部队会来入驻,只是从未当真。

随着陆续有人搬离,我跟着一些大孩子,在人去楼空的房屋里淘气,踢天弄井,撒尿拉屎,作为对新入驻家庭的“欢迎”。

有一次,开小卖部的李排长家属回家探亲,我们误以为人家转业走了,砸开锁头,看见满屋子吃食百货,桌上一口亚克力玻璃鱼缸,几条鱼在水草里游,有一只已翻了肚皮。带头砸锁的大孩子傻眼,让我们挨个发誓,不许透露今日行踪,发过誓后,每人拿了一把虾糖,几袋甘草杏,蹑手蹑脚,原路遁走。

经过此番变故,我的旧朋友大多散去,新朋友尚未熟识,初尝孤独滋味。

处在这友情的“空窗期”,我积攒的“松果”派上了用场,清早上学的班车,上课铃响前的教室角落,中午的饭桌,夜晚的单人床,都是我享受漫画时光的所在。

我废寝忘食,像古代寒窗苦读的秀才,头悬梁,锥刺股,把每一本漫画看了又看,熟谙每一个场景的微言大义,对每一位漫画人物都有自己独到而犀利的见解。

有一天晚上,我正重温七龙珠第一卷,乐平与小悟空对决,突然停电了,屋里漆黑一片,我愣了几秒,将漫画袖在宽松的校服里,走出家门,左转,深一脚浅一脚,行到路灯下,取出袖中漫画,接着往下看。

苍茫黑夜中,路灯昏黄如萤,少年立其下,摊开一本漫画,翻页有声,几米之外,军用卡车呼啸而过,溅起一片水花。

没过多久,我父亲转入另一部队,位于一百多公里外,群山掩映,道路崎岖,老式军用吉普,北京越野212,车身惨绿,四轮驱动,时速130公里,抵达目的地,需3个半小时。

我没有随父亲搬到新部队,而是跟母亲留在老部队家属院,父亲每两周回来一次,繁忙时,一连数月不着家。有一次,父亲回家,亲自下厨,做了一锅臊子面,我小心翼翼接过面碗,说了声谢谢,礼貌中带生疏,像在别人家做客。

我的母亲,在市里一家服装厂做工,使一台脚踏式蝴蝶牌缝纫机,按潮流所趋,在布面上秀杜鹃,报春花,着T恤戴墨镜女郎等各种花式。服装厂离部队不近,有时中午不回家,就让我来厂里吃饭。

我看母亲操作缝纫机,像看魔术,先脚踩踏板,右手转轮,待线理顺了,右手停止转轮,双脚继续踏板,一会儿工夫,一对蜻蜓出现在堇色混纺布面上。

看过几回,我没了新鲜劲,觉得还是漫画有趣,恍尔惚之,竟兴起庄周梦蝶之感。现实世界里,写作业,背单词,解方程,上课下课,大考小考,吃吃睡睡,庸俗透顶;漫画世界里,梦幻王国,魔界冒险,天空之城,平行宇宙。

二者应颠倒一下,浪漫的冒险不该是白日梦,应该是每天身体力行的真实体验,而现实生活中那些繁琐无聊的细节,只配存在于书里,高兴时读两句,读的烦了,随手一翻,略过大段大段的烦闷,整页整页的昏沉,直抵生命中某个闪光的片刻。

牛肉面

在这个片刻,阳光刺眼。学校旁三贤阁牛肉面馆,一到中午饭点,生意火爆,人满为患,店堂内设取面口,食客进门先购票,凭票取面。

我来的早,端一碗“荞麦棱”(状如棱形的面),寻靠窗位置坐定,吃到一半,店里人声鼎沸,占座的,卖票的,点面的,加肉的,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我喝一口汤,看眼前忙乱人群,像看戏。

隔桌有两高年级学生,一胖一瘦,胖的穿尤文图斯球服,瘦的穿小一号的尤文图斯球服,胖子的面先到,吃得大汗淋漓,待瘦子的面端上来,胖子向碗里扫一眼,拍拍他肩膀,你呀,这辈子就是“二细”的命,男子汉当然要吃“大宽”,瘦子说,你厉害,你厉害,我服了行吧。

吃完面,我顶着大太阳,往部队方向跋涉,他吃的不是“大宽”,却也生出一股男子汉气概。老部队解散,新部队入驻,新旧两拨孩子起了冲突,他跟几个尚未搬离的孩子约定,宁可走回家,也不坐新班车。

走到距部队大门口不远处,道路狭窄,路旁一栋二层民宅,遍贴瓷砖,光可鉴人,四周围灰色矮墙,圈起满满一院子阳光。房前有枣树,郁郁葱葱,果实累累,高出围墙的部分,煞是诱人。

我吞一吞口水,想起徐克电影,黄飞鸿之狮王争霸,李连杰轻功了得,登云御风,罗袜生尘,只数秒功夫,摘得最高处至尊绣球。眼前区区矮墙,三尺之上,枣子红透,却无径可攀,不由黯然神伤。

路另一边,荒草泥泞中,卧一头猪,膘肥体壮,眼睛眯起,哼唧有声,嘴角上斜,似在嘲笑。我心头火起,随手拾起一块石头,砸向路旁,石头在空中划一个弧线,正中猪首。猪嗷一声,四足用力,瞬间暴起,奔向投石者。我唬一大跳,拔腿就跑,耳边风声猎猎,不敢回头,直跑到部队大门口,站岗哨兵在侧,才定下神,回头看,猪已杳然。

我惊魂甫定,走到家门前,掏钥匙,开锁,进门,接一大杯水,咕嘟咕嘟灌下去,长舒一口气。

中午无人在家,厨房壁橱有华龙三鲜面,火腿三明治切片,上海福牌麦乳精,想到这些吃食,我又饿了,走进厨房,寻爽口之物。推开厨房门,赫然看到一男孩站在立柜上,手握窗户封条,阳光透进来,灰尘如浮游,将男孩一头板寸染成金黄。眼前景象,仿佛梦里见过,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阳光里,男孩的脸像个橙子,等他从立柜下来,相对的黑暗将橙子皮拨开,我才看清他的五官。眸子深邃,鼻梁挺直。前额宽广得让人想在他脑门上做广播操。表情略有尴尬,但无畏惧。在男孩欲言又止之际,我开口:你是吴波?

我读一年级时,跟吴波同班。

刚入学,班主任姚老师站在讲台上,手执花名册,挨个点名,被点到的人,不仅要答“到”,还要介绍父母的工作和职称。点完一圈,花名册上薄批细抹,名头不少,谁爹是局长,谁爸是主任,一目了然。姚老师将科级以上的人名,另入一册,以备不时之需。

吴波在介绍爸妈工作时,说他爸是做工的,他妈在家没工作。姚老师说知道了,你坐下吧。一周后,吴波的座位被安排到了最后一排。到了下半学期,吴波转学了。

吴波回答道,对,我是吴波。

我说,这是我家,你怎么进来的?吴波指指身后的窗户,我抬头看,午后的阳光有点晃眼,窗户上的封条似有松动,我吓唬吴波,你跑我家来干啥?来偷东西?这是部队家属院,我喊一声,马上有兵来抓你。

吴波说,别喊,我没偷东西,不信你搜,这房子中午没人,我常来看漫画,不知道这是你家,也没想到今天撞上你。我挠挠头,这样啊,来客厅吧,咱们坐着说……对了,你喝汽水吗?

二人于沙发对坐,茶几上两瓶504橙味汽水。我喝一口汽水,说,你最喜欢《幽游白书》里哪个人物?浦饭?藏马?还是飞影?吴波说,都不是,我最喜欢仙水。

我问为啥。吴波喝一口汽水,说,若论武技,仙水不是最强,但有个性。体内七种人格,三种负责战斗:忍,一也,实。一也残暴,胳膊里装硬气枪,杀人不眨眼,婴儿都不放过;实,性格高傲,爱说教;忍,主人格,洞察世事,心地纯洁。

我说,你很有研究,那另外四种非战斗人格是谁?吴波说,我没啥研究,就是读的细。另外四个人格是:乔治,奈留,诚,等。乔治是武器专家,诚处理杂事,等负责娱乐,种花种草。奈留是唯一的女性人格,只会在他的搭档树面前出现。

我笑道,还有女性人格?难道仙水是“二椅子”?吴波喝一口汽水,怎么会是“二椅子”,最多有点自恋,仙水,倒过来就是“水仙”,古希腊神话读过吧?纳西索斯的故事。我说,读过读过,聊点别的。

风吹进来,客厅悬挂梅兰竹菊四幅水墨装饰画,梅兰被轻轻吹起,竹菊纹丝不动,茶几上的两瓶汽水见底。

我拍拍吴波肩膀,下回别翻窗户,想看啥漫画,我借你。吴波说,好的,改天你来我家玩,离你们部队不远,寺儿沟273号,大铁门,小二楼,门前有棵枣树,隔着墙就能瞅见。

我说,门前有枣树?

吴波说,对,有枣树。

数麻将

周末,大雾,我站在枣树下,少年的手指划过灰褐色树皮,抬头,时间像叶子一样繁茂。

吴波从屋里走出来,递给我一只伊利火炬,自己舔着苦咖啡脆皮。

我转身,从近处看,房屋更显气派,二楼阳台,竖一尊巨型盆栽,是耐寒松柏,从低处望去,雾气隐隐,像扎根于空中楼阁。楼下一辆八成新雅马哈摩托,斜立墙角,骨骼清奇,不同凡响。

吴波走过来说,我家屋子背后靠山,门前有水,风水绝佳。我笑笑说,你还懂风水,山看见了,水在哪里?

吴波转身,解开裤子拉链,一条水柱喷薄而出,砸在院子里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尿液兵分三路,在石子罅隙中流淌,经过鹅卵石小径后,重新会师,渐行渐远,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说,牛。

吴波说,我爸是包工头,信风水,花高价买下这座靠山小楼,家里供一尊小佛,每次有大工程,沐浴更衣,拜上几拜,工程顺畅,利润可观。有回,一位风水先生造访,屋前屋后绕一圈,说屋后有山,很好,可惜门前无水,若有河,前途不可限量。从那以后,我爸有了想法,一心要攒钱搬家,在攒够钱之前,让我多在院子里撒尿,说尿也是水,没准能带来好运,这年月,主要看运气。

二人踏过湿漉漉的地面,登上院中小丘,丘顶植一排翠竹,竹旁设一长椅,油漆斑驳,饱经风霜。

我站在丘顶,看对面,屋顶上一只黑猫,在雾里半隐半现。吴波说,到了冬天,我天天爬上来,站在“山”顶,朝下滋尿。我很惊讶,为啥?也是为了风水?

吴波说,不是为风水,是为了玩。冬天气温低,每天撒一泡,很快会结冰,待冰坚固,找个厚纸壳子,坐在上面,嗖一声,从“山”顶滑下去,灌一嘴冷风,爽透了,比学校的滑梯好玩,我称它为“滑山”。

我说,厚纸壳子哪里找?吴波说,用我家长虹彩电的包装盒,不过我发现,坐在铁簸萁上更好,速度更快,更刺激。我说,铁簸箕是承垃圾的,会脏吧?吴波说,可以用水先冲干净,好玩就行,脏点怕啥?

我说,有个游戏叫“跳山”,比“滑山”好玩。吴波眼睛放光,真的假的?你说说?啥叫“跳山”?我解释道,我们部队的卫生所,后面有座山,南坡寸草不生,大雨之后,土质湿润松软,赤脚踩在上面,像踩席梦思床垫。

我们先爬到坡顶,然后往下跳,比谁最快到山下,跳的时候,起起落落,像电影里的侠客。那个山的南玻,比你家这个“山”高十倍,你可以想象一下。吴波说,厉害,咱们哪天去玩?我说,玩“跳山”,必须等到夏天,不然太冷,脚丫子给你冻掉。

我和吴波回到树下,一阵风吹来,落下几片叶子。

午饭后,两个少年玩起二人麻将,不吃,不碰,不杠,不胡。麻将洒一桌,分成两堆,各自归拢,搭积木。我搭坦克,吴波搭高楼。吴波地基没做好,搭到一半,楼歪了,我推动坦克,拿“红中”做炮弹,嘴里喊一声:发射。

哗啦啦,麻将落下来,有几个翻出底牌,东风,妖姬,三饼,白板。吴波笑,大声说:楼塌了,楼塌了。话音刚落,一个男人走进来,照吴波后脑勺拍了一记,瞎喊啥?真不吉利。吴波说,爸。

吴波的父亲面孔黝黑,左手持摩托罗拉“大哥大”,右耳架一只香烟。他瞅了眼桌上七零八落的麻将,笑着说,你们这个年纪,麻将不该这么玩,要寓教于乐,懂不懂?波儿,去把麻将盒子拿过来,我考考你们。

吴波从五斗柜里取出手提式麻将盒,放在桌上,吴波的父亲祭出右手,一把抓起五张麻将,归置到盒子里,没抓几把,桌面已空。他将码好的一盒麻将摊在两个少年面前,你们比一比,谁能用最快时间,数出盒子里有多少张麻将?

吴波先来,他面对眼前密密麻麻一片,如临大敌,深吸一口气,伸出右手食指,从左上方开始,挨个点,嘴里连珠炮般蹦出一串阿拉伯数字:一,二,三,四,五……点完最后一张,气喘吁吁,用时一分四十秒。

轮到我了,我祭出两只手指,食指和中指,依旧从左上方开始,两个两个地点:二,四,六,八,十……手指扣在麻将上,咔咔作响。点完最后两张,用时二分三十秒,多出一倍时间。吴波说,我赢了。

吴波的父亲摇摇头,说:方法都不对。应该这样,先数横排,再数竖排,然后二者相乘,即可得出总数……你们的书白念了。我和吴波面有愧色,九九乘法口诀表,一年级就学过,关键时刻,全部忘光。

吴波父亲伸出三根手指,娃娃们,三个忠告:第一,算术要好,不好,赚不到人民币;第二,不要打麻将,打麻将,守不住人民币;第三,找到你唯一的那个女人,找不到,多少人民币都没意义。先贯彻前两个,第三个不懂没关系,等你们长大,就懂了。

门外,一只麻雀落在枣树枝桠,苍茫天地中,一粒灰点。

粤语歌

半年后,我长高了8厘米。正对家门口,有一堵矮墙,混凝土砂砾质地,墙上三道刻痕,歪歪斜斜,记录光阴的高度。一片雪花飘过粉墙,旋进半敞的门窗,停在我的眉梢,融化于春天。

福利东路拐角,有老太叫卖麻辣洋芋片,面前立一自行车,车后座捆一笸箩,内有隔层,最上面覆一条白厚毛巾,掀开表层,麻辣鲜香,勾人味蕾。

老太卖洋芋,是这座城市特有风物,被学生编为歌谣,于体育课跑圈时吆喝:一二一,一二一,老婆子炒洋芋,炒的洋芋生着尼(尼,语气词)。

此刻,我和吴波正光顾老太生意,吃的嘴皮发麻。吴波说,你说漫画书全被你妈烧了?我辣得说不出话,点点头。吴波说,《七龙珠》《幽游白书》《机器猫》《乱马》都烧了?一本不剩?

我辣得流眼泪,说,《幽游白书》还剩一本,第16卷,浦饭变身为魔王后裔,与仙水对决,拼全力发射灵丸,一击毙命。临死前,仙水提出最后愿望,想去魔界看看。

吴波说,为啥要烧?

我说,期末考试考砸了,请家长,班主任拿出成绩表,对我妈说,不到半年时间,成了班级倒数,再这样下去,很危险。回到家,我妈就把漫画书全烧了。吴波唏嘘,可惜了。

吃完麻辣洋芋片,吴波抹抹嘴,你听过“奥”语歌吗?我说,没听过。

吴波说,你应该听听,好听得不行不行的。

我说,我家就一张好听的磁带,都是当下流行曲,A面九月九的酒,大中国,年轮,牵挂你的人是我,爱情鸟,心会跟爱一起走;B面中华民谣,梦里水乡,我的眼里只有你,祝你平安,笑脸,涛声依旧。AB面反复听,听到卡带,缠来缠去,剪不断理还乱,最后只好扔掉。

吴波说,普通话歌曲,太普通,“奥”语歌,奥妙无穷,你听过就懂了。

旁边老太插嘴,甭管听啥,都要吃饱了,吃饱了听,才有味道,娃娃,再来十串?吃十串,送两串。吴波跟我对视一眼,吴波说,那就再来十串。我小声对吴波说,听说麻辣洋芋片里放了大烟壳,所以越吃越上瘾。吴波看看老太,老太没反应,吴波小声回答,你记错了,放大烟壳的是牛肉面,放了大烟壳,一天吃三顿都不腻。

宝丽金音像店,位于武威路西侧拐角,此处楼盘林立,车水马龙,被称作“旺角”。

旺角对面是兰化一中,跟我所在的兰化一校只一墙之隔,暑假的时候,我攀在墙上,向隔壁张望,操场大一倍,人高出半头,主教学楼前,郁郁葱葱一片桦树林,想起同学说,一中的男生,都是染发帅哥,一中的女生,都是烫发帅姐,忍不住心生向往。

旺角向西,穿两条街,紧邻天鹅湖街心公园,是兰油二中,这里的学生斗殴成风,课桌里放链子锁,短棍。旺角向东,行三里地,坐落着本市最高建筑亚欧大厦,大厦西侧是私立中学哈桥英才,学费昂贵。宝丽金音像店,位于旺角,几所学校环绕,门庭若市,人潮汹涌,可谓“旺中之旺”。

“来啦,随便看,你们这个年纪,就应该听歌。”这是我走进音像店,听到的第一句话。

走进音像店,我如置身琉璃世界。日当中午,阳光照在磁带封面上,一张张明星脸灼灼生辉,帅气的,漂亮的,忧郁的,叛逆的,迎合不同需求,扭捏作态,千娇百媚,都为一个目的:求带走。

阳光触及不到的部分,是欧美磁带区,黑暗而神秘,穿过浮华过道,往深走,磁带封面更艺术更抽象。有三张,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四个长发青年排成一排,穿过斑马线;婴儿在泳池深处,伸手抓钞票;小男孩头戴钢盔,目光忧郁。

店老板见我在欧美区徘徊,觉得我品味不俗,问:你想找哪类音乐?我说,有奥语歌的磁带吗?

店老板愣了,奥语歌?澳大利亚语吗?马云不置可否。店老板说,你是说粤语歌吧?靠窗户的那列,都是。我红了脸,含糊应一声,走过去。

我走马观花,欣赏眼前磁带封面,有两张熟悉面孔,一张是成龙,看过他演的电影《红番区》,另一张是刘德华,央视春节晚会,听过他唱的“忘情水”。

思来想去,我买了刘德华那张磁带,专辑名叫“情未鸟”。回到家,马云将磁带塞进录音机,摁下播放键,不一会儿,音乐响起,一个男声飘出来,嗓音醇厚,略沙哑,唱的不是普通话。

我找出歌词,对照着听,有句歌词是:“前路就算是障碍赛,历尽艰辛总把头抬,背起笑声,收起我感慨,活出真我的风采。浮沉聚散变化又再,但是总可卷土重来,哪管世间给冰雪掩盖,孤身继续再找爱。”

我听到这里,瞬间触电,从此爱上粤语歌。

临近暑假,我收集磁带无数,正版盗版间杂,国语粤语都有。我觉得粤语歌,词更隽永,有时一句歌词,一段旋律,就能让我浮想联翩,听《一起走过的日子》,当唱到“从来无人明白我,唯一你给我好日子。”想起部队解散,旧日玩伴,各自飘零,不由得怅然。

这天语文课,班上57人,38人未完成语文作业,语文老师大发光火,拍桌子吼,数学作业为啥都写了?看人下菜碟是吧?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吧?算术分西方算术和东方算术,西方算术,一一得一,一二得二,小儿科;东方算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够你们学一辈子。不懂东方算术,早晚吃大亏。

我想起吴波父亲的忠告——要学好算术,当时,因自己算术不好,心情忐忑,现在听到语文老师的话,方知还有“东方算术”。

语文老师发了通火,意稍平,点名读课文,要求必须带感情。第一个被点到的是个胖子,声音尖细:大娘,停住您送别的脚步吧!为了帮我们洗补衣服,您已经几夜没合眼了。您这么大年纪,能支持得住吗?快回家休息吧!为什么摇头呢?难道您担心我们会把您这位朝鲜阿妈妮忘怀?不,永远不会……

语文老师说,读得好,我发现了一个人才。

胖子读毕,坐下。老师接着点名,点到了我,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第二段。

我低咳一声,清清嗓子,抑扬顿挫地读道: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

语文老师说,好,我又发现了一个人才。

第三个朗读者,是位女生,读的是《丑小鸭》:于是她飞到水里,向这些美丽的天鹅游去。这些动物看到她,马上就竖起羽毛向他游来。“请你们弄死我吧!”这只可怜的小鸭说。她把头低低地垂到水上,只等着一死。但是她在这清亮的水上看到了什么呢?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但那不再是一只粗笨的、深灰色的、又丑又令人讨厌的鸭子,而是一只天鹅!

语文老师还没开口,女生先哭了,哽咽不能语。语文老师说,沈楠同学,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沈楠着浅黄T恤,坐在我前面,扎马尾,圆圆脸,眸子亮,功课好。她坐下后,我偷偷给她递纸条,问她怎么了,她拆开看了一眼,没有回。

过了一会儿,我又传一张:是不是因为你今天穿黄衣服,觉得自己像丑小鸭?沈楠看完,突然回头,紧盯着我,两眼含怒。四目相接,我措不及防,眼神闪烁,心跳加速。沈楠转过头去。

下课铃响起,须臾,一个清脆女声,从教室门上方的喇叭里飘出来:“为革命保护视力,预防近视,眼保健操现在开始,闭眼……”

我闭上眼,沈楠那张发怒的小脸浮现出来,我睁开眼,看见的是她瘦瘦的背影,我再次将眼闭上,太阳光从教室侧窗射入,一片粉红色虚无。

第一节,揉天应穴,我将两个大拇指按在上眼眶角,用其余四指支住前额,像在忏悔;第二节,挤按睛明穴,我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鼻根,先向下按,再向上挤,几个回合后,眉头皱起来;第三节,揉按四白穴,我并拢两手的食指和中指,贴在鼻翼两侧,然后放下中指,在面颊中央按揉,我手指打滑,毫无节奏;第四节,按太阳穴、轮刮眼眶,我的两大拇指按住太阳穴,拳起其余四指,轮刮上下眼眶,刮掉两根眉毛。

眼保健操结束,课间自由活动时间,我睁开眼,看见桌上有“肉笼”,这是做眼操时,校工搁在每个学生桌上的“课间加餐”。眼前沈楠的背影,瘦瘦小小,我突然立起身,抓起肉笼,轻放在沈楠桌上,一溜烟跑出教室。

我绕操场走了两圈,眼前冷冷清清,只有沙坑旁围了一圈人,是某个班体育课考跳远,学生们正紧锣密鼓地练习。天空中一团厚云,太阳钻进钻出,操场暗下去,又亮起来。

我转头,望向西边,操场后是围墙,围墙后仍是操场,只不过是中学操场,兰化一中的操场,面积更大,跑道更宽,人多的时候更热闹,人少的时候,更冷清。

上课铃响了。

寺儿沟

那时,每个学生都有一个笔记本,专门记歌词。

我的歌词本,蓝底布面精装,封面上有一个Q版小孩,戴瓜皮帽,着墨镜,背着一根巨大的彩色铅笔,作出表示胜利的“V”字手势,旁边印刷一行宋体字:好朋友是一辈子无法忘记的,认识你是我最美的感受,也是一次永不悔的知遇。

沈楠翻了翻我的歌词本,忍不住问,怎么都是粤语歌?我说,粤语歌更有味道。沈楠说,怎么个有味道?甜的还是咸的?我说,我也说不清,可能是一种氛围吧,比如,我以前最讨厌阴雨天,听了张学友的《蓝雨》,竟然开始喜欢,里面有句词:曾很喜欢阴阴天,因我爱看雨点。

沈楠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问我,下一句呢?我红了脸,说记不清了。

沈楠说,关于下雨的歌,我喜欢罗大佑那首《我所不能了解的事》。我问,是粤语的吗?沈楠白了我一眼,难道好听的歌都是粤语歌?对不起,这首是国语。

沈楠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哼唱:无聊的日子,总是会写点无聊的歌曲,无聊的天气,总是会下起一点点毛毛雨。笼中的青鸟,天天在唱着悲伤的歌曲……

周末,毛毛雨,我约了沈楠和吴波,一起去部队卫生院的后山,玩“跳山”。

吴波家离部队不远,沈楠家在玉门街,从玉门街到部队,要先步行至天鹅湖站,再乘50路,坐到寺儿沟桥站,到寺儿沟桥站,离部队尚有五六公里,此处无公车可乘,只有西南方向一条鸟道,坡度大,道路窄,路两旁房屋密集,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偶有放羊老汉,执鞭赶一群羊,拉一路圆滚滚羊屎蛋。因此,我和吴波商量好,先去寺儿沟桥站,跟沈楠碰头,然后结伴而行,一起走到部队。

我和吴波起了个大早,提前到达寺儿沟桥车站,有个大妈在站台附近卖酿皮,吴波提议,路程有点远,不如买三份酿皮,饿了可以垫垫饥。

我走近酿皮摊,砧板上凉皮晶莹黄亮,透明如玉,旁边的青花大腕里堆满面筋。我对大妈说,来三份酿皮,打包。说话间,一辆50路公车靠站,沈楠飘然而至。

眼前一字码开的瓷盘中,承着香醋,蒜汁,辣椒油。这些颜色,沈楠身上都有,扎头发的红皮筋,乌黑马尾,白净的脸。

这天的天气,虽是毛毛细雨,阳光却足,阳光洒在雨点上,就如雨点洒在马路和行人的肩上,润物细无声,沈楠笑着说,今天是太阳雨,比晴天还好。

我看着沈楠,脑中闪出罗大佑歌词:“黄色的蓝色的白色的无色的你,阳光里闪耀的色彩真美丽。”自沈楠说起罗大佑,我当天就买了他的磁带,初听,觉得不可思议,这破锣嗓子也唱歌,还总爱唱情歌,后来听得多了,才听出味道。

我正要回话,吴波伸出手,横在我跟沈楠之间,说:沈楠你好,初次见面,我是吴波。

三人碰头后,结伴往部队方向行进,一路说说笑笑,走了约半个时辰,车水马龙已被甩在身后,眼前道路变窄,一派城乡结合部景象,左手边一片民宅,砖瓦房屋和茅舍疏篱,参差错落,右手边一条大沟,河床尚未完全干涸,清浅小溪如练。

我说,这条大沟曲曲折折,能通到我们部队,有时去市里游戏厅玩得晚了,回来时走部队大门口怕被爸妈逮住,我们就从大沟里走,神不知鬼不觉,还能“打老赖”。

吴波说,“打老外”?什么意思?

我说,不是“打老外”,是“打老赖”,就是打癞蛤蟆。大沟里有溪水,有水的地方就有癞蛤蟆。沈楠说,怎么个打法?我犹豫了一下,说道,就是随手捡起石头砸,比谁能砸中。

沈楠哼了一声,这有什么好玩?真无聊。

我红了脸,说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早就不打了。沈楠不说话。

三个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沈楠突然说,真是不理解你们,万一被砸中,好好的一条生命,就没了。我正要说话,看到沈楠眼中似有泪光,一时语塞,不知所措。

吴波说,小时候就是这样啊,我们那时更过分,把扁担沟(蚱蜢)的小细腿,一条条拔掉,随手丢在草丛里,让它们自生自灭。沈楠听了,脸色难看,我连忙说,吴波,你们太过分了。吴波说,难道你小时候没做过这样的事?我犹豫一秒,说没有,只是打过老赖,而且我从来没打中过。

吴波看沈楠一眼,笑了笑,不说话。

走了半晌儿,沈楠眼睛放光,手指着大沟里的潺潺小溪说,你们看,溪水旁有一片紫色的花,真漂亮!我和吴波向下望去,岸边露红烟紫,像用水彩画上去的。吴波说,这是紫苜蓿,河岸田边、路旁旷野,到处都有,大沟里长这么多,倒不多见。

我提议下去看看,三人互相搀扶着,沿小径走入大沟,来到淙淙溪水旁,看紫花怒放。

沈楠说,安徒生童话里讲,紫色象征高贵神秘。

我说,可不是,《戏说乾隆》里,皇帝住的地方就叫紫禁城,一般人不让进,住的都是皇亲国戚,太子公主,再就是后宫的三千佳丽。

吴波说,什么叫三千佳丽?我说,就是皇帝的大小老婆,加起来一共有三千位。吴波伸舌头,天,三千位,这么多,这个数字准吗?我说,当然准了,三千佳丽是成语,新华字典里查的到,古代皇宫样样有讲究,说三千佳丽,肯定就是三千佳丽,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吴波说,皇帝厉害,比我爸强,上星期我妈检查我爸“大哥大”,发现可疑电话七八条,俩人打得不可开交,抓的我爸脸上青一道紫一道,还说男人靠不住,有点钱就变坏。

沈楠说,你爸活该,我讨厌皇帝,皇帝太坏,见一个喜欢一个,我奶奶讲,后宫里的女人,有的一辈子都见不到皇帝的影儿。

我说,戏说乾隆主题曲,问情,第一句山川载不动太多悲哀,肯定是伤心的后宫佳丽太多。吴波说,是的,山川载不动,就会发生地震,房毁人亡,社会课本讲,1976年唐山大地震,死了几十万人。

沈楠说,你们想过人为什么会死吗?人死后会怎么样?

我说,以前跟部队里的朋友,拿塑料手枪玩“枪战”,拍画片,滑旱冰,看电影,打小霸王游戏机,荡吊床,有一次,周六晚上玩的晚,都不想回家,取了各自的吊床,系在路旁小树林里,躺在上面,看天,夜空很蓝,星星很亮,我们一起唱歌,唱星星点灯,唱真心英雄,在唱歌间隙,有人就问了跟你一样的问题,说人死后会怎么样?还问知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们一下都懵了,没人能回答得上来。我心里正犯糊涂,看到天上有颗星闪了一下,想起暑假看的《小龙人》,于是说,我们都是天上的星星。我说完这句,就有人提议一起唱小龙人的片尾曲……

沈楠打断我,啊,那首歌是我喜欢的,说着轻轻哼了起来:天上有无数颗星星,那颗最小的就是我,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我在哪里生。

我说,嗯,我也特别喜欢这首,不过当时唱完,想起这些问题,我还是糊涂,回家问我妈,我妈说小孩子家家的,别整天瞎捉摸,有空多背几个英语单词,多做几道数学题,多看几篇优秀作文,不然等上了初中,学习跟不上,你就傻眼了。

吴波说,这种话我听得太多,不是听我妈说,是听我哥说,他高我一年级,我上二年级时,觉得功课简单,天天玩,没啥压力,他对我说,等你上了三年级,就知道苦了。等我上了三年级,并不觉得苦,他又说,等你到了四年级,就知道了。我上四年级时,每天去游戏厅玩三国志吞食天地,开心的不得了,他又言之凿凿地说,等你到了五年级,就会真正知道。

我说,那现在你知道了吗?吴波叹了口气,现在我语文数学都不及格,啥都不知道了。

溪流拐弯处传来一声蛙鸣,我打个激灵,手心发痒,忍不住想捡块石头,我转头看沈楠,沈楠也看我。我垂下的手,暗暗张合,攥了几把空气,作罢。

此时,斜风细雨,阳光洒在溪水上,碎金闪耀。我提议,我们索性在大沟里走,沿溪流向上,再走个把钟头,爬上去,就到卫生队。眼前流水淙淙,极目远眺,似无有尽头,沈楠说,真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我说,我也想。吴波说,一直走下去,走到日落西山,黑漆漆一片,吓死你们。我说,没啥可怕的,到时有萤火照明,跟着萤火,可以一直走到溪水的源头。吴波笑了笑,没有说话。

三人缘溪而上,边走边聊,脚步轻快。

我见前方溪水左岸有块大石,石旁有一物,似包裹。于是说,你们看石头下是什么?沈楠视力好,叫了一声,是裹婴儿的襁褓呀,估计里面裹着小婴儿,我们过去看看吧。

吴波忙拦她,这种东西没啥意思,还是别看了。沈楠愣了一下,停住脚。我说,我要去看看。我不顾吴波阻拦,跨了几大步,兴冲冲来到石前,猫着腰看,只几秒,我“啊”的一声,三步并作两步,惊惧而返。

沈楠问我看到了什么,我惊魂甫定,说看到一个死婴,半边脸都腐烂了。

吴波说,叫你别过去你不听,傻了吧?我说,太吓人。对了,我们要不要报警?

吴波说,这种事太多,你知道这为啥叫寺儿沟?寺儿沟,其实就是“死儿沟”,死小孩儿的沟!附近村里的人,有的家里生了女孩儿,不想要,就偷偷丢在沟里。

神奇事

这天的雨终究是太小,小到我们都没察觉雨已停。

部队的卫生所依山而建,像个大一号的开放式四合院,我 i,沈楠,吴波从大沟爬上来,浑身是土,坐在院子中间的大花坛沿儿上休息,吃着酿皮。

周围一片蝴蝶花。我说,蝴蝶花,又叫鬼脸儿,仔细看像骷髅。以前来打针,路过这里,都不敢细看。吴波说,胆子小。

我说,不是胆子小,是年纪小。那时四五岁,每次感冒来打青霉素,都是我妈连哄带骗,说打完针给我买这买那,最开始是买504奶油雪糕,结果打完针,疼的尝不出甜味,后来就改成变形金刚了。

沈楠说,那数数你家里有几个变形金刚,就知道你从小到大一共挨了几针。我笑着说,是的。

晌午时分,三人从卫生队药房后门出来,一排松树映入眼帘,绿化带旁边的水泥地上,并排立两张石头做的乒乒球案子,沈楠深吸一口气,说,松树味和雨后的石头味混在一起,真好闻。我说,是的,还有蓝天的味道。吴波说,瞎扯,蓝天怎么会有气味。我说,平常没有,但今天的天特别蓝,阳光格外好,就有了。

本地的山,草木稀少,被称作“和尚山”。

卫生所后面的山,是西部的西部,山的南坡,受雨水不断冲击的结果,更是寸草不生。此刻,正逢雨后,我们三人脱了鞋,拎在手里,光脚踩在上面,顿觉心胸舒畅。

“跳山”这个游戏,我玩过多次,要“跳山”,先得“上山”,雨后土质松软,一踩一个坑,上山毫不费力,即便踩空落下来,也不会伤到自己。我是老手,上山轻车熟路,吴波虽是初次,学着我的样子,也不甚费力,唯独沈楠,小姑娘家家,难免力气不足,渐渐被落在后面。

没多久,我到了半山腰,转头向下看,趁这个当口,紧跟在后面的吴波奋力一跃,超了我。我正要转身追,见沈楠还在山下,于是提前开始了“跳山”,从半山腰向下轻跳,起起落落,跳跳停停,脸上隐隐有“俠气”,这“俠气”带着七分懵懂,三分认真,略显做作,看不出是来自《雪山飞狐》还是《莲花争霸》。

我蹦跶到沈楠身旁,向她伸出手:我拉你。沈楠说,我自己可以上去,不用你帮。我的手停在半空不动,傻傻笑,几秒后,沈楠抓住我的手,俩人步履蹒跚地向山上行进,脚板沾满了湿土。

三人攀上高处,并排坐下,微风吹来,周边景色尽收眼底,雨后初晴,世界格外澄明。

坐了一会儿,吴波长吸一口气,站起来说,那么,我们开始跳吧,看谁先到山下。我也站起来,卫生队后门的水泥地,一只黄色折耳犬,跑在临山小径上,向前一跃,变成飘忽的黄点。

我俯瞰山脚,忽远忽近,感到一阵晕眩。

沈楠说,我看着有点害怕,不跳了,我就坐在这里等你们吧。

吴波说,那我开始跳了,话音未落,已在三四米开外,我紧紧跟上,恍惚中又看见山下那个黄点。吴波脚下像安了弹簧,略一着地,就弹起来,酷似飞檐走壁侠客。

我莫名不在状态,像丢了魂,又想着沈楠在后面看,动作僵硬,扭扭捏捏,全无平日的潇洒。待我来到山脚下,吴波已恭候多时,笑着说,我运动细胞还不错吧,第一次跳就比你快。我说,那是我让着你。

突然我觉得晃眼,光芒来自右脚边的一块土块儿,我拾起来细看,土块儿里镶满了闪光的石子,每一颗都凹凸有致,晶莹剔透,似乎未受到雨水的冲击,依旧保持着干燥。

哇塞,这是钻石啊!吴波走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正出神,肩膀突然挨了一记,手一抖,土块掉落在地,待到两人低头探寻,已不见踪影。吴波与我爬上山后,将这桩怪事向沈楠描述,沈楠不信。

多年后,我做历史类公众号时,想起童年往事,将其命名为:血钻故事。

当时我说,别管它了,我带你们玩一个比跳山更好玩的游戏。

三人往更高处行,那里土质干燥,有点硌脚,我们穿上各自的鞋。须臾,来到一个所在,四周散落巨大土块,在我指点下,三人手拉手,坐在一个大土块后面,六只脚一起用力,往下蹬。

大土块滚下山去,像一颗滚石,边滚边瓦解,粉碎的部分化作土气,氤氲而上,待它跌得粉碎,一朵黄云升腾在半空,似身处蓬莱。我说,这个游戏,叫做“制造仙境”。沈楠看着眼前景象,似有所触动,说道,我信你们之前的话了。吴波问什么话,沈楠说,镶满钻石的土块,一落地就消失,我信了。

三人合力,将周遭的大土块都踢下山去,刹那间雾涌云蒸,眼前混沌一片,似天地初开时候。

沈楠说,明明是中午,却觉得像破晓。吴波说,我倒觉得像黄昏。我说,很奇怪,我梦到过这个场景,咱们三人,在这座山上。沈楠说,也是在“制造仙境”?

我摇摇头,不是,那时,漫画都被烧了,不开心,梦见漫画冒出的黑烟,一直顺着家属院往上飘,飘到卫生队后山,咱们三个就站在现在的位置,看着黑烟飘过来,然后开始“跳山”,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我,只要跳到山下,就能回到漫画被烧之前的日子。吴波笑着说,真像哆啦a梦的时光机。沈楠说,过去的事,不用难过。

人造的云雾还未散,我打了个哆嗦,隐约看见云雾中有张脸,是溪边遇见的那个女婴,半张脸似天使,半张脸已经腐烂,像天使的半边在对他笑,腐烂的那半边狰狞可怖。

我终于想到,之前跟吴波跳山时,为何心不在焉,感到晕眩,原来都是因为这张脸。我半跪在地上,开始呕吐,把之前吃的酿皮都吐了出来。沈楠抚着我的背,问我要不要紧,是不是被土呛的。

吴波说,大中午的,你这是在给我们准备午餐呀,酿皮有了,再吐点健力宝就完美了。沈楠白了吴波一样,他都这样了,你还开玩笑。我吐完,感觉舒服很多,但为了让沈楠多抚一会儿,我又装模作样地呕了片刻。

“仙境”消散后,三人下山。

雨后的凉爽倏忽不见,代之以六月下午的酷热,天上的云像化了的棉花糖,丝丝缕缕,柔若无物,沥青马路被烤的凹凸不平,一辆军用吉普驶过,压出轮胎纹路。三人走到部队大门口,我止步,挥挥手,看两人背影,渐行渐远,终于忍不住,叫住他们,跑过去说,我还是送你们到车站吧。

回到家,已是晚上,我累得顾不上洗手洗脸,敷衍了几句爸妈的询问,歪倒在床上,摁下床边录音机的播放键,张信哲婉转清澈的声音飘出来:“花开的美,美不过你笑容的妩媚;午夜梦回,怕景物憔悴。”

怕景物憔悴,景物不是人,如何憔悴?真像语文试卷里的改病句啊。

我面前的白粉墙,贴着张学友海报的左下角有一处裂痕,零星的白色粉末,斑驳如泪,似乎解答了我的疑问。而睡意如灯绳,咯噔一声,眼皮落下帷幕,周遭景物消失,窗外夜雨,从黑暗的天空落下,在路灯昏黄中,显现出刹那姿容,转瞬又进入另一个黑暗。

看电影

《莲花争霸》,1993年新加坡武侠剧,主题曲“江湖路”,由罗文演唱,豪气干云,气吞山河,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我自己编织剧情,脱了鞋踩在席梦思上演续集,一人分饰多角。三等人物使木制龙泉宝剑,剑柄系一条红缨,披浅蓝薄毛毯作披风;二等人物使八孔竖笛,黑质白章,眼神凌厉,一曲断人肠;一等人物,两手空空,拈花摘叶皆可伤人,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深藏不露。

一个人的时候,我沉浸在这些剧情里,乐此不疲,一玩就是一下午,太投入太逼真,尽管龙泉宝剑是路边玩具摊上花两块钱买的,八孔竖笛是学校发的。

在席梦思的方寸之地,我演完了莲花争霸续集、神雕侠侣续集、雪山飞狐续集、七龙珠续集、幽游白书续集、圣斗士续集……这一幕幕独角戏,大多是在周日下午进行,房子里只我一人,窗帘拉紧,外面晴天有时,雨天有时。

比起一个人“演戏”,我更喜欢一群人看戏。

经过一段时间磨合,新老部队家属院的孩子逐渐熟悉起来,我们打破隔阂,每天一起坐班车上学,一起回家,到了周六晚上,就一起去部队电影院看电影。那时经常放武侠片,《六指琴魔》《笑傲江湖》《倚天屠龙记之魔教教主》《黄飞鸿》《醉拳》《红番区》《A计划》……大饱眼福的同时,我们这些孩子有样学样,举手投足之间,带一股江湖气。有个叫田川的小胖子,每次见到我,都拱一拱手,幸会幸会,知道今天电影院放啥电影吗?

我与吴波、沈楠看的第一场电影是译制片。

傍晚七点一刻,云彩在有如巨大荧幕的天空中燃烧,部队电影院门口点兵场上,士兵们排成方队,横平竖直,大气不敢出,我、吴波、沈楠三人,在不远处看着。

指导员表情严肃,站在队列前面训话,刚才我转过去时,哪个吹的哨子?无人应答。指导员脸色难看,不管谁吹的哨子,下次给我夹住,不然有你好看。这页算是揭过,指导员咳嗽一声,气冲丹田,喊口号整队。我趁着喧哗,又吹了声口哨,这次没人听见。

部队电影院红砖白瓦,正中间有颗红五角星,掉了些漆,怀旧的感觉。电影开演前十分钟,士兵先进场,脚步声产生共振,咚咚作响,我们三人和部队其他孩子紧随其后,喳喳喳。

影院内座位充足,每次都空出半壁江山,小孩喜欢坐第一排,以为坐的越前看的越真。我们三人第一排坐定,天花板大功率照明灯熄灭,眼前突然漆黑,像与伙伴走散,被抛到宇宙尽头,须臾,一道光从后方射过来,大屏幕亮起,开启另一个世界。

以往电影片头,我早已熟稔:嘉禾,四个矩形色块首尾相接;邵氏兄弟,英文字母SB抢眼;中国星,屏幕中央,一个周正无比的“国”字。而这次,不同以往,荧幕上,电影胶片串成一枚“金牌”,金牌里一头雄狮,作狮子吼状,威风凛凛,有王者风范。

片头过后,柔媚钢琴声响起,画面跳转到一个复古的拜占庭式建筑,隐约传来男女呻吟,镜头由外及里,步步推进,乳白色房门,门上有丘比特浮雕,呻吟声渐大,入门左手边,竖一尊仿制的断臂维纳斯,右边是大衣架,挂一件褐色风衣,房子中央,一座大水床,水床上躺一对男女,金发碧眼,袒胸露乳,白色床被遮住下半身,春光半泄。

此时,电影院的观众,在一片黑暗里,看不见彼此的面红,却仿佛听见旁边人的心跳。我身后隐隐传来嬉笑和咳嗽,像得到意外福利,几分惊喜几分尴尬。坐在第一排的孩子,不知道哪个低声喊了一句:“这是黄色电影,咱们别看了,回去吧。”其他孩子纷纷响应,折叠座位逐一弹起,十几个人影从黑魆魆的过道掠过,半分钟后,第一排几乎空了,只剩下三个人。

我低声说,咱们走不走?吴波说,我们不是部队里的,难得来一次,还是看完再走吧。我说,好,那就带着批判的眼光看看。

让我失望的是,接下来的情节,并没有什么可供批判的,像蛋卷冰淇淋,开头很甜,后面干巴巴,我和吴波打起哈欠,只有沈楠全神贯注,看得津津有味。

片尾曲响起,士兵们像听到集结号,潮水般缓慢而坚定地朝出口涌去。脚步的共振唤醒了我,我睁开朦胧睡眼,灯光已亮起,一排排字幕像接受检阅的方队,从我眼前闪过,很快消失。

我低下头,看见T恤领口处有滩水渍,是打瞌睡的印迹,三天后,在小天鹅洗衣机里,这条T恤和的确良秋裤、平口棉纱袜一起旋转,一圈又一圈,漩涡中抱成一团,约莫半个多钟头,领口的那摊水渍才逐渐消失,眼前这个夜晚,在未来的二十年里,不时在我记忆的漩涡里翻滚、打转、变形,从未消失过。

回去的路上,星星很亮,勺子一样的北斗,薄纱般的银河,在三人头顶上方,很远。

我说,想起两年前的一天,星星像现在一样,当时我正看漫画,突然停电,于是跑到马路上借星光看书。吴波说,你这比凿壁借光更难得,纯天然环保。我笑了笑,表情变得凝重,似若有所思,不对,是我记错了,当时是在路灯底下。

说这话时,我们三人正好走在路灯下,这些光的制造者,立在马路两旁,彼此相隔不远,互为呼应,延伸向远方。两只路灯光与光的边界,有鞭长莫及的暗角,像电影里恋人的手,在分别时的火车上伸向对方,刚握紧就分离。

走到第七盏路灯,沈楠突然开始复述刚刚看过的电影剧情,原来这是一部悬疑片,影片中,每到午夜十二点,就死一个人,相当惊悚。我听着沈楠惟妙惟肖地叙述,夜风吹过,后脊背发凉,惊讶自己看电影时居然会睡着。

走到汽车连,提前撤退的孩子三五成群,路灯下嬉戏。

只一眼,我就看出他们在玩“猜猜谁走过去了”。游戏规则简单,一人用手蒙住另一人眼睛,其他人依次从其面前走过,做各种表情动作,极尽夸张搞笑之能事,蒙眼者需描述每个人的行为举止,并像店小二般吆喝出来。

比如,有人抬头,做仰望星空状,就说:看星星的人过去了!有时为了好玩,动作多荒诞不经,蒙眼者也自由发挥,奇奇怪怪的话冲口而出,营造出诡异“笑果”,有一次,有人伸出双手,扮色狼状,佯抓被蒙眼者的胸部,蒙眼者说:使“抓奶龙爪手”调戏你的人过去了!此话有典故,是电影《倚天屠龙记之魔教教主》中华山派弟子的台词,大家听了心领神会,笑作一团。

我们三人走过,不在游戏之列,算不速之客,蒙眼的孩子看见,突然说:看黄色电影的三个人走过去了!话音甫落,路灯亮处,几个孩子笑声响亮,路灯暗处,吴波和沈楠脸色尴尬。我辩解:根本不是黄色电影,是一部非常非常好看的恐怖片,每到午夜十二点,就死一个人……

我把电影情节添油加醋地复述一遍,听得他们两眼发直,后悔不迭,都埋怨那个说要提前走的人。一阵嬉笑吵闹,孩子们作鸟兽散。

我与吴波、沈楠在部队大门口作别,路灯下的柏油路,黑暗世界里一小方萤火舞台,长镜头锁定对焦,未来一小时,三个人影走过,四辆军卡开过,两只蝙蝠飞过,再没有什么,除了风。

邓小平

1997年2月19日,伟人去世,作为小学生的我懵然无知,天依然是蓝。

上午两节课后,眼保健操音乐未如期响起,响起的是一段不知名旋律,庄严肃穆,班主任走进教室,通报伟人逝世消息,全体同学起立,默哀三分钟。

离别时刻,默哀无泪,有点说不过去,我想电影里生离死别桥段,想到脑仁发疼,终于酝酿出一滴眼泪。

我的右前方位置,一个学生正抽自己右脸颊,边抽边说,哭啊,为什么不哭。

中午回家,我见父亲呆坐电视机前,无声哭泣,眼泪滚滚而下,脑子里闪过刚学的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在我记忆中,这是第一次亲眼看到父亲哭,之前只是传闻,说父亲读书勤奋,是村里最用功的学生,有回数学考试得了85分,回到家不吃饭,蒙着被子呜呜哭,终于,在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考上了军校。

吴波说,伟人去世,股市疯魔,2月17日,沪深两市双双跌停,2月18日,双双涨停,2月19日,噩耗传来,以跌停开盘,收盘时却又大涨。

我听得云里雾里,问他,啥叫跌停?啥叫涨停?吴波挠挠头,我也不太懂,我爸跟人聊天时,我听到的,反正就是很厉害,我爸说这两天股市像坐过山车,大起大落,大落大起,即便如此,很少有人关心真金白银的得失,都在讨论伟人去世。

这年夏天,市里举办奥数比赛,学校开出诱人条件,获得名次,为校争光者,可由老师和家长带领,参加海南岛三日游,由学校负担全部开销。

报名者多如过江之鲫,我初赛即被淘汰,沈楠一路过关斩将,取得季军。颁奖大会,沈楠第三个上台,我台下望她,她看前方,眼里闪烁泪光,台下人群中有人嘟囔,有啥了不起,激动个屁,才第三名。

接下来沈楠坐汽车,坐火车,坐轮船,乘三种交通工具抵达海南。海风,海浪,天涯海角,流连三天,带回两份礼物,都是石头。一份是袖珍雨花石,经加工打磨,珠圆玉润,共9块,横三排竖三排,陈列在方盒中;一份是晶莹剔透的黄石,鸡蛋大小,心脏的形状,没有外包装,天然雕饰。

当沈楠将这两份石头摆在我和吴波面前让我们选择时,我毫不犹豫,拿起了黄石,吴波笑他傻,明显那盒袖珍雨花石价格更贵一些,沈楠没说什么,看了我一眼,低头微笑。

去沈楠家那天,我明显紧张,眼前一栋灰灰的筒子楼,每户窗口附近都有焦黑色,东一块西一块,厨房设在阳台,长年做饭烟熏火燎导致。

沈楠家在六楼,爬到腿软,刚进门就觉局促,茶几、木凳、桌椅、电视机、暖壶、衣柜、冰箱等什物像被笤帚扫成一堆、归拢在簸箕里的灰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唯独侧卧的书架遗世独立,书架上玲琅满目,都是文学类图书,只有两本漫画,一本是圣斗士星矢黄金十二宫,另一本是七龙珠魔人布欧篇。

这两本漫画,是我大批漫画被烧掉后,唯一劫后余生保存下来的,于几日前送给沈楠。

沈楠从书架上抽出三本书:《三个火枪手》上下卷,《牛虻》,《呼啸山庄》。她将这三本书交到我手里,我掂了掂,分量十足,打开内页,没有一张插图,全是字,心里有点抵触。沈楠说,漫画看太多会傻,还是看小说有意思,这三本我最喜欢,今天送给你。

我点点头说,我会好好读。

中午,在沈楠家吃饭,一个黑褐色小砂锅,在灶上文火熬着,我以为是熬中药,待香气四溢,才知道里面装的是白菜、粉条、排骨。席间,沈楠母亲面色可亲,眉宇间却凝结几分愁苦。

几天后,我从吴波口中得知,沈楠父母厂里不景气,双双下岗,每月只有四百元下岗工资,她父亲脾气不好,经常喝酒,喝醉了就抱怨,说要是沈楠是个男孩就好了,可以早点帮家里做事。

我想起那天,沈楠朗诵《丑小鸭》:于是她飞到水里,向这些美丽的天鹅游去。这些动物看到她,马上就竖起羽毛向他游来。“请你们弄死我吧!”这只可怜的小鸭说。她把头低低地垂到水上,只等着一死。但是她在这清亮的水上看到了什么呢?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但那不再是一只粗笨的、深灰色的、又丑又令人讨厌的鸭子,而是一只天鹅!

那些天,我的父亲忙得焦头烂额,工作再度调动,需举家迁往外地。

我虽懵懂,却也隐约知道,这是真的离别时刻。此前,已互送了礼物,算是离别的纪念吗?学校午间的广播,放着周华健的《朋友》,嘹亮清越、饱含情感的声音,在操场回荡,很多学生跟着唱起来: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

于是我知道,这是真的离别时刻,心底涌起几分难过和欣喜,却并不强烈。

尾声

回忆少年时,没别的,就是玩,就是笑。

只是时间残酷,才换几茬玩具,已是上班族,每天为生计奔波,朝九晚五,像替旧时欢乐买单,真是一笑千金,不便宜。

这天,我坐在望京公园的长椅上,微风吹送,天高气爽,午后阳光洒在水面,满湖碎金,一种无力感在午后的晕眩中渐渐生发。

但我深深知道,一切美好都不曾失去。

公园对面的写字楼里有一部电脑,电脑邮箱里有一篇一万多字的、关于特朗普的稿子等待着我来审读。

我站起来,看看手机,迈开了腿。

END

本文作者:哲空空,血钻故事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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